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年,林中郡出產的林貨和礦物還能輾轉運到春申河谷,換來糧食彌補歉收。可是這兩年唐地的局勢愈加混亂,林中郡的唐人已經得不到外來的糧食了。
女子說:「春申河谷土地狹小,林中之地更是惡劣,何必留戀此地?唐人安居樂業之地才是唐土!南下!去那塊唐土看一看,喜歡那裡就留下來,不喜歡就自尋去處。你們要知道,你們去了那裡不是去逃難的,你們會在那裡安居樂業,你們會在那裡建立一個唐國,一個好得多的新唐國!那個唐家郎,便是率領你們建立新唐國的人!他絕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叫囂血脈最響亮的,是諾曼治下的唐人們。唐人自古至今都沒有蠢到用血脈斷定一個人好壞的地步,反倒是諾曼人將那套血脈之說傳入了唐土。唐人奉行的是「入唐則唐,出唐則蠻」,奉行正道、立身於世、上報國家、下贍家小,做到了,便是唐人可親可近的同類,做不到,也不會被唐人認為就是惡胚。
林中郡的唐人們用新奇的目光打量著「新唐地」的一切。
林中郡的鍾離家人,很快就派人前往了托利亞,將唐人南下消息告知了山區中的鍾離家臣。
鍾離家的女人離開后,林中郡的人依然在觀望。
某位陳姓學者,給時任的布爾薩議長寫了一封密信。
春申河谷的唐人開始考究起所謂的「血脈」之後,還引出了不少可笑的事情。
他們感嘆著,即便是「貧瘠」的布爾薩王國,也比林中郡要富庶太多,還不知道那號稱肥沃的尼塔是什麼模樣呢。
不光是這兩年林中郡落雪不斷,從二十多年前開始,林中郡的老人們就記得,天氣是一年比一年要冷了。
後來,鍾離家的一位女子親自前往各地遊說了。
終於,第一支林中部族開始南下了,他們沿著鍾離家人探索出來的道路艱難跋涉著。
女子走後,林中之人無不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們只能感嘆著鍾離家人竟然一個比一個瘋癲——說得玄乎其玄,其實也就是準備擁立一個軍人稱王。
「閣下!」鍾離家人這樣勸說各地的林中唐人:「若不論青紅皂白,以兄論其弟,那就是入了春申那幫跳樑小丑的窠臼了。閣下既知偏見誤人,為何也要抱著這等念頭呢?如今林中一年寒似一年,河間又大亂,來年糧食難以運入林中,林中子弟吃什麼、用什麼?留在林中坐以待斃,不如南下。」
如果未來真如那個女人所說的那樣,各地會一年冷過一年,林中郡再過十幾年,恐怕就只剩下墳頭了。
鍾離家的人說,從林中郡到南方溫暖的平原之間,有數百里濃和_圖_書密難行的密林,那裡就如同數百年前未經開墾的林中郡一樣不適合人居住。話雖如此,那塊密林之中終究也是有人煙的,道路雖然難以通行,但卻有不少互不相連的通路。鍾離家的遊俠們這幾年一直穿梭在密林之中,終於被他們找到了一條穩妥的路線:那條通路沿途有幾處聚落,途徑了許多河流湖泊,如果準備充足,南下並非不可行。
「好的父母不會嫌棄孩子,而真的君王不會嫌棄臣民。」
許多粗壯的古木都被凍死;寒冷的月份中誕生的孩子大多活不下來;老人將糧食留在家中,獨自走進了大雪中的林莽中求死。
而老天並沒有給他們觀望的機會。
「什麼父母臣民的?」林中人疑惑不解。
血脈之說,在林中郡已經被批得體無完膚。
其實擁立一個新唐王,林中之人並不排斥,林中之人早就有了這種公議:「唐人之王」不必在一族一姓中選出,只需要有人能夠統合唐夷,為夷人正名,彌合兄弟的裂痕,那麼這個人就可以成為唐王!
唐人的洪流正在湧入布爾薩王國,他們黑眼黑髮、目光憂鬱、破衣爛衫,刀劍在他們手中緊握。
冬天的雪極冷。
唐地四處燃起烽煙的時候,曾有一支草原唐人進入了林地,試圖穿過林中郡爭橫唐國。
女子的話雖然誘人,但卻依然無法取信於林中之人。
她們一路蹣跚,走遍了林中的每一個角落。那位老嫗能占卜,與林中人說起古往今來、公家私人之事,竟然分毫不差,她能言過去、能卜未來,林中人皆以為神。而老嫗身邊的鍾離家女,竟然隱隱約約比那位老嫗還要神秘。
第二年冬天到來的時候,人們驚恐地發現,女人說對了:雪比之前任何一年都要大,有些老人都搖頭嘆息,說他們從小到老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雪。
信中說了什麼,無人知曉。
女子口中說出了這個消息后,林中之人才如夢初醒,原來鍾離家人這般為那個唐人說話,竟然是想要擁立那人稱王。
雪,很大的雪。
紅女白婆。
章白羽在尼塔密切地關注戰局的時候,在科爾卡山脈,穆拉迪的眼睛都看直了——漆黑而密集的人潮,從林中奔涌而出,無窮無盡的唐人攜家帶口、驅趕著牲畜、彼此吆喝著滾滾而來,科爾卡唐軍將關卡打開,沿途護送著他們。
「他竟然稱王加冕了?」
「哼。」林中唐人嘴角冷笑著:「我們還聽說,他就是當初那位章將軍的弟弟。如果沒有這一層關係,我們就不多想了。但是他哥哥當初是怎麼跟我們說的,滿口『驅逐諾曼,唐夷一家』,且不和-圖-書說這『唐夷一家』聽起來多麼噁心人,就憑著他說我們還是一家人,我們也就信了他。可是呢?我們死了那麼多男兒、打了那麼多仗、多少男人拋下了妻小,提著一根長矛就跟著他走了、多少女子為了給他湊足軍糧,活活把孩子餓死。結果換來了什麼?『夷兒終不可共大事』!有父必有子,有兄必有弟!章家郎才終不可共大事!」
林中郡的唐人收編這些人的時候,並不像是對待諾曼人那樣趕盡殺絕,許多草原唐人只是被拆散了帳戶,打散遷到了林中各地。
那位女子還留下了一個不知道是警示還是勸誡的話語:「往後每年,冬天都會越冷,直到林中郡再也沒有一個孩子可以長大,直到林中郡再也沒有一株麥子能長熟。林中唐人要麼凍死此地,要麼西出河谷與自家兄弟殺戮,但是最好的路卻是南下。南方有新的唐國,那裡的土地赤紅,氣候溫暖,由赤色之地西行,又有翠綠之地,土地肥沃冠絕天下,林中人去了那裡,再不會受凍挨餓,再不會遭人鄙薄。」
鍾離家人連續的勸說,雖然也說動了不少林中唐人,但大部分林中人已經不再相信任何許諾。
林中郡的戰士們花了半年的時間在狹窄的地形上與草原人戰鬥,他們放棄了許多城鎮,任由草原人前去劫掠。半年之後,林中郡的唐人們倒還能忍耐,可是草原唐人已經糧草斷絕,許多牧民不得不殺馬充饑、捕人為食。這個時候,林中郡的唐人卻也快熬不住了,他們吃著樹葉、皮革、植物根莖甚至泥土,許多林中郡的孩子肚皮鼓起,如同注滿了水一樣。在雙方都精疲力竭的時候,草原唐人被壓制在狹窄的平原上不能動彈,林中郡的唐人們卻憑藉著林地的掩護開始反擊,很快,林中各地的草原唐人紛紛投降。
林中郡的唐人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滯留在草原上的唐人,許多已經變得不像是唐人了,倒不是說他們混入了太多安息牧民的血液,而是他們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讓那些唐人如同外人一般。許多草原唐人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和唐人相差無幾,一開口、一做事,就明顯能感受到秉性的不同。相比之下,林中郡的唐人雖然素來被河谷中的唐人所鄙薄,但這麼多年了,卻只有口音上稍有不同,共同生活在一起一兩年後,幾乎一點區別都看不出來。林中郡的唐人們卻沒有多想,他們知道,這隻是跟不同人的生活風俗有關:在草原上,唐人也會變為牧民,在平原上,牧民也能變成唐人農夫。
這一下,林中唐人明白了,他們期待的那位彌合唐人和_圖_書裂縫的人並沒有出現。
鍾離家的族人雖少,但數代人經營之下,歸附鍾離家的學士、劍客、遊俠極多,這些人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他們現在正在奉家主之命,邀請林中唐人南下。
眼前的這個將軍,終究只是遙遠唐土的高貴唐人,並非是值得託付的自家兄弟。
無數的唐人就這樣進入了他們未來的家園。
過去人們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後來這句俗語直接變成了「小時偷針,長大殺人」,畢竟么,小孩偷了針頭,那就是血壞了,他還要再偷鞋、偷衣服、偷牛馬、偷嫂子、偷金銀、偷人的性命、偷許多人的腦袋,這種小偷直接殺掉,豈不美哉。
幾年下來,春申城內的居民人人噤若寒蟬:人們不敢借錢欠錢,因為這會留下一個壞名聲,而且會讓人戒備,敢欠錢,說不定哪天就殺人如麻了呢?犯了小罪的,比如街頭廝打、鬥毆傷人、偷情被捉之類的,犯罪之人屢屢選擇滅口,畢竟小罪大罪同樣受死,滅人之口反倒可以僥倖逃脫;過去唐人有「秋赦」,對於自首等入獄之人有所寬赦,後來秋赦便中斷了,過去許多官司時常有人自首、有人檢舉,現在人人閉嘴了,平民之家害怕遭到仇家誣陷、許多小罪之人真得遠走他鄉成了大盜、有些大盜反倒有恃無恐。春申的治安非但沒有變得好起來,反倒變得更加混亂了起來,這甚至算不上亂世用重典,這根本就是盲動胡來。很快,那些被「血罪」之說影響的官吏遭到了貶斥,過了幾年之後,春申人人自危的局面才逐漸消弭。
草原唐人戰士不過千餘人,統合部眾和裹挾的牧民,也不過八九千人。這些人在橫穿林地之初,曾引得春申河谷的唐人、諾曼人驚慌失措,但是不久之後,竟連這支草原唐人的消息都聽不見了。有人猜測他們撤回了東方的安息草原,有人猜測他們向北逃入了荒漠,還有人猜測他們只是盤踞在林中等待機會。不論是什麼樣的猜測,都認為那支草原唐人至今任是一股獨立的力量,但是他們猜錯了。草原唐人低估了林中郡,他們進入林中郡,就如同一枚冰塊被拋入了岩漿中一樣,那支草原唐人早已煙消雲散。
科爾卡的唐軍等待的,是十多萬林中唐人!
不久后,一些慣犯被公開處決了,即便他們罪不至死。最開始的時候,人們無不拍手稱快,畢竟按照過去繁冗的律法,這些慣犯多半關進牢獄一段時間又會出來,他們就好像滾刀肉一樣無所顧忌,這一下,只要犯了罪的人直接被處決,豈不是解決了許多惡毒胚么?可是這種快意沒有持續多久,恐怖便降臨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按照「罪血」之說的邏輯,只要有人犯了罪,甚至犯了錯,那麼他未來必然會再次犯罪犯錯,那犯了一點小罪的人,就不要教化了,直接殺掉就好了——因為他一定會變得更壞啊。
「新唐土?」林中郡的唐人揶揄道:「還是一批唐人得道,咱們林中子弟受欺負么?」
到了現在,許多人才終於明白科爾卡唐軍是在等待什麼了。
對於鍾離家的遊說,林中郡的唐人並不相信,當鍾離家的人說,在林莽的盡頭,有一位校尉正在建立新唐土的時候,林中郡的唐人無不報以冷笑,人人都當這是個惡毒的玩笑。
林中郡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雪。
草原唐人本來就是當初流亡途中滯留在安息境內的唐民,他們雖然桀驁不馴,但卻終究是唐人後裔。
林中唐人在雪暴中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客:鍾離家。
這不光是因為林中唐人有切膚之痛,也是因為血脈之說本就是無稽之談。
變局沒有到來,猛烈寒冷的雪暴卻降臨了。
「是你們鍾離家擁立的么?」
只是不久后,議長便出人意料地命令數百唐軍前往科爾卡山脈了。
鍾離家在林中素有美名,即便家道衰落、丁口不旺,卻依然在林中影響頗大。前兩年,人們聽說鍾離家僅存的男丁去了異域,深入了南方的林莽之中,那時人們還以為鍾離家瘋了,竟然連這一點點苗裔都不知愛護。可是從前年冬天開始,一群群鍾離家的門客就四處遊說林中唐人,希望他們南下。
鍾離家的家臣們卻淡然回應:「不。我家家主與數十門客南下,已經將校尉看得分明:他從不說一個夷字,在校尉軍中,只有唐人,沒有什麼夷人。」
林中唐兵們逐漸亡散了,他們在失望之餘,只能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繼續在林中苦熬,等待了變局。
「不是。」女子對林中人說:「從那個唐家郎不再鄙夷林中唐人那一天開始、從那個唐家郎起兵為唐人復國的那一天開始、從那個唐家郎為唐人受到磨難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加冕了!他的胸膛有林中人的九頭鳳鳥,那是從血和火裏面飛出來的,那就是他的冠冕!他比起唐王,更配當林中人的王!」
大雪到來的時候,林中郡不光失去了許多男兒,還失去了對一位將軍的信任。
「即便南土真如你說的那樣好,」林中人詢問女子:「我們去了,最後又換來一句『夷兒不可共大事』,又會如何?」
林中郡的土地本就貧瘠,加上連續數年大雪成災,林中唐人凍死餓死頗多。
那些唐軍控制了最北端那些貧瘠的山口,並且屢屢北上焚燒森林、開闢通路,就好像他們在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待著什麼。
比如在春申城,有一段時間唐人的官員發現有些犯了罪的人總是會再次犯罪,於是血脈之說便趁勢而起,最後引得不少唐人官員篤信:「只要是犯了罪的人,必然會再次犯罪,這是寫在血裏面的。」
不過那支草原唐人卻至今沒有踏入春申河谷一步——他們只知道許多年前唐王在諾曼大軍的進攻下不堪一擊,但他們沒有料到林中郡的唐人已經在多年的戰火中歷煉成出了怎樣的戰鬥素養:上千林中郡的士兵就敢依靠地形與四五千諾曼追兵兜圈子,林中郡森林密集、土地貧窮,大軍深入之後很快就會無從補給。林中郡的村落城鎮對於戰爭之苦耐力極強,遭遇入侵之敵的時候,林中郡的首領們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就焚盡四野的農田,然後率領族人避入深林之中。
當初,那位春申來的青年將軍在各郡作戰,打得諾曼公爵顏面盡失,在林中地區的名聲也逐漸響亮。後來,那位唐人青年前往林中郡募兵之後,更是委任林中唐人擔任軍職,一時之間,林中郡幾乎各地歸附。可是幾場大雪下來,加上草原唐人的入侵,那位將軍非但不願意留在林中郡與林中人同甘共苦,反倒屢屢催促林中唐兵北上去救助唐王。許多林中唐兵拒絕北上的時候,還遭到了那位青年將領的處罰,最後,那位青年將軍罵出了傷害林中人最深的話:「夷兒終不可共大事!」
這位女子著紅妝,身邊跟著一位發如銀絲的老嫗。
春申地區的唐人因為這種「偏見」只吃了幾年的虧,林中郡的唐人卻因為唐王室的蕭牆之禍,已經被污衊了上百年了,林中郡的唐人被這種偏見弄得苦不堪言。
世間能想到的任何苦難,林中的唐人都已經細細品咂過,唯有「失望」的味道讓林中唐人更加難以忍受:他們有一段時間以為河谷的唐人們已經醒悟了,不會再疏遠他們了,沒想到那位將軍將這個期望打得粉碎。林中唐人很少會燃起希望,他們很少會去相信外人,不料他們第一次去擁抱河谷兄弟的時候,卻換回了一句「夷兒終不可共大事」。
人需要多麼無知和多麼自卑,才會通過幾百年前的祖先去斷言一個人的未來呢?一個人的正派與榮譽、德行和操守,和他從哪個娘胎里爬出來究竟有什麼關係?一個孩童頑劣的時候,人們尚且知道說「子不教父之過」,可是遇到了某一群人行跡異類的時候,有人卻會忘記了「教化」的重要,反倒要指責他們的血統雜亂、血脈不純,這不是自欺欺人么?惡劣的是行為,有人犯了錯、做了惡,自然要懲罰,但是因為這種錯惡便斷定與他的血脈惡劣,那就是蠢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