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受降城的居民要祝聖的時候,就會在黎明之前抵達這裏,人人吞下一枚小餅片,在黎明之前,就會以各個村莊為隊列,高舉著先知和聖母的聖牌,魚貫湧出要塞,在周圍的城鎮之中遊盪。盲人會將絲綢軟袋掛在胸口,誦念著祝言,請求居民們慷慨解囊。受降城最後一次祝聖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之前尼塔遇到了連續的豐收,居民家財頗豐,尼塔各地的居民早就忘記了飢餓和戰亂,他們將錢都花在了捐贈教會、雕琢石像、購買爭奇鬥豔衣裳上面了。
唐王即便是個女子,卻也是所有唐人復國的一面旗幟,即便在遙遠的布爾薩,唐軍即便身處布爾薩王國,但私下裡當然也是以唐王為心中的君主,怎能這般辱沒呢?聽林中人的話,竟然對校尉之名也要問個分明,哪有這樣的客人?只不過,唐軍郎官之中,那些林中人出生的郎官只是看不慣熊家少年質疑校尉之名,並不覺得辱沒唐王有什麼問題——林中人但凡了解了族人悲慘境遇的,沒有不憎惡王族入骨的。不過這些林中人太無禮了,當初那個鍾離牧就是這樣,身為鍾離家主,說話做事從來不經腦袋,反倒像個小潑皮一般,唐軍上下花了好久才把鍾離牧收拾服帖了,如今卻來了幾十個的鍾離牧,唐軍郎官們又驚又怒。
林中人則皺著眉頭看了看唐軍軍官,又扭頭看了看章白羽。
夜幕之中,章白羽得到了第一批林中兒郎的忠誠。
最初章白羽也不太習慣這個稱呼,隨著唐軍在布爾薩站穩腳跟,這個名號反倒一直作為章白羽的主要身份存在,以至於他已經認同了這個稱號。現在被林中人詢問的時候,他再開口說出校尉之名,反倒有些生疏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小時候學寫字,一個明明很熟悉的字,盯得久了,竟然會覺得很陌生。
林中人也對章白羽拱手還禮,好在除開正坐之外,林中人其他的禮節與春申人並無二致。
這些馬的脖頸纖細,四肢勻稱而健壯,渾身毛髮沒有一絲雜色,是很好的安息馬。就連對坐騎從不格外看重的陳粟,看見這些矯健的駿馬時,也忍不住駐足片刻。
韓雲還沒睡下,她已經聽說,章白羽今天在林中人面前過得「頗為艱難」。
「唐王那女娃娃躲在歸雲,只想叫人替她送死,為何用她家的軍職?章君這校尉之名,可是為了遙奉唐王的名號?還是已經得了唐王詔命?」
「你是唐人夷人?」
唐軍郎官們彼此看了看,紛紛歪身鬆懈小腿,盤腿坐下,兩手放在膝蓋上。此刻唐軍郎官們雖然腰板依然綳直,但卻沒有了一開始那種踞身正坐的威逼感了。
章白羽帶著一群人走進來的時候,發現林中客們已經大咧咧地佔據了右側的一排座墊,與左側的唐軍郎官尉佐們互相觀察著。
話說道這裏,章白羽和陳粟等人已經走到了內殿之前,兩人一起踏進了有些喧囂的內殿之中。
「我想報仇。」中年人接過了酒杯一飲而下,火燒的感覺一路竄入了胃中,這諾曼酒的滋味,卻也當真不錯:「真的想。」
韓雲用臉頰蹭了蹭章白羽,示意說,她知道的。
「在!」
「唐人的父母之仇,便是諾曼皇帝滅唐的亡國之仇!有志報仇的唐人,都不該享受安逸。諸位在林中,章某在南地,都沒享過一天的太平,咱們要自保、要壯大,不要忘了亡國之恥、不要和諾曼皇帝妥協!河谷的唐人也好,林中的唐人也好,都被諾曼皇帝禍害過,這是親兄弟之仇!有志報仇的唐人,都要隨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戒備,要盯著諾曼皇帝的虛實,一有時機就要出兵進攻諾曼皇帝,他日要用繩子拴著諾曼皇帝和諾曼臣子的脖子,在列祖列宗的靈前殺之以告慰英靈!阻卜、歸雲、檀人、下方、布爾薩等各地的歸義人,諾曼兵也殺過他們,這些是堂兄弟之仇!他們若是不復讎,我們可以推一推,可以催一催,但是不要替他們做主,沒有誰的仇是別人可以報的!這些地方的人要是和咱們一樣,要殺諾曼人復讎,那麼咱們唐人義不容辭,要跟在他們身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樣過了幾個月,諾曼平民打怕了,也看清楚唐軍不會四處屠戮,便拋下了諾曼皇帝的走狗,各回各鄉了。唐軍也因此越打越多,最後就是正面合戰,也不輸給諾曼兵!然後我再問各兵士,想不想報仇?是真想還是假想?」
唐軍的軍官們的穿戴看起來更加齊整,大部分郎官都沒有著甲,只穿著唐軍的紅夾衣,有些郎官的夾衣已經褪色,但卻漿洗得很乾凈。在腳下,郎官們穿著錚亮的布爾薩靴子,這種靴子與唐人的靴子不同,布爾薩的靴子前面的尖角很長,這是為了騎馬穩當,在靴子的後跟,則裝著安息人的馬刺。每個郎官的膝蓋上都包裹著黑色的皮甲製作的護膝,護膝使用皮條綁在膝窩上,在皮條與靴口之間,則還按照唐軍的傳統打著綁腿,如今唐軍士兵的綁腿已經不需要像過去那樣打得緊梆梆了,更多是作為的襯襪存在,另一個用處,則是用來掩蓋在靴中藏匿的匕首,這些匕首是唐軍郎官們在萬分危急的情況下拿來保命用的。郎官們的佩劍也比較整齊,長而直的劍鞘掛在腰后,漆黑的劍柄從腰間顯露,在另側的腰間,則懸挂著趁手的鐵骨朵或者諾曼人的短劍。
「林中郡石河。」
「你們想不想報仇?是真想還是假想?這句話,我以前問過唐軍的兵士們,他們都說想,都說是真想。可是當時的唐軍就和現在的林中兒郎一樣,一門心思只想著多殺幾個諾曼兵就算報了仇,如果打不過諾曼兵,殺幾個諾曼平民,也算是報了仇。結果那段時間,唐軍被人四面追剿,人越打越少,蘇培科島上,亂七八糟的『唐人首領』你來我往,搞得唐人烏煙瘴氣。蘇培科島上的諾曼人都是軟足蝦,本來只能躲在要塞裏面等死。結果眼看唐軍一方面惹惱了諾曼平民,一方面各自為戰,竟然叫他們南北會師,險些讓咱們唐人死無葬身之地!這是自取禍亂呢,還是報仇呢?」
章白羽魂不守舍地走到了韓雲的房中。
「在咱們的『唐國』么,」章白羽說:「林中人與河穀人是一樣的,甚至連那歸雲郡的居民,覺得自己是個唐人,那他就是個唐人。在這裏,是不是唐人,要人們自己說了算。至於現在的唐王,她是不是這麼看,我不太清楚。如果唐王還是把你們當成夷人,那麼她的唐國,就不是我的唐國。」
「林中熊氏,願聽校尉節制!」
眼看章白羽竟然讓一個諾曼人上酒,林中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一些厭惡的表情,尼塔出生的諾曼女侍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些「唐人」為何這般打量自己,但是她知道諾曼皇帝和唐人打過仗,便猜測眼前的唐人估計都和諾曼兵打過仗的。
章白羽發現,林中人看見唐軍行禮的模樣時,臉上露出了頗為厭惡的表情,尤其是唐軍郎官那正坐的姿勢,像極了當初章白逸帶到林中去的春申兵。
這個時候,就連那個甲胄精良的www•hetubook.com.com熊家少年,也用濃厚的林中方言訓斥著中年人,並只用一句話,就讓中年人身後的幾個劍客放開劍柄。
「你可是覺得,我讓諾曼人給你們進酒,是輕慢你們?」章白羽說。
「我們都是些鄉野山民,林子里來的夷人。」那個年輕人開口回答道。
眼看這個「校尉」直接繞過了夷人這個問題,反倒讓那個林中人頗為驚訝,打了半天的腹稿完全用不上了,又聽見章白羽在問人口和糧食,這個年輕人的表情露出了些混亂。
「不論灰堡還是各地唐城,孩童都須得背下的話是什麼?」
章白羽點了點頭:「林中子弟今日早些安歇,明日隨我去軍中看看唐軍陣仗。」
章白羽坦然受之,將他們逐一拉起。
林中人臉上頗有露出笑容之輩,他們一進來就盤腿而坐,此刻看見唐軍的軍官們都如自己一般,便稍微感覺到了一種體諒。當初那章白逸每次軍中集會,都會派個執戟郎手持短棍,誰要是不按禮而坐,就要被打後背的。
「你把酒倒了,」章白羽走到了一個中年人面前:「為何?」
走到了座墊之前,章白羽直接盤腿坐下,並且招手告訴唐軍郎官:「隨意一些,今日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正坐。」
「春申郡平明城。」
林中人都知道諾曼屠戮章族上下,若說章白羽是個沒有血氣的膿包,他又是怎麼在諾曼人手下虎口拔牙,佔得這樣富庶的土地的?一路經過唐人領地的時候,林中唐人當真是滿路驚嘆,又是滿路腹誹——在唐人領地上,諾曼人非但沒有被充作奴僕,有些地方的諾曼人竟然只是改換了個唐人姓名,就有恃無恐地安居樂業了!這些景象讓林中人無法忍受。可是還有不少林中人卻在最初的驚愕后便開始思索起了章白羽崛起的原因,他們再怎麼憎惡諾曼人,卻也明白在諾曼人佔了大多數的地方,如果不安定諾曼平民,恐怕一日也太平不了。只是林中人與諾曼人結怨太深,他們即便明白這種景象的存在是有道理的,但卻理不清頭緒,也無法一下子接受。
「林中人好闊氣!」跟隨章白羽走入內殿的時候,陳粟忍不住嘀咕了一聲。
年輕人讓中年人對章校尉賠罪,但卻被章白羽虛按右手阻止了。
「一打不守軍紀,二打勾連外人,三打輕慢同族!辱沒歸義人,打一百棍,降為戍卒;辱沒林中唐人,打一百棍,逐出軍營。」
「不是將軍又是什麼?」
熊家人的話直接鄙夷了唐王,又對章白羽近乎無禮,唐軍的郎官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開口呵斥。
「唐軍上下,從蘇培科開始,打軍棍主要打得誰?」
「當初唐人兄弟在蘇培科活不下去,章某提劍起兵,被唐人兄弟推為校尉。後來唐人建了軍,章某便是唐軍校尉。要說是奉了唐王的名號,倒不如說是奉了唐國的名號,諸位曉得了?」
「父母之仇——」這幾個字,恐怕比『亡國之人』更讓章白羽痛徹心扉:「我何時忘記了!」章白羽咬著牙齒,眼眶發紅,額上也爆出了青筋,凄惶有如厲鬼,不似平日的模樣。
夜半。
「先哲的話,諸位知道。那麼今天不說章家之仇,」章白羽的聲音沙啞:「我們來說唐人之仇。」
「兵士們都說,想報仇,是想找諾曼皇帝報仇!是真的想,所以不能濫殺諾曼平民、布爾薩平民、安息平民,因為他們要給咱們織布、種地、開礦、轉運糧草,只有這樣才能讓唐軍快點穩定領地;才能讓唐軍快點壯大;才能讓唐軍有一天能夠跨過海峽、打進諾www.hetubook.com.com曼、圍了諾曼皇帝的都城!這才是真得想報仇!」
反觀林中唐人,他們的裝備則五花八門。大部分林中唐人都豎著髮髻,但是少數幾個人則披頭散髮,還有兩個人的打扮與其他林中唐人不同,他們的頭上結著細長的辮子,用辮子在頭頂盤出了一個髮結,在髮結上帶著一頂小小的木冠。林中唐人大多穿著烏黑的長片甲胄,長方形的甲片被紅絲線穿孔連接,成片地連綴在一起。甲片維護地很好,在燭光的照耀下微微發亮,如同漆黑的玉石,但章白羽卻看見有幾個林中人的甲片顏色不一,應該是在破損修補的時候,沒能找到同色的甲片所致。林中人也有穿夾衣的,但卻沒有統一的顏色,顯露著織物原色,隱約有些發灰的樣子。林中人使用的劍與唐軍劍差不多,但卻短小一些,此外他們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腰間綁著很寬的皮束帶,上面懸挂著許多小皮囊,章白羽看見上面有匕首柄,還有一些皮囊裏面裝的是什麼,章白羽就猜不出來了。至於靴子,林中人則暴露了他們的彼此之間財力物力的區別,有些林中唐人的靴子比唐軍的還要好,上面甚至鑲嵌有亮眼的銀釘飾,另外有幾個林中唐人則只打著綁腿,腳下踩著草鞋。林中客唯一齊整的裝備,就是他們背後的披風和斗笠,披風純黑,斗笠也蓋著黑布。
伴隨其間的,是林間子弟紛紛宣誓效忠的話語。
林中人說著說著,慢慢地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章白羽聽臉上綻開了笑意,那笑意越來越明顯,最後反倒變成了一種近乎憤怒的冷笑。
唐軍校尉紛紛拔劍而起,走到了堂中,反觀林中唐人,則只有中年人身後的兩三個人以手按劍,但卻連站起來的動作也沒有——林中唐人也知道,這熊家人說的這話當真惡毒,簡直是當面戳了章白羽的心窩。
唐軍郎官聽聞之後,紛紛皺起了眉頭。林中人出生的唐軍郎官,臉色尤其難看,他們早就習慣了唐人的身份,此時聽到同鄉用古怪的語氣自嘲著身份,卻讓這些郎官感到心中不快。
章白羽將那個倒扣的酒杯正過來,親自為酒杯中斟滿了諾曼人的蜜酒。
「王族是什麼樣子,林中人早就看得分明了,就連唐王的一些走——臣下,也大都以鄙薄林中人為榮——」林中人說道。
章白羽站起身來,走到了林中人的面前。
「回去坐下。」章白羽扭頭對郎官們說。
「『必先自助而後天助之,必先自愛而後天愛之,必先自敬而後天敬之』。」
「楊郎官!」章白羽並不看郎官之列,只是喊出了一個名字。
「林中人,」章白羽問道:「你想不想報仇?是真想還是假想?」
熊家的中年人抬頭看了看章白羽,看了看章白羽身後那些虎視眈眈的郎官們,回憶著沿路看見的那些富庶的村莊、守衛嚴密的城鎮、治理極好的托利亞山區,竟然百感交集。林中人也是苦慣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看似忠厚的唐人校尉,卻忍不住將多年的苦水一股腦地抱怨出來,反倒顯得咄咄逼人了起來。
「我想做個唐人就是唐人,我想做個夷人就是夷人!這是自家事情!別人要是嘴碎,說你們夷兒怎麼怎麼樣,我就撕了他的嘴。」
熊家青年身邊,林中人思索了片刻,接著,更多人抽出了佩劍,一時之間只聽見鐵劍紛紛出鞘之聲。
「諸位林中兄弟,」章白羽說:「在咱們唐人領地上,孩童都知道一句話,『必先自敬而後天敬之』。春申河谷上,很多人養尊處優,眼睛上矇著影子,耳朵里糊著www.hetubook.com.com豬油,他們看不到林中人是他們的胞族,他們聽不到林中人也說著唐話,他們把林中人當成夷人,這等人來一個,我們唐軍攆走一個,絕不姑息。但是返過來,那些人說你們是夷人,你們就是夷人了么?夷人這個稱號,是春申的王族杜撰出來傷人的。你們要是把這話當成風,吹過就吹過了。你們要是真的信了這句話,連自己也抱著夷人的稱呼,那就真的讓王族得逞了。王族輕慢胞族是什麼下場?他們把林中人丟下了,這算完了嗎?沒有!春申城的唐王,可不光是看不上林中人,往遠了他們還看不上歸雲人、河陽人,往近了他們也看不上清河人、下方人,把自家兄弟辱沒來辱沒去,最後自取其辱!」
「諾曼人與林——唐人有仇,反倒是校尉讓諾曼人敬酒,又是為何?」
這時候,章白羽腦海裏面突然出現了在蘇培科島上被眾多士兵推舉為校尉的事情。
章白羽說道這裏,對一個嚇得面色發白的諾曼女侍揮手:「進酒。」
韓雲拍了拍章白羽的腦勺,只用手指撥划著他的頭髮,等著他倒苦水。
「都有白髮了。」韓雲說到,她用手指捏出了白頭髮,在手指要纏了兩圈,一把拽掉了,還念了一句春申謠:「白髮離首,心中不愁。」
章白羽看在眼中,並無指責,在諾曼女侍上完了酒後,就讓她退了下去。
章白羽忽然生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連唐軍的郎官們,這個時候也不再呵斥,他們從林中人的嘴裏聽到了自己當初的想法:唐國是唐王的,和咱們無關。
「林中之人,願聽校尉節制!」
這時,卻見熊家青年抽出了佩劍,放在案上,然後他走出了案邊,對章白羽下跪。
「人有殺父母之仇,就要睡草席、頭枕木頭,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復讎。不要門當官,以示不與仇人共天下。與仇人相遇,不要轉回家取來兵器再與對方死斗,最好要隨身帶著復讎的兵器,一旦見到仇人便可以殺上去;如果是親兄弟之仇,那就不要和仇人在一個國家裡擔任官職,只在由國君派出為使臣的時候,遇到仇人才可以不報仇,其他情況下完全可以報仇;如果是堂兄弟之仇,便不要領頭報仇了,堂兄弟自家的人如能報仇,就要帶著兵器尾隨協助!」
諾曼女侍哆哆嗦嗦地端來了一盤蜜酒,上面有許多杯子和一隻大壺,這本來是給唐軍郎官們準備好的。
「林中人與諾曼人有仇,別家唐人便沒有么!」章白羽說:「諾曼人屠春申,又屠河陽,再屠下方、阻卜,連續十年對林中用兵!你可知道,唐軍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諾曼人這些年從唐土一船一船地擄走的!這麼多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你說我們都是大肚量?我看,你是說唐軍親近了外人,所以對林中人不加辱慢,也未必是真心是吧?」
「唐軍校尉。」章白羽說道。
受降城的內殿,是過去諾曼人的祈禱室。
諾曼女侍一個個地將斟滿的酒杯放在林中人身前的長案上,林中人紛紛從案上索回了手,不願意和諾曼人有任何接觸,有幾個林中人在酒杯剛被倒滿,就接過酒杯,將諾曼女人的酒潑在地上,然後又把酒杯反扣過來,示意絕不喝諾曼人的東西。
郎官們絲毫不退,只等虞官再三催促,郎官們才返回了坐榻,只是這一次,郎官們不再聽從校尉的號令盤腿而坐了,他們紛紛挺身正坐——校尉敬林中人,林中人卻出口傷人,那便再無對他們示好的道理。
面對唐軍郎官的斥責,林中人卻不太介意,當初章白逸的部下呵斥林中人的m.hetubook.com.com時候,可是一口一個「夷兒」,比這些唐軍郎官罵得難聽多了。
「馮虞官!」
章白羽一言不發,與韓雲坐在一起,摟住了她,把頭埋在她的脖頸處。
「趙執戟!」
「細娘,」章白羽的聲音有些哽咽:「父母之仇,我——我何時忘了——」
陳粟以為林中來客不過數人,等他抵達了中庭之後,才發現這裏駐留了四五十匹好馬。
「這你就想錯了,」章白羽說:「商人重利。安息馬雖然金貴,但在高原上有許多馬場,每年出欄極多,安息商人寧願把馬殺了也不願意賤買——一匹馬賤賣了,一群馬就不好賣了。這安息馬送到布爾薩,就是寶貝,安息馬販精明著呢。」
章白羽的身後,唐軍郎官們也是怒目圓睜,只等校尉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將這個不知好歹的熊家人砍成肉泥。
「林北熊氏,戰士八百,丁男丁女不下九千,林西屈氏,戰士一千二百,丁男丁女一萬餘人,至於口糧——將軍不問唐夷么?」
「後來唐軍認清了仇人是誰,仇人是諾曼皇帝和他的走狗!那諾曼平民是不是無辜?當然不無辜,沒有他們也沒有諾曼大軍!但是諾曼平民是不是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殺掉?唐軍沒有這個能耐,唐軍也沒有這個時間:要殺掉所有的諾曼平民,唐軍士兵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夠,要殺光所有的諾曼人,唐軍就沒有時間去找諾曼皇帝復讎了!要有朝一日殺掉諾曼皇帝,唐軍的人還少得很,沒有三萬人,唐軍不敢越過海峽,沒有五萬人,唐軍打不進諾曼帝國,沒有十萬人,唐軍就不能圍困諾瓦,叫諾曼賊皇帝也嘗嘗亡國之苦!」
章白羽進來之後,兩群人一起閉了嘴。
「在!」
「那是林中來的唐人兄弟。」章白羽沒有接年輕人的話茬,而是點了點頭,將這裏跳過去了:「你們族部有多少人,有沒有吃的?」
左右兩批人雖然打量著對方,但卻只各聊各的,彼此之間並未搭話,所以看起來雖然熱鬧,但氣氛並不融洽。
「安息人乖覺,」章白羽跟陳粟解釋道:「布爾薩的貴族都想染指邊境的馬市,就連國王也想插一手,以至於安息人邊境的馬場囤了許多馬匹,卻賣不進布爾薩來。林中兒郎穿過科爾卡山脈的時候,安息馬販子就獻上了一批駿馬,只求林中兒郎為他們開闢從安息邊境到尼塔的商路。這些馬是送給林中兒郎的,實際上,卻是給咱們看的。」
「祖居何處?」
唐軍郎官們一起對章白羽躬身行禮。
林中人紛紛頷首,再也不問什麼了。
「唐國和唐王和什麼分別?」林中人詢問道。
「祖居何處?」
熊家的中年人只是低頭看著章白羽的足下,卻不抬頭說任何話。
熊家中年人面有慚色,周圍的林中人看著章白羽,臉上露出了敬佩之色,還有人小聲嘆著「兄不如弟多矣」。
「那幫馬販,就在安息賣給自家人不好么?」
「客從何來?」章白羽一邊揚手示意侍從給林中人上湯水熱食,一邊詢問著。
「好啊,都是唐人的好兒郎!」章白羽贊道,然後回答了熊姓年輕人的話:「我不是將軍,也不問唐夷。」
「不必。」
「遠道而來,諸位辛苦了!」章白羽對林中人拱手行禮。
這一批抵達受降城的林中豪族子弟,帳下部眾,約有三萬丁男丁女,已經佔了南下唐人的小半。
「校尉有容人之量,父母之仇可以不計較。林中的唐人可沒這等肚量。」
不料林中人卻沒有開口,他們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個甲胄最為華麗的年輕人身上。
「在!」
章白羽走到了熊家人面前,降身正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