第四卷 以神之名
第五十三章 然諾

現在,稍微大一些的村莊都不再懼怕定城的軍隊了,各個村莊的衛隊已經團聚在了一起,只要發現定城士兵的蹤影,村莊衛隊就會潮湧而來。
沼澤寂靜無聲。
「如果洛泰爾依然是尼塔的頭狼,我們為什麼要換主子呢?」使者毫不在意陳粟的嘲諷:「陳騎帳,唐軍已經撤軍了,再也沒人護衛你的騎兵領了,現在有六百多人正在圍困那裡;格拉摩根傳來消息,布爾薩王國的諸侯們已經集結起來,唐軍在布爾薩不戰而退了;就連你拚死守衛的魯瓦西郊,也有唐軍投降了,可不是歸義人或者諾曼衛隊哦,而是一整個郎隊的唐軍,他們被圍在一個要塞裏面,來不及撤回托利亞,水盡糧絕之後,那個郎隊投降了。在我印象中,唐軍還從沒有整個郎隊投降的吧。」
「他——」陳粟很想把眼前的人當成一個士兵,這樣他就能像個郎官一樣,下達軍令讓他離開,但是陳粟一看那稚氣未脫的面龐,就知道眼前的人終究只是個孩子:「我們帶不了他的,賊人要來了。」
使者甩了一個響鞭,使者的衛隊騎兵立刻追隨而上,他們在沼澤中狹窄的旱道上走走停停,幾個本地人為古河人帶路,他們很快就消失在了泥濘的大澤之中。
定城人不害怕寒冷的天氣,他們最害怕天氣突然轉暖的時候,那時許多凍住的沼澤會軟開,走起來非常費勁,同時又危機四伏,稍有不慎就會殞命其中。定城士兵極度厭惡沼澤,但卻不敢逃離沼澤太遠,沼澤是定城人最後的庇護所,它不光會吞噬定城士兵,也會吞噬塞米公爵的追兵。那些士氣低落的村莊衛隊一看見定城人逃入沼澤之中,就會憤恨不已地離開。陳粟盤旋在沼澤之上,才能四面出擊,總是找准沼澤附近的城鎮無力守衛的時候迅速劫掠一番。可即便是這樣,隨著定城士兵的體力耗盡,陳粟已經不敢再深入沼澤躲避了,以定城軍的戰力,若是走得太遠,很可能就走不出來了。定城士兵如今只敢盤踞在沼澤的邊緣,這就使得定城人更容易暴露,有好幾陳粟在劫掠的時候都遇到了埋伏,損失慘重。
斥候很快就回來了,只回來了兩人四馬。
這位使者不無好奇地看著周圍面黃肌瘦、渾身帶傷的定城戰士們,臉上隱隱約約地露出了欽佩的表情。古河人雖然在北岸,但南部發生的戰事他們一直了如指掌,更何況陳粟如今的封地,就是和古河人聯手佔領的。
「唐人!」古河酋長喊道:「告訴你家校尉,為了說服北部的那些雜碎領主跟我一起打塞米公爵,我可是花了大價錢,他欠我的!」
前天早上。
定城的殘兵相互攙扶,行走在陳粟的身邊,他們踉踉蹌蹌,不時有人倒斃在地,剩下的士兵來不及掩埋同伴,只能用盾牌蓋住死者的頭部,拿走他們的食物繼續趕路。
「古河與唐約為兄弟,豈有自相殘殺之理!」酋長介面說道,使者一句一句地翻譯著:「我曾問你家校尉,若是敵人太強,像是毒日頭遮在大地上,古河人怎麼辦?你家校尉說,古河人可以投奔敵人,古河人可以明面上斷絕盟約,古河人可以走到唐軍的對面去,唐軍不會讓盟友為難,但是毒日頭總會過去,等到夜幕四起,盟友總歸還是盟友!沒有唐https://m.hetubook•com•com人,古河人早就亡散了,沒有唐人,古河人不能像現在這樣,號令整個北部諸侯。古河人一直假裝做別人的盟友,但是這次,古河人假裝做了唐人的敵人!」
在周圍士兵的默默注視下,陳粟抓住了弟弟的胳膊,一扭身,將這個瀕死的孩子背在了身上。
陳粟不太看得上古河人,也不能原諒古河酋長那種恣意背棄盟友、改換門庭的做法。
「陳騎帳,」古河使者調笑的表情收斂了,倒是露出了頗為尊敬的表情:「你們打仗沒得說,活命的本事卻不好。這片死沼澤待久了,再健壯的人,也要毒出一身病來。」
陳粟知道,下一次進攻恐怕就是最後一次了,他自覺是個幸運的人,早在蘇培科的時候他的郎隊就打光過一次了,如果不是校尉拚死救他,他就該死在蘇培科了。聽聞校尉出海的消息,陳粟竟然有些慶幸,他當然想要追隨校尉遠征,但是一想到要去蘇培科,陳粟就心如刀絞,那些郎隊中殞命的兄弟,墳頭該是怎麼樣的荒涼?陳粟去了蘇培科,若是一個墳頭喝一碗酒,恐怕就是醉死也陪不了每一個弟兄。陳粟每次端起酒碗,就好像那些蘇培科的兄弟出現在眼前,人人英姿勃發,面容乾淨,兄弟們會對他大笑,吆喝著與他同飲。
陳粟沒有下令射擊。
壯實一些的弟弟快死了,那個哥哥正捧著的弟弟的臉,一邊哭一邊在耳朵邊呼喚著。
校尉說過,唐人要重然諾——我一直背著他,到死沒有放下來。
說完,古河人將藥包丟給了陳粟。
古河酋長。
「陳騎帳,」使者收了馬鞭,抱起胳膊用兩肘撐在馬鞍上,探過身子看著陳粟:「我知道一千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鐵騎在陳粟軍陣之前停下,面對唐軍弓手毫不畏懼。鐵騎中,一個身材高大的戰士走了出來。
他是跟誰學的?陳粟不知道。
「你知道好消息是什麼嗎?」酋長哈哈大笑著說道:「你家校尉已經回來了!好上加好,洛泰爾這個毒日頭也走了!」
「騎帳還能作戰嗎?」
陳粟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他感覺有刀子在切割著腸腹,身上一會冰冷,一會又發著熱汗,本來就虛浮的腳步變得更加孱弱。如此走了幾天,唐軍士兵們苦不堪言。
今天又有很好的太陽。
「會不會盟另說,」古河使者吹了一聲口哨,一個隨從騎兵走到了使者身邊,古河使者命令隨從拿出藥包來:「這是尼塔漁民的救命藥劑,裏面有四十多隻藥包,別看每包只有幾勺,貴得嚇死人。讓你們的人找乾淨的水沖開喝,一包沖開可供十人喝。尼塔的漁民喝了這種藥劑,再潮再毒的沼澤也能平安無事。」
「列陣!」陳粟在絕望中下令:「一百兒郎向南!擊潰南來之賊!兩百兒郎向北!殺盡北來之敵!」
哀鳴之聲消退了,陳粟這才收起了奢望,定城兵也已經明白,他們逃不了了。
布爾薩哥哥這個時候卻不再哭泣了,他撿起了弟弟靴中的匕首,從弟弟懷中拉出了精心摺疊好的頭巾。
他想起了托利亞,他想起了面容標緻的妻子和那個聰明的養子,陳粟離開的時候妻子已有身孕,現在孩子怎麼樣了呢?
古河使者獨自https://m.hetubook.com.com一人走向了定城的軍陣。
結果葯入腹中,更多的唐軍士兵反倒腹瀉更烈,許多士兵連連晃神,大便粘在了褲腿上也毫不在意,還有士兵眼神渙散,只是茫然地跟著前方的人走去。
古河騎兵之中,甚至有人高舉著赤色的唐旗,那是當初校尉贈送給古河部落的盟旗。
「大人,」一個斥候聲音嘶啞地喊著:「南部有敵軍,馬步皆有,我們中伏了!」
已經順服的村落,如今也拒絕陳粟落腳了,有些中立的城鎮,此時也起了心思,打算把定城士兵的消息賣個好價錢。
定城軍越出了沼澤的盡頭。
「讓你的人沖一陣就知道了。」陳粟的腿忍不住顫抖著,他咬緊了牙關,雙手杵劍才勉強未倒。「看我們的劍鋒不鋒利。」
「陳騎帳!」古河使者見到陳粟的時候,竟然說得一口漂亮的唐話:「別來無恙啊。」
「陳騎帳!」古河部落的使者敬重地對陳粟說:「當時我說過,你有一千個壞消息,但有一個好消息,只可惜你不問我好消息是什麼。」
陳粟愕然。
「他要拖死大人的!」一個諾曼歸義人怒斥布爾薩孩子。
號手吹響了嘶啞的軍號:布爾薩半島各地的唐軍聽了這號聲,都會明白其中的命令——拔營啟程!
「走吧!」陳粟在一陣搖晃中站直了身體,他踢了踢布爾薩孩子的屁股:「別趴著,快走!」
定城人喊出了軍號,射出了一陣孱弱無力的箭矢。
他們儘力張弓,胳膊顫抖個不停,他們已經忘了老弓手的囑咐——要把弓箭扎在腳邊,這樣容易取用。
南方的諾曼衛隊、安息游騎、雇傭農夫吆喝著朝北而來。
對於定城的唐軍來說,哪裡還有營地可拔呢?不過丟掉幾頂頭盔、拋掉幾幅鎧甲、把死去的戰友留下,活著的人繼續逃亡罷了。
哥哥轉過身來,雙膝觸地,雙手貼額,然後匍匐拜向陳粟。
「有人降了——」
陳粟一邊等待著斥候歸來,一邊念念叨叨著校尉的叮囑,他突然發現,校尉從不說什麼時候作戰取勝,校尉只說怎麼樣不容易失敗,校尉總是教他什麼時候逃跑。
遠處,古河騎兵一頭衝進了塞米公爵衛隊之中,如同一隻拳頭砸進了一籃雞蛋里。
眼看定男站起來,定城的士兵們紛紛站起,他們都飲了藥水,有些有效有些沒效,但卻都要聽從軍令啟程。
如狼似虎的尼塔北部大軍南下了。
古河人曾經是唐軍頗為看重的盟友,唐軍總是避免與古河人爭奪利益,遇到良機總是不忘拉著古河人一把,那段時間里古河帳民和唐人居民的關係也極好。可是,古河酋長卻在唐人最孤立無援的時候背棄唐人而去,雖然古河人至今沒有正面與唐人作戰,但是誰知道下一批參戰的敵人里,會不會有古河人的騎兵呢?
「定城——定城怎麼樣了——應該沒事,那種密林深壕,自己人進去都麻煩,何況是外人——騎兒寨的遊俠兒也不是吃素的——」
更多的古河騎兵跑足了馬速,便脫離環陣,加入了衝鋒。
那些箭矢零零散散地落在古河人的馬前,引來古河人一陣陣喝彩和口哨。
後來,當古河人賓士到陳粟身邊的時候,卻沒有對他發起進攻。
北方之敵卻是全部騎馬,人數更多,攜帶古m•hetubook•com•com河藍色狼旗。
接著,這個孩子左手持刀,右手持匕,頭上纏著兩副頭巾,一言不發地站在了隊列的最前方。
軍馬呼嘯嘶鳴。
使者搖了搖頭:「陳騎帳啊,你就撐著吧,我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二十多鎧甲鮮明耀目的鐵騎緩緩地靠向了唐軍陣,鐵器人人長矛指天,卸掉了盾牌。
在一陣疲乏和虛弱之中,陳粟竟然感到了一種振奮:腹部依舊絞痛脹氣,但卻不是那麼不可忍受了,一喝水就會產生的便意也消失了,陳粟還按了按肚皮,那種一觸就響的腹鳴之聲也沒有了。
使者接著揚起了手,繼續說著唐軍遭遇的挫折:「尼塔北岸,古河人已成諸侯之主,現在他們全部聽從古河人的交換,不聽古河人調遣的,已經我們換掉了領主。六家北部諸侯,如今已經約束了部隊、召集了民夫、修繕了橋樑,準備南下了。你知道,你們和塞米公爵打破頭的時候,北部諸侯可是毫髮無損,現在,又有兩千多士兵要進入戰場啦。」
所有的唐軍兒郎,不論何等艱苦,等到進攻的時候都會如狼似虎,他們會大喊三聲「殺賊」,然後衝進敵人的戰陣之中。
陳粟默默不語。
「讓我來,大人!」
陳粟遇到了一群古河騎兵。
「先活命吧!」古河使者說:「再過幾天,古河大軍就要追上你了,到時候要是你死了,豈不是無趣得很?」
布爾薩哥哥依然匍匐在地,不敢稍動,只有眼淚湧出:定男大人願意帶上他弟弟,他已經不在乎別的了。
「大人!」雙胞胎哥哥只說出了這一個唐詞,之後就都是布爾薩話了:「我弟弟還沒死,他只是暈了,他也不燒了,等他一會,他就能好的。」
「臨敵,必以斥候詢地,有伏不戰、敵居高處不戰、敵甚眾不戰、敵——」
這個孩子骨瘦如柴,若在托利亞時期,陳粟背著他一點都會覺得累,可是現在,陳粟卻感覺背後有千斤重擔。
「無恥的塞米公爵,願你的一生短暫而不幸!你竟敢進攻唐人領地,你難道不知道,唐人是我們的盟友么?」
陳粟彷彿又墮入了數月前的夢魘之中,他會不斷地為同樣面孔的孩子裹頭,每當他裹好一個,頭巾又會消失無蹤,最後所有的孩子都會死去,頭巾上沾滿鮮血,漫天都是唐人的紙鳥——
「你這次南下,」陳粟的嘴裏吐出了苦澀的字句:「是要和那個塞米公爵會盟么?」
定城部隊立刻列陣,他們如同野豬一樣,最為高大壯碩的戰士站在外面,傷病孱弱的士兵盤踞在中心。這種戰術是從蘇培科的諾曼軍隊那裡學來的,它在防禦的時候很有效,總是能拖到援軍到來——可是定城的援軍又在哪裡呢?
酋長緩緩地踏馬,走到了定城軍陣前。
早有消息傳來,說古河酋長已經接到了塞米公爵的邀請,希望他們能夠南下進攻唐人。為了招攬盟友,塞米公爵不惜讓出了尼塔河南岸的一座要塞。那座要塞曾經被唐軍攻克過,之後又被安息士兵拆除了大段的城牆,作為要塞的功能已經喪失殆盡,但不論如何,那處要塞地處河流南岸,古河人一旦得到了要塞,通向尼塔平原的大門就打開了。塞米公爵送出的要塞,位置非常獨特,它地處塞米公爵領的邊緣,但卻控制著通向西部平原的門hetubook.com.com戶,如果古河人得到了那個據點,他們擴張的方向將會是西部的波雅爾領地,而非塞米公爵領。這個對塞米公爵無用的要塞,卻被他引禍給雅爾領地:西部的波雅爾們一旦敢背後捅刀子,古河人就會一股腦地湧入他們的地盤,塞米公爵盤算的很清楚,對付兩個敵人很吃力,分化他們才是明智之舉。
陳粟咬著牙齒,頗為輕蔑地看著古河使者:「能有什麼消息?你家酋長又換主子了?」
一面藍色的旗幟從圓陣中脫出,旗上尖頂有狼毫裝飾,旗上還有狼頭圖案,這竟是一面汗旗。
陳粟在短暫的休息之中,竟然得到了這段時間以來最好的一次睡眠。
「你真不要臉!就你死了兄弟么?」一個唐人孩子帶著哭腔斥責:「我阿兄和阿伯同日死的,就你死了至親么!」
「為什麼每次托利亞有使者前來,都對我女人閉口不提,是擔心我聽了妻兒的消息,就要回托利亞去么?」
酋長的身邊,還有前幾日造訪沼澤的那個使者。
可是很快,北方也出現了煙塵。
陳粟感到了一陣惶恐不安,又快速地想了想大概能跑掉多少人,若是全力死戰,說不定能讓一部分逃命吧。
「那說不過去,當初要是我有妻兒之念,就不會帶著流民西進了——就是苦了她了。」
七百定城兒郎出擊,如今卻只剩下了三百餘人。
雙胞胎哥哥惶恐不已,他弟弟還沒死,但是如果軍隊開拔,勢必就要丟掉他弟弟了。
唐人若行此禮,便以性命相託付。
定城士兵們正在走出西部邊緣,他們很快就會展開進攻。
木葉皆落,樹林一片蕭條,樹葉遮蔽的地面也讓人不敢輕易下腳,早幾天,陳粟的坐騎就是一腳踩在了一片看起來干實的落葉堆上,結果直接陷入了半個馬身,一群定城兵反覆拉扯,那匹馬還是帶著驚慌的嘶鳴,一寸一寸地陷入了泥窩之中,陳粟最後捧著馬頭安撫它,那頭靈性的畜生一直看著陳粟,直到泥漿漫過了它的頭顱,就連韁繩也被緩緩地拉扯到了地下。
陳粟的身旁,滿臉血污的唐兵們抬頭看著,他們聽見或者沒聽見,聽得懂唐語或者聽不懂,這個時候都從使者的神態和陳粟的表情中看出了危機。
那位使者之前南下的任務,並非會盟,而是遞交宣戰書。
陳粟的心中發出了嘆息。
三個垂頭喪氣的唐兵用冷水激了臉,帶著七匹雙耳耷拉的馬朝著遠方馳去。
區區三百殘兵,竟然要兩面夾擊,塞米公爵真是用兵如神啊。
「唔——」陳粟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陳粟憂鬱了片刻,便坦然受之。
「殺賊!」「殺賊!」「殺賊!」
古河人朝著左翼賓士,很快就跑成了環形,將定城軍圍繞中央。
三百多定城士兵,組成了三個殘存的郎隊,他們狂妄地列陣,準備同時反擊兩面之敵。
這個布爾薩孩子的動作古怪稚拙,但他在幹什麼,周圍的人一目了然:他在對陳粟行唐人的大禮。
布爾薩人的眼眸有幾種顏色,藍色最少,大多綠色,少數和唐人一樣是棕黑色,這對雙胞胎就是這樣——他們還說不好唐話,他們也穿不習慣唐衣,他們的頭髮太短盤不起唐人的髮髻,但是他們有唐人的眼睛,他們本來還該有唐人的未來的。
騎兵中間是一個古河人的使者。
藥包落在了陳粟的腳和*圖*書邊,陳粟卻只是冷淡地看著古河人。
日暮。
幾個健壯的士兵不時過來接過孩子,與陳粟輪流背起他,定城的唐人朝著西方走去,若是沼澤口沒有埋伏、若是順服的村莊沒有反叛、若是古河人追兵未至、若是定城士兵能夠徵到糧草——或許還有一線之機吧,可是之後呢?
陳粟站了起來,走到了那雙胞胎身邊。
古河人已經將唐軍陣徹底圍死,站在陣中,滿耳都是轟鳴的馬蹄之聲,古河人目測了唐軍的箭程,又看清了唐軍的箭力,便在安全的位置上繼續跑著環陣,馬速越來越快。
雖然厭惡古河人,但是陳粟卻沒太想這些古河人會在藥包上面作怪,畢竟定城士兵已經傷殘至此,再行下毒實在是無謂。眼看周圍的唐軍士兵人困馬乏,陳粟帶著他們艱難地抵達了一處廢棄的村落,尋找到了清水。唐軍士兵們不敢逗留太久,他們飲用了古河人贈送的藥劑,隨後便離開了村莊。
定城士兵們一片哀鳴。
陳粟聽聞馬蹄聲響起的時候,不得不命令定城兒郎迎戰。
眼瞳亂了。
陳粟腿上的痙攣被古河使者發現了。
敵人來了,跑不了了。
說完,古河酋長對唐軍這支孤軍奮戰的勇士揮手告別,率領鐵騎返回了騎兵大隊之中。
想到這裏,陳粟咧嘴笑了。
陳粟抬頭看了看古河人,終於取下了頭盔。陳粟已經腹瀉幾天了,似乎是喝了髒水,現在的陳粟幾乎站立不穩,身軀和手臂會不自覺地痙攣。陳粟本來就瘦削的臉龐,更是線條剛硬分明,峭生生如同鬼魅一樣,滿嘴的鬍子參差錯雜,看不出一點修建的痕迹,還有些麵湯油脂粘在鬍子上——陳粟落魄得如同乞丐。
「不勞你們費心。」
陳粟愕然。
唐人的孤兒正在風中哭泣。
陳粟輕輕地放下了背後的孩子,不久之前,陳粟就知道背後的孩子已經死了,孩子的脖子綿軟,在陳粟的肩頭晃來晃去。
陳粟很快就從這種身體恢復的喜悅中回過神來,抬頭去尋找哭泣之人:原來是那對布爾薩雙胞胎。
「是的。」使者說:「不過塞米公爵沒有饒過他們,那些降兵被公開處決了。」
陳粟聽見了哭聲,他在哭聲中醒來。
陳粟聽見肚中鳴響如鼓,強烈的腹痛和便意讓他極為痛苦,他的臉色煞白如紙,冷汗汩汩湧出,亂髮貼在他的臉頰上,看上去好像墮入了濕冷的泥窖之中。
「古河人。」
古河使者修剪著漂亮的短須,頭髮也學著羅斯人的樣子剃了一半留下一半,上半身穿著布爾薩貴族的皮短衣,下半身卻穿著諾曼貴族的紅藍雙色褲,唯有靴子、馬具還是古河人精美的皮具。
那麼多弟兄都死了,我反倒活到了今天,娶了老婆有了後人,我也該死了,老是喊著黃泉相見,竟然喊成了一句屁話,死了的兄弟們該戳著我的脊梁骨笑話我了。
這時,正在賓士的古河騎手突然脫離了環陣,紛紛朝著南方衝鋒而去。
陳粟一聲不吭地坐到了雙胞胎身邊,伸手翻開了弟弟的眼瞼。
陳粟背著一個孩子,行走在澤地之中。
進攻的目標,卻是塞米公爵。
定城之兵四面無援,有如唐人遺落在敵境的孤兒。
陳粟不得不命令士兵們停下來,在一處沼澤樹林中休息。
轉瞬之間,洪水一樣古河騎兵已經奔襲到了眼前。
同樣的面孔,生與死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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