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以神之名
第五十六章 同樣的雪

「陳郎官放心,你的繼子不會礙事的。」洛克珊娜狡黠地笑著說道:「唐人的節日很有趣,我已經研究透徹了:待會我會派人找他來——陪你家校尉守歲的。」
「她的村子還在?」
過了好一會,當天空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的時候,塞米公爵終於下令士兵們各回營地。
韓雲對陳粟說完,輕快地打馬離開了。
安息老兵們爆發了一陣噓聲和不滿,他們也覺得在魯瓦城西部的戰役輸得太莫名其妙。長久的宿營之中,士兵們未免產生懈怠,聽聞圍城結束要返回領地的時候,士兵們又會產生急躁的心理,在一個營地裏面待久了的士兵,大多會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我們軍營之中瀰漫的這種情緒,在對面的營地之中也一定是這樣。
陳粟皺著眉頭:「大戰剛過,糧食理當奇缺。你們這裏才幾個人,怎麼這樣大手大腳。」
「大戰尚未結束,」陳粟憂慮之中帶著焦躁:「為何設下這樣的宴席,今天有什麼好慶賀的——兩個兒子?我——我——」
定男前來,布爾薩少年卻恍然不覺,他正在盤腿幫助布爾薩女人打磨一堆木棍,布爾薩女人懷孕了,少年正為同鄉製作搖籃。
這個消息在別處估計會引起不小的議論,但在定城,人們卻沒有過多關注這件事情,定城人似乎早就習慣了一件事情:唐人和我們是一樣的。
「不知道。」
定城軍從上到下都被這種歡慶震撼住了。
為了讓士兵們飲用土茶,王仲的妻弟帶來了十多個燒水人、六百包托利亞土茶,在受降城內燒熱了十三個爐子,熱上了三十多隻大壺,只要有人討要,燒水人就會用木杯接上一大杯遞給別人;
在一群圍觀叫好的唐軍士兵中間,陳粟看見了兩個極其肥壯的女人正在相撲,詢問之下,那兩個相撲手是校尉從安息救走的,昨日剛剛隨韓雲從瑞德趕來受降城;
「我自然要先去見校尉的,還去什麼別的地方。」
列加斯曾經用它來拉攏過唐軍,但是校尉沒同意。幸虧校尉當初沒有捲入安息人內戰的漩渦,不然早在塞米公爵進攻唐人之前,安息兩派已經和唐軍刀兵相向了:或者不如說,塞米公爵的進攻,實際上是安息內戰在布爾薩半島留下的余瀾,而即便是威力減弱了許多的「安息入侵」,也已經讓唐人領地有些吃不消了。
就連那些諾曼士兵和民夫,也被分配了酒肉飲食,據說校尉上午曾經走到他們中間,沒有攜帶兵刃,與他們攀談。陳粟聽人說,諾曼兵也為校尉歡呼。
聽聞陳粟發問時,劉可之告訴陳粟:「只有幾個人問過我這幾個字。他們問我,唐兵最榮譽的事情是什麼。我說是『成為一軍執旗官』。他們問我執旗官是什麼。我說,執旗官是一軍的氣派、是一群的面目、是一軍的骨頭茬子——執旗官死了旗也不倒;執旗官沒死旗就要比別人豎得高;執旗官衝鋒的時候所有士兵都要追隨衝鋒;執旗官撤退的時候要持旗不退,示三軍以安,每一個士兵只要撤過了執旗官就知道他們安全了。」
陳粟抬頭看去,卻見到了韓雲:「是韓細娘。」
陳粟詢問備官,他記不記得是哪幾個孩子。
陳粟發現,在致哀的時候,唐人和異族人沒有太多區別,定城兒郎出征時候的白頭巾,如今就被他們的家人裹在頭上,到了這個時候,歸義人才第一次感受到了和圖書白色在唐人文化中的意義:「悲憫」、「哀傷」、「親人不會回來了」。
「你的老婆。」韓雲說:「還有兩個兒子,都來了。」
有幾個安息歸義兵正在烹飪烤全羊,周圍有許多安息人臉色複雜地看著,似乎有所不忍;
校尉所築的受降城,其實是簡單修繕一處舊有的諾曼要塞。
在遭遇唐軍突襲的時候,即便是安息老兵,也覺得戰鬥最多是一場摩擦,雙方各自損失百十人就會退走,可是唐軍卻從一開始就像是瘋狗一樣:他們四處縱火,然後列隊逼近,搏殺起來士氣極高,反倒有些像是安息大軍當初連續取勝時的樣子了。到了黎明時分,在死傷慘重的情況下,安息大軍終於逼退了唐軍,可是沒想到唐軍左右兩翼竟然同時發起了夾攻,在最前列的安息老兵幾乎要面對三倍之敵,在側翼的諾曼人立刻掉頭衝進了自家的陣線,最後引起了潰逃。
一隊邊哨發現了定城士兵,哨兵很快就確定了陳粟身份。
除了諾曼人之外,其他的歸義人對於進見唐人首領根本沒有什麼擔心,尤其是布爾薩人,他們是從布爾薩行省開始追隨唐軍的,成為歸義人又最早,對唐軍最為信賴。
安息老兵和公爵一樣,不願意接受被唐軍擊潰的事實。
營地內,老頭每走二十多步,就會吹響一次陶笛,每走過一片營帳,老頭身後的一個安息孤兒就會在營帳的旗杆上綁上一條黃色的絲線,這樣能確保老頭在雪地裏面不會走回頭路。
沒有錢、沒有糧食、沒有那麼多識字的先生、沒有那麼安逸太平的邊疆,想讓人認字好難啊。學字就好像拔下一層心頭的皮,撕掉人眼睛上的一層膜,哪裡是容易的事情呢?
布爾薩王國的士兵怕雪,他們吃飽喝足懶洋洋地在躺在閣樓下,像唐軍士兵討要著那種叫做「煙草」的神奇植物,布爾薩人很快就接受了這種奇妙的東西;
「那就跟我去見校尉。」陳粟說:「你現在是定城人,沒人管你是不是諾曼人。」
陳粟又打開了幾份紙鳥,上面寫著「願為執旗官」,幾個唐字雖然寫得蹩腳,但是陳粟卻微微有些驚訝,備官總共也沒有教過定城孩子幾天,十日一館已經非常不易,加上定城兒郎頗為頑劣,能寫出這五個字很是難得。
城內一片歡慶之聲。
劉可之已經做了決定,他不回托利亞了,他準備留在定城。
安息使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公爵:在受降城下,就是這個安息使者看不懂唐文的城名,也是使者一遍遍地問唐人「受降城」是什麼意思。
陳粟下了馬來,定城兒郎健壯都跳下馬鞍,牽著馬跟在定男身後。
「你姑媽還活著?」陳粟問道。
風嘯之聲如同嚎哭,徘徊在布爾薩半島的空中。
巡營的安息老頭一邊吹著聲音低沉的安息陶笛,一邊大聲喊叫著,讓各隊的安息老兵老兵派人去營地中央取柴,過了時間就沒有乾柴了。
在定城人的注視下,陳粟在院落中詢問這個布爾薩少年:「你願做我的執旗官嗎?」
與此同時,有一雙黑色的眼睛也在打量著天空。
這種景象,讓陳粟想起了小時候,家鄉來了一個安息的雜耍藝人車隊,他們一夜之間就把整個村莊變成了轟鳴而怪誕的地方,遍地都是奇迹和魔法,遍地都是奇形怪狀的珍禽異獸,幾天之後,那個車隊又突然消失一和圖書空。陳粟看著周圍無數唐兵、民夫、居民歡騰的樣子,竟然有一種恐慌:他怕這種景象立刻就會消失不見。
受降城內外是兩個世界:牆外銀裝素裹,除了雪落安謐無比,牆內卻人聲鼎沸,地上的雪幾乎叫人全部踩化。
「不知道。」
很快,抱怨之聲就四起了:被古河人劫掠之後,麵粉缺乏、肉食缺乏、酒水缺乏,就連那些姿色姣好的隨營婦女也被擄走了,安息老兵們大眼瞪小小,坐在各地冰冷陰濕的帳篷之中,這才想起營中侍奉燒火取暖的諾曼奴僕已經亡散在唐人領地了,他們現在一定被唐軍征去燒火了,安息老兵們心中一陣陣厭惡,只能自己去動手燒火,然後他們發現,乾柴營地已經被古河人燒成一攤灰燼了——
最初返回領地的時候,老兵們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是他們心裏卻是希望儘快和唐軍講和,畢竟每一個安息老兵都有各自的封地,許多士兵只去封地上住過十多天,連領民的老婆長什麼樣都沒有看清就被召回了軍隊。如果不是公爵答應士兵們,只要參加了對唐地的進攻,每個士兵都能獲得價值八十頭牛的戰利品,這些士兵是絕對不會在唐地呆上那麼久的。輸了就輸了,就算沒有八十頭牛,還有自家領地可以慢慢積攢財富。可是人心是最容易安定的,也是最容易反覆的。這些安息士兵在高原上就是鎮壓農民暴動的好手,追隨洛泰爾進攻布爾薩半島的時候幾乎沒有遭遇過挫折,後來追隨他們的沙伊投奔了洛泰爾的陣營,面對各地的騎士領諸侯時,塞米公爵的士兵更是從無敗績——他們作為戰士唯一的污點,就是被唐軍偷襲並且擊敗了一次。
陳粟的身後,一個雙眼潮|紅的備官一邊跟著定男,一邊輕輕地說:「有些孩子們留了字的。」
「二郎,」陳粟對備官詢問:「這幾個字,你教的?」
周圍的居民都前來探看,唐人、布爾薩人、諾曼人、安息人都有,但是現在,他們已經不再用這些稱呼了,他們開始以「定人」自稱:並非所有人都發自內心這麼稱呼,但是他們知道,在定城,自稱定人就意味著安全,就意味著鄰里本來仇恨的異族人會放下芥蒂,因為懾服於唐兵的威名,無人敢於彼此屠戮。
二十多名定城騎兵由兩名騎手領路,沿著雪地之中的小道輕馬向前賓士。
經過大戰之後,唐軍又連續追擊了十幾天,在塞米公爵返回領地之後,唐軍還在轉戰各地,與不少尼塔東部的城鎮都發生了衝突,再加上布爾薩王國已經糾結好了士兵,唐人領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讓士兵們修養恢復,以備來年春天的布爾薩國王的入侵。古河人盤踞在北部的要塞之中,許多北部諸侯在劫掠完畢之後已經退回了北岸,看起來古河人並不准備為唐人流血,只是打算趁亂撈一筆。如果這樣的話,到了春天,塞米大可先等布爾薩國王打上一仗,即便國王失敗了,那麼唐人也會遭受到很大的損失,那個時候塞米公爵就能脅迫唐人簽署合約,如果國王成功了,那就不是合約的事情了,而是塞米公爵再次入侵唐土的事情了。
少年有些拘束,不知定男的來意。
邊哨士兵對陳粟的事迹極為崇拜,都知道陳粟獨自一人帶著一群諾曼流民轉戰各地,在強敵環伺之中,硬生生地為唐軍拓出了一城之地。
在遠處,萊赫人和*圖*書派來運送糧食物資的民夫被唐軍士兵拉入了痛飲之中,許多萊赫人已經醉倒在地上,周圍有毛髮油亮的狗兒在嗅聞著他們。
「恭喜定男了!定男可知道,今夜是什麼日子嗎?」
劉可之抱著劍,在一片沼澤邊緣追上了陳粟。
陳粟對古河人拱手行禮:「多謝。」
陳粟的身後,定城的兒郎彼此對視了一眼,理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那是他們的主母。
雪花越飄越多,好像漫天的烏雲喝醉了酒,對地面吐個不停。
哨兵們給了陳粟兩壺熱酒、兩隻烤雞、十二枚雞子、半腔烤羊。
古河士兵們嘻嘻哈哈,紛紛學著唐人的樣子,像模像樣地拱起手來對唐人告別。
「你們聽過許多唐軍作戰的故事,你們聽過許多唐軍勝利的故事。」公爵的話語被軍官們次第傳遍了所有的部隊:「你們哪一次聽說唐軍在平原上正面擊潰過諾曼騎兵的?他們從來沒有,但是你們擊敗過!你們哪一次聽說唐軍還沒有抵達戰場,敵人就潰不成軍的?他們從來沒有,但是你們經常能夠嚇走敵人!你們哪一次聽說唐軍勝利的故事,不是他們偷襲得逞的?他們不是夜戰,就是在山口作戰,要麼就是在高地作戰,要麼就是躲起來。唐軍就是一群流寇,他們和部落民差不多,他們還比不上部落民,部落民還知道見好就收,可是唐軍不知道——他們只偷襲取勝了一次,就狂妄自大了。章白羽一次次地派出使者,讓我們每個安息人獻出妻女,讓我們把土地都交給他,還讓我們每一次人都要去他的城鎮,跪著穿過城門乞求他的原諒。那個賊,那個叫章白羽的賊,他修了一座城牆,叫什麼『受降城』,結果別人都看不懂,他就一遍遍地給別人解釋,說這是用來接收安息人投降用的。」
少年愕然:「大人,」他頭回看見了劉可之:「先生也來了。」
還有幾個人乾脆只按了手印,這應該是那幾個怎麼也寫不會唐字的孩子留下的。陳粟聽他們說過:「咱們唐人會按手印就行,寫什麼狗屁字?」
定城兵士的執旗官,是一名布爾薩少年。
返回布爾薩領地之後,陳粟在石堡的倉房之中,看見了出征時定城兒郎們留下的紙鳥。這些紙鳥安靜而整齊地碼放著,陳粟在陰冷晦暗的倉房裡面提著一盞燈,他眯起眼睛,看著這些煞白的飛鳥,腦袋裡面滿是當初它們飛起來時的樣子。即便只擺滿了兩個木架,陳粟卻感覺這段距離漫長無比。當初陳粟飢餓難耐,坐在洞穴的角落等死,有一個叫做章白羽的新來唐人站在洞穴|口,手持火把呼喚他們一起去山谷外洗劫莊園,那時陳粟站起身來走出洞穴,也是感覺洞穴無比漫長,好像永遠都走不出去一樣。
「定男。」突然有一個女子呼喚陳粟。
那之後,劉可之追隨陳粟安定了難民、協同古河人拿下了定城、在定城劃地安民、挖掘水渠灌注隴畝、修繕界牆防禦強敵、徵調兒郎二出定城。
雖然唐軍依舊咄咄逼人,但是塞米公爵卻聽說,唐人領主解散了主力部隊,命令他們駐防在邊境各城:在安息人的傳統里,這是收兵的第一步。
哨長曾是陳粟同帳,又是蘇培科唐人,便和陳粟笑道:「定男必然不知道,萊赫人在尼塔西邊召來了糧船,築起受降城后,南方的烏蘇拉棄城而走,逃到西邊去了。萊赫人佔了南邊許多城和_圖_書,糧船六日便能送到受降城!這點吃的算什麼,受降城的菜肴才叫豐盛!定男去了受降城要敞開肚皮吃,一定要吃到校尉心疼才濟事!」
用飯完畢,陳粟帶著士兵們再度啟程,朝著城內馳去。
定男在磨坊寨找到了布爾薩少年,他如今和一對夫妻生活在一起:丈夫是個唐人,妻子是布爾薩人,同時也是這個布爾薩少年的同鄉。
許多定城士兵吃得腹脹,在馬上顛簸得難受,他們紛紛低聲說道:「多久沒有這般飽腹過了。」
定城家家縞素,居民面色哀苦。
陳粟走到了少年的身邊,盤腿坐下,為他扶住了木料,示意少年扣入榫頭。
「那幾個孩子聽完了就反覆寫這幾個字,『願為執旗官』。」
劉可之在家中排行第二,一直被陳粟喚為二郎。劉備官出生的時候,他爹病得要死,家人在耳邊詢問兒子叫什麼名字好,他爹糊裡糊塗也聽不明白,索性說了一聲「可之」,就幽幽地死了,結果備官就有了這麼個姓名。按他的說法,他在河陽長到十二歲,他阿母被爺爺家攆走,他那是還在學館之中,渾然不顧族人阻攔跟著他阿母走了。阿母改嫁到了春申,繼父不喜歡他,把他誆騙出城,讓個奴隸販子把他帶上了船,送到了蘇培科。四年後,他追隨校尉起事,起事一年多后,提任備官,後來被蒯虞候派去向陳粟效忠奔走。備官之中,素來願意去大城任職,不願入郎隊,更不願意追隨陳粟這種遊盪在外的郎隊。畢竟在城中任職,或許幾年之後就能出任城守,在疆土之外,即便做得再好又能如何呢?
安息老兵們列為各隊歸營,沿途所有的諾曼人都要跪在路邊,手掌平貼地面以示沒有攜帶武器,安息老兵們路過這些不中用的諾曼兵時,根本不願意多看一眼,他們帶著安息老兵特有的冷漠和高傲,大步走進了諾曼人留下來的軍塞之中。
陳粟聽聞,便把燈交給了備官,動手拆起這些紙鳥,果然在紙鳥裏面發現了許多歪歪扭扭的字句。
漫長的圍城消磨了諾曼兵的士氣,塞米公爵認為這是他失敗的主要原因。在大戰之中,諾曼人在陣線整齊的時候還能勉強作戰,一旦遭遇側翼空虛就會掉頭就跑,這些人根本靠不住。唯有安息老兵,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塊硬邦邦的鐵塊,不管是誰來咬,都會崩碎滿嘴的牙齒。塞米公爵在領地首府召集了安息老兵,公爵對著士兵們失聲痛哭,退回領地的安息老兵不足兩千人,收並各地的安息駐軍,也才兩千多一些。公爵誇讚這些士兵是世界上最精銳善戰的士兵,只有他們能夠在所有的地形作戰,只有他們爬過安息的高原,只有他們能殺死諾曼的騎士。最後,公爵希望士兵們原諒他,並且在未來的復讎之戰中徹底教訓一下唐軍。
定城居民很快就聽說,有個布爾薩孩子被定男授予了執旗官的職位。
「白羽讓我在此等你多時了,」韓雲說:「他說你可以先去見他,也可以先去別處。」
有些只寫了兩個諾曼字母,應該是定城的諾曼人或者布爾薩人寫的。有個病死的諾曼神父死前教他們寫過名字的首字母,陳粟看不懂;
陳粟聽罷,便讓定城兒郎分食了這些熱食美酒,但只邀哨兵們吃肉,不讓他們喝酒。
「我們」,是諾曼人的意思。
韓雲的身後,一個罩在白色斗篷中的女子輕聲笑了。韓https://www.hetubook.com.com雲很久沒有被叫過細娘了,這還是在蘇培科的時候唐兵們喊的名字,到了布爾薩,就漸漸沒人這麼喊了。
陳粟露出了悲憫的笑容:「弟弟死了,但哥哥活著!走!咱們去找定城的執旗官去!」
陳粟看著看著,又想笑又想哭,他自己學寫字的時候,也是百般艱難,如果不是校尉盯得緊,怕是那兩三百字也認不出來。陳粟還記得,剛到托利亞的時候,校尉是有雄心讓所有的唐人領地的孩子都學會認字的,可是到了後來,校尉就只能讓唐人孩子先學,最後只讓士兵們先學,接著,就連讓伍長、什長們學認字的人力、物力也擠不出來了。校尉漸漸地不提這個事情了,陳粟卻一直記得。陳粟知道讓人學字有多難,陳粟也知道第一次寫出姓名又被別人念出來有多狂喜。
一隊隊兵士聚在一起歡笑暢飲,有些喝得身上熱了的唐兵乾脆脫了夾衣,在雪地裏面撒酒瘋,惹得戰友袍澤嘲笑;
「今為除夕,明為元日。」韓雲說:「定男,去和家人團聚吧!明日再來尋校尉不遲。」
老頭的肩膀上包紮著諾曼人的黃色繃帶,有個唐兵狠狠地砍了他一刀,不過那個唐兵也被安息老頭砍死了坐騎。在逃亡的時候,安息老頭還回頭看了看那個唐兵一眼,那個唐兵就站在雪地之中大聲咒罵。
明年,這個搖籃裏面就會有一個小嬰兒哭啼不已,那時的定城,能保護這隻搖籃嗎?
有些則寫了缺筆少划的唐字,多半是平時偷懶的傢伙寫的。陳粟聽備官抱怨過,說托利亞的孩子懂事得多,定城的孩子一看見士兵路過門外就跳窗跑了;
塞米公爵還在唾沫橫飛地說著,士兵們卻已經開始不耐煩起來,他們都懂沙伊——不,公爵的意思,下次狠狠地教訓唐軍,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老兵就可以了。
有個諾曼騎手走到了陳粟的身邊,用很謹慎地語氣對陳粟說:「章領主恐怕不願意見到我們。我們可以向南,我姑媽的村子就在那裡,只有三十里路,唐里。我們可以在那裡等您回來。」
城門已經得了前哨的消息,不一會就打開了城門,迎進了定男。
劉可之想了一會說:「大部分沒回來。有幾個唐人孩子,可惜了。有一對布爾薩兄弟,我見過,弟弟尤其聰明,會寫九十多個唐字,哥哥弱些,能寫四十多個。」
「陳騎帳,」一眾古河騎手在岔路口與陳粟分別,古河騎帳官說道:「從右邊一直走,走上小半天,你就能看見唐軍了!章校尉三天前就在那裡,雪這麼大,他應該還在那裡。」
布爾薩少年慢慢從懷中扯出了兩副頭巾,上面依然留著血漬:「願護旗而死!」
大雪落在老頭的鬍鬚上立刻粘黏上去。
在韓雲的身後,那個女子掀開了斗篷。
「我剛到受降城,實在不知。」
唐人領地傳來的消息,讓塞米公爵鬆了一口氣。
陳粟的身後,有十二個唐人、七個諾曼人、四個布爾薩人、兩個安息人,大多數年齡很小,超過二十歲的只有六個。
地面的人被雪花打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禿毛狗嗚咽著躲在離火近的地方,安息士兵們偶爾會掀開帳簾,猜測該死的雪什麼時候會停下來。
受降城。
一片雪竄入了老頭藍色的眼眸中,讓他感到眼部酸澀,他揉了揉眼窩,呼出了一團白氣,抬著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
陳粟默默不語,和少年一起拼起了搖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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