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頻繁的戰鬥讓遊俠兒變得極為果敢善戰,對他們來說,每天都是生死之間的演武場。許多唐人騎手加入遊俠兒的時候只不過是馬上健兒,幾個月下來就成了安息人聞之膽寒的「長刀奴」。遊俠兒雖然被稱為長刀奴,但他們的武器卻五花八門,未必就是長刀,他們很少用長刀,他們更喜歡安息人賣來的折刀和部落戰士的彎刀,這種刀只要架平在手上,一次馬突就能在敵人身上拉開極大的傷口,甚至將敵人的腦袋直接削掉。那些長刀,主要是用來表明身份的:那是校尉賜予的三鐵,有了長刀,遊俠兒就能在唐人領地的任何地方受到招待,即便身無分文也會被主人奉若上賓。
韓雲英姿勃勃,在耳尖發梢上別著一枚羽毛后,更顯得俏麗無比。
陳從哲自從告訴了章白羽唐土的消息之後,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幾歲。蒯梓等人陸陸續續地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們最開始會不自覺地祝賀校尉,但轉念一想,他們反倒開始憂慮起來。唐軍中的官員和軍官們還好,他們本來都是一些秉性堅韌的人,就算聽說唐土即將光復,他們也能夠壓抑住內心的思鄉之情。普通的唐人士兵就不一樣了,幾個聽說了唐地消息的唐兵,竟然一連幾日變得神情恍惚起來:他們都曾以為唐地已經萬劫不復,即便時常會得思鄉病,卻也不會總是沉溺其中。現在卻不一樣了,唐地的豪傑已經將諾曼賊軍驅逐到了春申一線,或許旦夕之間,唐國便能光復,流亡在外的唐人,哪有不心思故國的呢?
沿海城鎮中的唐人女子最初接受的萊赫服侍,就是那些女式軟帽,不過唐人女子戴這種帽子的時候,總愛在軟帽上朝後別上一枚羽毛。羽毛一開始很小,普通的禽類就能滿足,不久后,普通的羽毛再也不能讓女子們心動,萊赫人就從羅斯地區運來了一批白鸚鵡的羽毛,這種鸚鵡的羽毛蓬鬆寬大,如同縷縷白髮散開,婦人們在帽巾上裝飾這種羽毛的時候,已經與尚武的初衷大相徑庭,但它卻更快地傳遍了各地,甚至流行去了萊赫城,又從萊赫城傳遍了西部世界:這倒要算唐人首次引領了服侍的潮流。
「唐地。」
唐地太遠了,無用的憂慮只會徒增煩惱。
懷念故土,並不代表毫無保留地效忠唐國,章白羽並不介意奉唐王為主,但他要先弄清楚唐王是什麼樣的人。
唐王至今安坐在歸雲郡,難道和*圖*書是她已經找到了南下可靠的將領么?
一朝之間,唐地卻成了許多士兵談論的話題。
陳從哲說,林中郡來客要先在托利亞逗留幾天,隨後再經由瑞德抵達受降城。至於是否率部效忠,就全看林中郡人的意思了。鍾離家在林中屬於大族,但卻也只是大族,並沒有統領林中郡的能力。
一種是諾曼仍然勢大。可這又和唐地烽煙遍起的說法衝突,那就只能說,蜂起的義軍們雖然佔據了鄉里,但卻不急著擁王。
如果有這樣一個人,藉著唐王的威勢南下,並且收並各地的諸侯豪傑,最後將唐王迎回春申,那麼這個人就是唐土的復國英雄。若是這個人足夠姦猾,藉著復國之威控制唐王,那倒還能保全聲譽和性命。若是這個人並不能控制唐王,那麼他的功勞越高,反倒危險越大:擔當國柄的人,雖是嫵媚動人女子,但更是堅韌勇毅的君王,這種人是絕不會屈居人下的。
看來唐女王至今沒有多少兵力,也沒有多少真正效忠的臣屬。
許多托利亞的年輕女子被灰堡的韓夫人雇去粘貼箭羽,箭倉中有人負責斬斷羽毛,有人負責貼膠,有人負責粘連箭羽。
這支軍隊的任務比之前有所不同,之前的士兵越過了邊境后,很快就會撤回定城休整,這八百多人卻是要在塞米公爵領內接管一處要塞的。
許多年前弄得國破家亡時還不忘鄙薄林中唐人的唐王們,章白羽是效忠的意思都沒有的,他至今最後悔的事,就是自己小時候竟然也曾鄙夷過林中唐人。
章白羽釋然。
有天大雨忽來,箭庫中上百女人回不去家,韓雲便帶了熱食熱湯去看她們。
陳從哲知道的消息不多,一切還要等陳從哲那些逗留在灰堡的鄉誼前來受降城后,才能問個明白。
一個布爾薩小姑娘素來親近韓雲,見到韓雲前來,便走到韓雲身邊,踮起腳來,將羽袋中最漂亮的一根羽毛夾在韓雲的耳邊。
想起陳從哲的話,章白羽有些哭笑不得:他對唐王的態度就是要先看個究竟再決定是否效忠,而那些林中郡來的首領們,對章白羽卻也是這種態度。
那要塞周圍的諾曼農夫叛變了,農夫們圍攻了要塞,要塞的守兵們不願意為安息人送命,便殺死了安息城鎮長官,對圍攻的諾曼農夫投降。諾曼農夫困守該城四十二天,糧食耗盡,便找到了一股遊俠兒,希望遊俠兒成為他們的領主。和-圖-書遊俠兒自知無力守城,便向定男索要了六十匹馬作為賞賜,將要塞交接給了定男。定城派出了五百多士兵進駐要塞,但定人如今極度厭戰,定男便順應了領民的意思,他對校尉報捷,並希望校尉派出士兵接管那座要塞。
最開始這般打扮的,大多是性格奔放火辣的平民女子,不久后,城鎮中的那些雍容的淑女也開始有樣學樣了。
家。
在春申的時候,許多唐人也改易了諾曼名,逐漸地連唐名也不用了。有朝一日,若是唐地光復了,那些「安娜陳」、「讓王」、「萊尼張」們,恐怕一夜之間又會搖身一變,變成陳四娘、王阿九或者張圩田了吧。
唐人領地上湧起了強烈的尚武情節,小孩剛學會走路就會在腰上別根木棍,插著腰說道:「我是校尉的執旗官!」
只是唐王能找到這麼一個人嗎?
一位萊赫商人給國內寫信的時候,曾經細緻地描述了唐軍不緊不慢地進攻方式:「安息的塞米公爵恐怕已經發現了,和唐軍作戰無關勝負,也無關榮譽——和唐軍作戰是一種折磨。」
「唐王在歸雲郡,曾獲大勝,卻未見南下。」
布爾薩半島上的唐人中,對於唐地的消息大多渾然不覺,他們如今剛剛站穩了腳跟,並且決意在這塊土地上好好地活下去。
站在城牆上,北方的天空蒼灰暗淡,星辰已經隱約可見了。
若是唐女王在義軍之中籠絡了一支,並且暗中支持他南下,那麼唐王如今的行動倒是很好理解的。
那些諾曼女人即便在籍冊官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她們是自願追隨夫姓,並且改易唐名,但是章白羽卻從籍冊的賬簿上讀到了恐懼和驚慌:「某自從夫,從此姓隨夫姓,名由夫決,瑞德秦氏五娘」;「某自從夫,從此姓隨夫姓,名由夫決,魯瓦田氏秋葵」;「某自從夫,從此姓隨夫姓,名由夫決,澤口劉氏乃菁——」
細問之下,各地城守才如實稟報:這還是因為校尉一年前的政令所致。
即便章白羽情緒極為低落,但也只持續了幾天,過了幾天後,當章白羽視軍的時候,已經精神抖擻,恢復了校尉平日的風度。
至於唐王不南下的另外一種原因,則是唐王恐怕沒看上去那麼簡單:她留在歸雲示人以弱,但在南部各郡,說不定她已經有了安排。聽說阻卜郡和下方郡都曾經復為唐土,遙奉唐王為主,只是因為諾曼軍力勢大才土崩和_圖_書瓦解。章白羽從這裏面猜出了一些端倪,唐王或許從未坐以待斃,她正在影響著南方各郡,下方郡和阻卜郡的起義,很有可能是唐王親自策動的。那些起義肯定沒有得到當地的豪門大族支持,不然不會這麼迅速就瓦解:距離春申更近的清河義軍都能存留,為什麼佔盡地利的下方、阻卜兩郡會被諾曼人反攻下來?
唐王終究是女人,鍾離家人曾在她十一歲的時候見過她,據說那個時候唐王已經清麗非凡、舉止端莊,這樣的女人不會缺少效忠者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些義軍也真是蠢的很,唐民心中,唐王室的號召力還是有的,百年統治的積威和積恩,不是一時之間就能斷絕的。義軍領袖們如果真如自己猜想,敢於起兵鄉里、卻沒膽光復唐國,那唐地未來會怎麼樣還真的不好說。章白羽從許多諾曼貴族俘虜那裡得到了不少近年的《唐土備聞》,再加上過去從烏蘇拉人那裡打聽到的消息,章白羽已經知曉了諾曼帝國對唐地的態度:能守則守,不能守則分而治之——如果能夠統治唐地,諾曼人就會維持比較鬆散的統治,能夠獲得貿易利益就滿足,如果不能守衛,諾曼皇帝卻也沒有打算流太多血,可也不會讓仇恨諾曼帝國的唐人復國,皇帝會在唐地各郡冊封貴族,將唐土變成羅斯人現在的模樣:碎裂成許多小小的公國,彼此爭鬥不休,諾曼人再從中得利。
領地上十一二歲的男孩、女孩,不需要唐軍去家中勸說,自己就會跑到唐軍設立在各地的箭場演練射箭。弓箭是男孩最喜歡的玩具,箭羽妝則是女孩中頗為流行的打扮。
看了一會後,章白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眼神也變得堅毅起來。
唐人領地孤懸異域,四面環敵,每個唐人都以為有家回不得,有國歸不得。
這個念頭再次浮現在章白羽的心頭。
章白羽即便被故園之情感染,但他卻沒有糊塗到任由這種情緒蔓延的程度,很快,受降城的士兵們被下令謹言。
「家。」
自從聽聞哥哥的消息后,章白羽的心中時常出現這個字眼。
唐土的一切,都籠罩在迷霧之中,在章白羽的心裏,隱隱約約地生出了一股複雜、矛盾的情緒——他不願意唐土紛亂,被外人所乘,造成唐地割據混戰;可是,唐王要是收並了各地的義軍后,又會怎麼對待這支流亡在布爾薩半島的唐軍呢?
關於春申城的許多記憶復燃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腦海之中:燈節的時候,他哥哥將他舉過頭頂,讓他看一看那些提著燈籠遊街的盛裝男女;每年六月,哥哥都會帶他去春申河上,將點著蠟燭的小紙船放在河水上,在他們的身邊,家人親友以及春申數千居民會依次放下燭船,春申河面燭光滿溢,如同群星閃爍;春申的街市坊集,春申的果飄香,春申冬日的雪和夏日的熱氣,春申那些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的鄉音和能聞到的氣味。
這座要塞控扼著河灘,位置險要,唐軍的八百士兵立足之後,塞米公爵腹地的平原從此便再無險可守:唐軍過去的進攻,最多只能前進六日,到了第七日,即便軍情極佳,唐軍也不得不撤退,因為糧食已經消耗過半,再打下去,士兵撤回定城的路上就要挨餓。有了要塞之後,唐軍就能從容出動,讓塞米公爵的都城日夜不得休息。
不久后,箭庫中做工的年輕的姑娘們在發現了漂亮羽毛后,便捨不得斬為箭羽,而是偷偷藏起來帶回家,只在私會情郎的時候才會在耳尖別上。沒想到,這種風氣很快傳遍了托利亞,又被進出山區的移民帶到了尼塔平原上,如今不光是唐人和布爾薩人女子會這般打扮,就連諾曼姑娘也會學著這樣。
章白羽發現,在入冊的戶口中,許多唐人的妻子都寫著「某氏」,大多與丈夫姓氏相同,但卻沒有出現女人的姓氏。
「有人會為唐王南下嗎?」
在唐軍緩慢地勒緊塞米公爵的絞索時,遊俠兒反倒成了尼塔中部平原上的霸主:他們成群結隊,虎視眈眈,每一個虛弱的村莊、每一個沒有領主的鎮子、每一群無主的亂兵,都會被遊俠兒盯上。這些遊俠兒來去如風,騎術極佳,作戰不利的時候如同遊牧部落一樣不以逃亡為恥,一戰得手后又如同安息人一樣手段恐怖,被人纏住的時候又如同唐軍戰士一樣堅韌頑強。
章白羽聽聞之後不禁沉默起來,當初因為缺糧而推行的權宜之舉,而且很快就廢除了,竟不料至留有餘瀾。
等待林中來客的時候,章白羽只能從陳老頭的話語里一窺唐土究竟。
唐軍士兵們或者兩月一戰,或者三月一戰,總能輪休恢復,遊俠兒們卻日日過著刀劍舔血的生活,他們每天都要在邊境上與敵人廝殺。
六個郎隊集結已畢,他們等章白羽巡視完后,就會出發前往定城,然後進入塞米公爵領地。
在布爾薩半島上,若是誰敢威脅唐人和-圖-書,那麼唐軍的號角聲就不會遠了,或許這裏才是能容下所有唐人、保護所有唐人的「唐土」吧。
章白羽判斷,如果義軍之中沒有一支力量儘快解決春申公爵,那麼諾曼帝國很快就會執行「放棄唐地」的策略,臨走的時候他們會在唐地扶持大大小小的傀儡,如果是這樣的話,唐地恐怕會陷入更加混亂的深淵。
開心之餘,章白羽還有些遺憾,他本來指望那些諾曼農夫多支撐一段時間,讓塞米公爵多損失一批安息老兵的。話雖如此,章白羽卻沒有拒絕那座要塞,它能讓塞米公爵繼續流血當然好,可要是塞米公爵真的將它奪回去了,唐軍恐怕也得頭疼,凡事從來不是盡善盡美的。
章白羽搖了搖頭,回過了神來。
一頁頁看下去,這些官樣唐話讓章白羽產生了頗為荒誕的感覺。
那時因為糧食極度缺乏,有一段時間,唐軍是限制諾曼人成為歸義人的,在當時,如果不是歸義人的話,是不準進入唐人城鎮以便獲得口糧的。後來這條政令已經鬆弛,可是唐人領地上的諾曼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尤其是那些曾經被唐人迎娶又遭到拋棄的諾曼女人,她們再嫁唐人的時候,直接就將姓氏改成了夫姓,很擔心有朝一日唐地的政令再度苛刻,到時候免不了又是家庭殘破。
托利亞途徑瑞德抵達受降城,這條路線是陳從哲的安排。章白羽思索了一下也覺得無可厚非。托利亞與瑞德之間的狹小平原,已是唐人領地的首善之區,如果這片地方都不能入林中郡人的眼,那唐人領地就真的沒有更好的地方了。
這種「箭羽妝」是從托利亞山區的女孩子中開始流行的。
奇怪之下,章白羽詢問了各地的城守,尼塔的女人怎麼比起唐土的唐人還要「從夫」?在唐土的時候,即便戶口籍冊的時候也會出現「某氏」,嫁人之後連姓氏也得隨著男子,但這種風起終究沒成主流,即便有些衛道士天天喊著復古,想把女人關進籠子里去,但在唐土,女人終究還是有些地位的,至少不會因為嫁人就把姓氏給丟了。
章白羽聞訊此事之後非常開心,看來塞米公爵已經無力清理一群農民叛軍。
章白羽看向了西邊,那支唐軍大隊已經越過了城外的木寨逶迤遠去,唐旗飛舞,軍馬啁啾。
章白羽思索著,唐王滯留在歸雲郡有兩種可能。
鄉關非遠,有唐人的地方,就是唐土,就是家。
十萬軍民皆向西,校尉一人獨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