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對定城有什麼安排,定軍自然全力協從唐軍,我沒什麼好說的。」
林中兒郎即便有十萬人南下,抵達布爾薩時恐怕會損失很大一批人,剩下的那些人都是體格健壯、堅韌不拔之輩,換一句話說,這些人餓得極了,會自己「想辦法」找吃的。
洛泰爾冊封的小波雅爾們,章白羽卻無意剷除他們。
郎官們兀自說笑的時候,侍從們又進了一批諾曼蜜酒,郎官們轟然叫好,開始分飲起來。
「林中客。」
「封你為定男,是我的意思,與細娘有什麼關係。」章白羽說:「唐人領地這麼多領民,兵士這麼少,不封土求壯士,恐怕會亂的。」
「那是古代的事情。時移世易,在布爾薩,唐軍將士以軍功求封才是有志氣。」章白羽停頓了一會:「陳郎,封為定男是委屈你了。」
如今,在尼塔北部已經流傳開了一個傳言,據說從一年前開始,科爾卡以北的那些無人居住的森林中,就有了一股股奇怪的流民遷徙南下。那支移民有一部分沿著內陸森林緩慢地南下,還有一部分由於沒有足夠的糧食,只能前往海岸就食。尼塔的商人很早就控制了那處森林的海岸,在海邊設有許多貿易站,用來交易毛皮、蜂蠟、寶石、香料。可是一年之前,這種生意銳減,許多為尼塔商人提供貨物的村落消失了,有些在森林邊緣已經有了規模的城鎮更是被焚燒一空——這一切都是因為北方逐漸南下的移民所致,那支移民會脅迫沿途的每一座城鎮交出糧食,大半城鎮會抵抗一段時間,但卻頂不住源源不斷抵達的遷徙居民,最後在衝突之中化為灰燼。
接著,章白羽彷彿將體內的煩悶呼之一空,他招手示意一群肅立的郎官近前,開始安排起了下一場戰役。
定男在唐軍軍官們討論不休的時候,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他偶爾會羡慕地看一看那些郎官們,但卻很本分地不說一個字。
章白羽的面無表情,但是心中卻掀起了狂瀾。
章白羽有些詫異:「我還當你變成木頭了,沒想魂還在這裏呢。怎麼一句話不說。」
「郎官陳粟領命。」
一方面是因為洛泰爾如今兵鋒太盛,章白羽擔心他返回布爾薩半島。洛泰爾不光自己有一支艦隊,烏蘇拉人在狗急跳牆的時候恐怕也會給洛泰爾提供艦隊,對於尼塔海峽對岸的皇帝,章白羽不敢掉以輕心,如果一口氣消滅他在尼塔大半的諸侯,洛泰爾不會善罷甘休。另一方面,維持這些小波雅爾,反倒可以穩定唐人領地的局勢。波雅爾對於諾曼人可沒有唐人這般寬容,沒有消滅掉波雅爾,唐軍對和*圖*書諾曼人就能「施一利而收一恩」,如果盡數消滅了那些羅斯軍頭們,諾曼人就會掉過頭來憎惡唐軍了。恩情這個東西真的不好說,同胞同族,況且會斤斤計較得失,更何況唐軍與諾曼人還是有血仇的外族呢?
章白羽對林中兒郎已經有了胞族之親,但是現在,他卻只能用冷冰冰的想法去思考這個很殘酷的問題。
郎官們都輕笑:「定男妻兒在側,反倒沒過去和咱們兄弟在一起的時候快活了」:「當甚麼鳥定男,不妨回來做郎官吧」:「沒志氣,校尉都說了,此番擊破了塞米賊,郎官有戰績者,都要升為軍中尉掾,你讓定男回來,是想讓定男喚你一聲軍尉么?」
章白羽的心情卻經歷了許多變化,最初章白羽的心中只有振奮和欣喜,可是很快,當他得知林中兒郎的人數后,那些振奮的情緒已經消散無蹤:北部的哨探傳回來的消息是,林中唐人已有兩萬餘人越過科爾卡山口,如同水銀泄地一樣地在布爾薩平原遊盪;穆拉迪的快使前些天也前來稟告,他們在半年之間就接觸到了林中唐人的先遣移民,並在科爾卡山口外安置了一部分,但是從去年冬天開始,越來越多的林中唐人已經南下了,穆拉迪說林中唐人約莫有一兩萬人盤踞在科爾卡山口以北,在科爾卡山脈,也有數千林中唐人徙居各地,已經和當地的布爾薩人衝突四起;最讓章白羽憂慮的,則是鍾離家的稟報:「南方沃土」的消息已經在林中傳開,加上寒冬連年,恐怕四五年內要有接近十萬林中唐人陸續南下。
塞米的繼承人如果願意投降,唐軍會給他一塊土地讓他繼承父親的屬下,但是塞米公爵的頭銜不得保留,只能保留與波雅爾同一等級的伯爵位。其實章白羽更希望將公爵家族盡數誅殺的,但是一想到盤踞在尼塔各地那上萬安息士兵、流民、部落民,章白羽就感到一陣陣頭疼。如果殺盡了塞米公爵,這些人很可能還會再次抱團反唐,反倒維持一個虛弱的家族維持安息人,唐軍還好控制一些。
「校尉。」陳粟的聲音有些顫抖:「賤內說,封我為定男的時候,她懷著孩子。她和我的繼子被兵士日夜『守衛』——當初韓娘——竟是疑我不會回托利亞了么?」
布爾薩半島拿什麼養活他們呢?
站在受降城的城牆上,陳粟看著托利亞,眼中頗有不舍,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如今各地的消息陸續傳來,章白羽感到鍾離家的估計恐怕還要算低了,去年那場大雪在溫暖的布爾薩和尼塔都凍死人口牲畜無數,何況是北方的唐地。林中郡hetubook.com.com又是唐地最為貧瘠之處,居民也習慣四處遷徙就食,而今看來,本來預計四五年才能陸續抵達的流民,恐怕一兩年就會全部湧入布爾薩。
「校尉——」
想到諸多事情一起襲來,章白羽甚至有了一種患得患失的窘迫:過去唐軍一窮二白的時候,打得贏便打,打不贏就走;佔了一塊地就是家,占不了也不妨換一塊;地里的莊稼能割一茬就管一頓飽飯,不然就是燒掉了也不能便宜敵人。想來雖然苦的很,但卻也自在。現在兵士更多、糧草更充足、歸附民遍布山脈兩側,又有親族來投,章白羽反而有些束手束腳了。
章白羽和諸多郎官盤腿坐在一起,不斷召進遊俠兒、哨騎、諾曼歸義兵詢問情況,然後再找來農丞、糧官詢問補給,之後再一點點定下各軍行進的路線,安排集結諸軍的地點,約定最後會和的城鎮,選擇運糧轉輸的道路。
王仲領命而去了。
王仲說完后,章白羽身邊的郎官和執戟郎們雖然沒有什麼驚訝,但章白羽卻能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明顯繃緊了起來。在蘇培科的時候,章白羽就聽說過人脯為食的事情,即便他沒有親眼見到,但是他卻知道,這種事情在飢荒的情況下很容易出現,在蘇培科的時候,章白羽有好幾次不願意吃肉,因為他不知道那些肉是什麼東西做的。
「詢問一下薩珊穆護,他覺得這樣的話是不是謊言?再問問他,這種謊言是不是應該被布爾薩人聽見?」章白羽說每一個字都很慢,好像生怕說錯了一個字一樣:「如果穆護覺得布爾薩人不該聽到這樣的謊話,就讓穆護陪你一起去吧,記得讓石越隨行。」
「校尉說過,挾軍功求封是取禍之道。」
章白羽撓了撓頭:「定男如今也是軍庶兩務壓頭,哪有專心軍務的簡單。你們不要擠兌定男了。」
擊破了塞米公爵之後,唐軍立刻就要掉頭安置林中兒郎,並且要小心謹慎地處理林中兒郎和半島土著的關係,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可能鑄成大錯。
「陳郎,」章白羽說:「我聽細娘說過,封你為定男的事情,確實有些倉促了。」
這一次,章白羽將再一次集結唐軍全部力量西進。
除開唐軍之外,章白羽已經派出使者邀請北部諸侯協同作戰,同時,對於塞米公爵領周圍的波雅爾領地,章白羽則派出了態度強硬的使者前去交涉:「從唐者生,與唐共分塞米公爵地;從塞米公爵者死,與公爵一同斬首在唐人鬧市。還請諸君慎重決斷。」
「但是你的定男還要繼續當下去。」章白羽說:「唐軍的定男,要讓
https://m.hetubook.com.com諾曼人看到唐人的好。這不是你一人的事情,這是唐軍的事情。不管你是不是定男,你都是唐軍的郎官。」
還是作一個校尉輕鬆快意得多。
有了林中兒郎的加入,章白羽明白唐軍將會變得更加安全,在這樣的情況下,唐軍反倒不必與敵人速戰速決。只要安置下林中兒郎們,唐軍在布爾薩半島將再無敵手,即便是洛泰爾返回,唐軍也有自保之力。等到如今那些四五歲的唐人、歸義人孩子長大之後,即便是洛泰爾竭盡全力來攻,章白羽也有自信與他在尼塔平原上一較高低。布爾薩半島的唐人越多,那麼時間越往後,對唐軍更有利。見過了各地的軍頭的暴行之後,章白羽可不相信他們那般欺壓諾曼人,反倒能比唐人更早與諾曼人和解。
王仲從古河人那裡帶回了兩百匹挽馬、六百頭牛、三千七百隻羊,另有雞鴨禽類無算。這些牲畜被就近交給了魯瓦城守,並在一時之間改變了魯瓦城守與瑞德城守之間的強弱關係:本來只能苦巴巴哀求瑞德城守多加援助的魯瓦城守,現在轉過頭來,對眾多城守指點江山,誰願意配合魯瓦城守一些,誰就能得到更多的牲畜。
「回去吧。」章白羽拍了拍陳粟的肩膀:「去見見稀客。」
王仲聽到了校尉的話,也不再多說什麼了:「我會去的。只不過,此次有薩珊穆護與我同行,他也聽說了這個消息。薩珊穆護似乎準備前往布爾薩。」
章白羽心中暗暗有些好笑,過去他視軍務為頭等難事,雞毛蒜皮的事情總會讓他頭疼,行軍之中旦夕變化的局勢總是讓他夜夢驚醒、食不甘味,可是現在面對那更加煩勞的庶務,他反倒在軍務上遊刃有餘,甚至把戰前會議當成了逃避庶務的事情來做。
「校尉,這是誰來了?」
塞米公爵必須被處決——他在唐地殺害了許多唐人、歸義人以及歸附民,再無生理;
面對校尉的詢問,王仲沉默了好一會。
「林中唐人已有萬人越過了科爾卡山脈。」剛剛從尼塔北部返回的王仲告訴了章白羽一個新消息:「山脈以北的密林里,林中唐人仍在南下。林中人南下的時候,還裹挾了散居在森林中的山民。整個科爾卡以北煙火相望,林中人所過——」
夜空傳來馬匹嘶鳴和士兵的詢問聲,還有忙碌的腳步聲響起,空氣中飄著食物的香氣,還有絲竹之聲遠遠地響起。
忽然,章白羽給定男拋去了一囊酒,卻見定男立刻伸手接過。
陳粟並無言語。
章白羽已經定下了對塞米公爵作戰的目標。
年輕的郎官們彼此談笑,陳粟也跟著和_圖_書他們哈哈的笑,但有些自嘲的意味,讓人看了有些委屈。
林中兒郎的到來,如同在已經平靜的水面投入了一塊巨石,整個布爾薩半島不久之後就會發生巨變。
「這是謊話。」章白羽的語氣頗為輕鬆而肯定,他看著王仲的眼睛:「這是塞米公爵的姦細散布的謠言。在布爾薩諸城,要注意清理姦細造謠,不要讓塞米公爵離間林間兒郎和布爾薩人。」
章白羽長呼了一口氣,乾脆不去想了。
定男卻訕訕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在門口,兩個定城的執戟郎——一個唐人和一個諾曼人——立刻尾隨在定男身後,隨他離開了。
「許多逃到尼塔北部的布爾薩人說,林中唐人所過不留——所有的部族都會被裹挾南下,糧食、牲畜、財貨會被收繳一空,據說林中兒郎們人脯為食——」
不知不覺之間,夜幕便已經降臨,侍從們送了熱湯餅食,又添了些果子酒水,諸多郎官一邊吃一邊詢問著章白羽各種問題。虞官們則在一邊與郎官們約束法紀,並且要求郎官們在諾曼人的城鎮中不得恣意妄為,畢竟這一次是進攻敵人領地。
章白羽可以想象,在萊赫城內,關於唐人的支持或許已經成了民意,如果不得不和烏蘇拉人交好,那唐人和萊赫人的盟友關係恐怕——
對於布爾薩人來說,林中唐人和唐軍恐怕沒有什麼兩樣,如今只有兩三萬人湧入布爾薩,已經讓沿岸各地感到恐慌,未來林中兒郎只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怎麼辦?依靠萊赫人那幾十條糧船嗎?一想到這裏,章白羽就感到一股煩悶,烏蘇拉商人那種典型的奸笑出現在了章白羽的腦海之中。
使者或者商人或許可以很好地偽裝他們的情緒,但是平民子弟的好惡卻能輕易地見諸神色之間。
有些郎官不滿地咦了一聲:「軍中兒郎各個都是刺頭,哪裡簡單了」:「稍微不注意,虞官就拿眼睛盯著看你,拿話酸你,可不好辦」:「布爾薩兵和諾曼兵老打架,煩得很!要我說,以後歸義兵嘛,一個郎隊就有一族的歸義兵就好,人多了就壞事」:「你多慮了,上陣打一仗,有了袍澤之情,他們立刻好得跟一個人一樣,沒為彼此流過血,你再怎麼勸都不頂用的」:「你們沒有發現么?校尉說是定男不容易,但其實是在說自己不容易呢!」「好像是這麼回事!」——
王仲說道這裏,有了些猶豫的模樣,竟然沒有往下說。
郎官之中,就有布爾薩歸義人,他們聽聞這個消息之後並沒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們只是皺著眉頭,看著校尉如何評論。
在北部,古河人已經控制了兩座保存比較m.hetubook.com.com完整的沿海城鎮,在城鎮里,也有許多商人和船長對古河人效忠了。
「嘆什麼。」章白羽走到了定男的身邊。
薩珊穆護一直是維繫唐人和布爾薩人關係的紐帶之一,唐軍通過薩寶府將薩珊穆護的威嚴傳遍了整個布爾薩行省,許多關於薩珊穆護的佳話被唐軍士兵各地傳頌,許多對唐軍放棄抵抗的布爾薩軍人就曾經說過,他們是首先信任薩珊穆護然後才信任唐軍的。此外,無數歸義人也是因為薩珊穆護在唐軍陣營才選擇歸義的,因為薩珊穆護告訴過他們,歸義與否並不會影響來生的福祉。
科爾卡北部森林之中定居的居民並不很多,許多居民聚落完全仰仗貿易換得糧食,在那裡定居的,多半是布爾薩和安息的逃稅農夫,時間久的已經在那裡居住了幾代人,時間短的才幾年。如果給他們上百年的時間,說不定那片貧瘠的森林就會被砍伐出開闊地、毒氣瀰漫的潮濕沼澤會被排空、高產的糧食種子會被引進,居民會沿著河岸兩邊逐漸地發展下去——就如同唐人唐初披荊斬棘開拓北方的春申河谷一樣。可惜科爾卡北部的居民沒有這般好運了,他們留在世界上所有的印記都被抹去了,他們的族人也被那支奇怪的林中移民裹挾,被帶回了布爾薩的平原之上。當然,大部分森林居民被裹挾或者被消滅,小部分還是乘著船隻逃亡到了布爾薩甚至尼塔的海岸,王仲就是在那裡聽說了林中唐人南下的消息。
到頭來,又要去求烏蘇拉人?
為了激勵唐軍士兵同仇敵愾,章白羽對於軍中仇視烏蘇拉人的言論素來沒怎麼過問,無求於人的感覺,章白羽一旦嘗試過就不願意割捨。可是現在,章白羽發現在未來幾年的時間裏面,他恐怕不得不恢復和烏蘇拉人的關係,並且還要想辦法說服烏蘇拉人支持運糧。想到烏蘇拉人就罷了,章白羽又想到了萊赫人的態度。如今萊赫人對於唐人的好感極高,章白羽能感覺出來萊赫人對於唐人的親近:萊赫商隊抵達受降城的時候,那些和唐人素未謀面的萊赫水手、士兵、平民、商販,都對唐人態度極佳。
「如何?」章白羽詢問王仲。
唐軍虞官對於防守和進攻的態度截然不同:若是防守唐人領地,那麼來犯之敵一定要施以酷刑,手段再怎麼恐怖也無不可,直到敵軍往唐軍領地心生膽寒為止;但進攻敵人,唐軍卻要極其注意紀律,唐軍的敵人只有一小撮敵軍,他們和領民絕對談不上榮辱一體,只要唐軍不要濫殺無辜,就不會將中立的平民推給對方。
不攻擊波雅爾們,實際上也是得知林中兒郎南下之後,章白羽才做出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