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琳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這一次，多琳睜大的眼睛，想看清楚唐人女子究竟釋放了什麼樣的巫術。
多琳剛投下目光，便震驚地發現，山崗下面聚集著數以萬計的難民：如同尼塔那些可憐的流民一樣，這些難民也是無比驚惶，正在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多琳走回了大屋之中，她看見唐人女子正在給小孩割肉，小孩很害怕地抓著唐人女子的衣襟，並且從唐人女子的手中接過了盛肉的盤子。
這個時候，記憶之中混亂一片的思緒迅速地重建了，多琳的腦海中出現了具體的形象：那是在幾十年前的瑞德城，眼前的婦人那個時候還是一位少女，美如安息人的玉石，美麗、活潑、擁有少女該有的善意，也有少女特有的嫉妒——她是多琳少女時代的敵人，當初多琳被維克托放在馬鞍上遊行瑞德城的時候，眼前的婦人就是那些不願意多看多琳一眼，只顧著大聲聊天，希望別人也看不見多琳的姑娘之一。
「明天早上我來喊你。」
爐火依然溫暖、空氣中充滿了肉香、吉爾已經睡去了、熱湯咕嘟冒著泡、唐人女子已經離開了。
「我——」
多琳的嘴唇僵硬了，眼睛被陽光刺痛，她驚愕，剛才在房內竟然呆了那麼久，天已經亮了嗎？
多琳走進屋內后，並沒有看見她的母親。
騎士上了馬，對著瑞德城呼嘯而去了。
多琳端詳著那個孩子：「他——他叫什麼名字？」
老年人疑惑地看了多琳一眼，眼裡出現了疑惑不解的模樣，多琳的雙手攪動在一起，她的腦袋被街上吵鬧喧嘩的音樂聲弄得一團亂麻。老頭搖了搖頭，離開了，多琳很想喊住他，但卻被遊行慶祝的人群擠開了。多琳被人群帶到了城鎮的中央。
多琳有好幾次站起來，想朝著城內走去，但她卻邁不開腳步。
「你進入地道第二年了，」唐人女子說：「那個騎士沒有來，而『她』，已經好久不說話了。」
維克托老了。
「我想復讎。」多琳的聲音顫抖著：「我恨他。」
「這裏的都是窮人，我也沒有任何財富，我怎麼幫你。我們這裏還要幫你們唐人做工才能過活。你是誰，為什麼一定要糾纏我？」
用方巾裹住面龐的唐人女子。
維克托猶豫了，他正在一步步地走入圈套之中。
房門一推開，多琳回頭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門，在門縫下塞了一塊石頭，以便等會這門被風吹得卡死在門框上。
「你的父親真的很想你。」
一陣天旋地轉。
維克托再次回頭。
「你醒了。」多琳對唐人女子小心翼翼地說道。
幽冥的空中傳來了白鴿的鳴叫之聲。
重逢的這一刻，一切都變得可以接受了。
接著，維克托很疑惑地回過了頭，對著多琳所在的地方投出了目光。
許多諾曼人手挽著手，在街頭跳著轉圈舞，有些諾曼人站在梯子上，拉扯著一面小旗，有些諾曼人正在街角調試著銅號，嗚嗚地吹個不停。多琳下意識地想要退回『身後』的大屋之中，但是她朝著後面退去的時候，卻摔了一跤，她這才發現，她站在街道的正中間，身後是空無一物的。幾個路過的男女對著多琳嗤笑了幾聲，一個老頭走過來扶起了多琳：「姐妹，小心！」多琳正準備感謝這個老頭，但她卻驚恐地叫出了聲來，她發現，這是她的祖父！
「我——我一直很恨那個男人，」多琳說：「但是我最近，卻發現我連他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他像個影子，又像個假人，我想起他就高興，然後又恨他，有時候我一天都不會想起他，有時候我又覺得我好想他。我不知道——」
「你現在進城，還來得及。」唐人女子突然出現在了多琳的身邊：「騎士不會帶走她的。你會去嗎？」
「不，」唐人女子把匕首交給了男孩，示意他餓了可以自己取肉：「我和你一樣，多琳。但是你還不知道你能做什麼事情www.hetubook.com.com，對吧。」
多琳突然感到一陣惡寒，她聽過在某些地方，蠻人會挖出活人眼睛獻祭給神靈，這個唐人女人估計就是個女巫，她難道是想要拿自己做祭品嗎？
「多琳，這都怪你。」婦人用一種不符合年齡的嗔怒看了一眼多琳：「當初你追隨那個騎士遠走高飛，城內的姑娘都嫉妒你，滿嘴希望你倒霉，但是過了一年，你卻成了我們的神靈。所有的姑娘都崇拜你。後來，有一個男人路過的時候，只給我寫了一首詩，我就放下了一切跟著他走了。他帶著我去了蘇培科島，又去了梅洛島，後來他花光了錢，我又懷了孩子，他就怕了，把我送回了瑞德城，自己跑了。」
啊——原來安妮看見的是她——
「大姐？」多琳忍不住叫出了聲。
多琳感覺周圍的一切正在離她遠去。
唐人女子站在她的身邊。
多琳看著騎士，鼻子里酸楚陣陣，她的心中在一瞬間經歷了一千次恨意和一萬次愛意。
多琳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失落：「這一次，他又沒來嗎？」
等多琳哭泣了好一會，情緒才恢復過來，婦人從身後拉過了那個孩子。
木炭發出了嗶啵炸裂之聲，火苗托送著火星升向了空中，男孩將肉片送入了嘴裏，唐人女子皺了一下眉頭但並未醒來。
多琳以為唐人女子要拉她到門外說話。
多琳幾乎立刻回應，說她不會再犯傻，但是話到了嘴邊，多琳卻又猶豫了。
自己的頭髮，已經完全白了。
「多琳，」婦人捧著多琳的臉：「你會見到我的，那時你還會見到你的父親。你明白了嗎？」
「多琳。」唐人女子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沒有進入地道，現在是什麼樣子？」
黑暗。
唐人女子在坐騎上看了多琳一眼，揚鞭策馬而去了。
多琳站在那塊小小的空地後面，一瞬間，她帶著快意，如同舌尖舔舐著復讎的鮮血，另一瞬間，多琳卻又不甘心一切就這般結束，後來，多琳又會想到，究竟是什麼把這個騎士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黑暗。
多琳現在對唐人女子的恐懼還沒有消散，但戒備和提防卻慢慢地瓦解了：「原來你會說諾曼話的。」
小姑娘露出了疲憊而幸福的笑容：「——他會來嗎？」
她現在站在幽暗之中，卻能看見活人的世界。
天空是盤旋的黑暗，四野幽靈閃爍，蒼白的樹林中血新娘在哭起，田野里無頭騎士在策馬狂奔。
我恨你！我一直在等你！你早就把我忘了！我就在你的身後，你根本就感覺不到我！
多琳抿著嘴唇，依然沒有說出一個字。
多琳跌跌撞撞，朝著地道的深處走去。
維克托就要死了。
是啊，如果她沒有進入地道，她會傷心一段時間，但卻不會永遠傷心，她已經明白了，一生的時間太過漫長，什麼樣的不甘和委屈都會隨風消散。如果多琳沒有進入地道，她會討厭她的父親干涉她，她會慪氣很久，最後與父親和解，聽從父親的安排，與一個莊園主的兒子成婚。未來，她的生活會安逸而富庶，會體面而無聊。她會跟著丈夫，帶著孩子，會在年成好的時候出門旅遊，在年成差的時候呆在家中。她的丈夫將會穩重而踏實，如同父輩一樣，守望在土地之上。
就在這時，維克托挺直了後背，脖子有些僵硬。
但多琳卻哭喊了起來：「維克托，住手！你不是這樣的人！」
「後來我嫁給了屠夫奈德，他很愛我，但又氣我跟別人走過，老是打我。那一次他打我太狠，以為我被打死了，他就跑到了托利亞避難。奈德很胖，很好吃，他獵了埃斯墨男爵家的鹿，結果被送到了礦場做工。後來布爾薩礦工暴動，奈德是諾曼人，他們就把奈德用石頭砸死了。一年後，埃斯墨家的僕人才到瑞德城找到了我，給了我一點補償。我第一個孩子被安置在教會，後hetubook.com.com來被送到了東方主教區，可是安息也發生了戰亂，我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這之後，大家都覺得我厄運纏身，沒人願意娶我。你的父親在十多年前找到了我，說他願意娶我，我沒有多想，就跟你父親走了。多琳，當年我們吵了那麼多次，我踩爛了你好多麵包，你往我家的布料店丟了好多火炭，結果最後我成了你的繼母，而你又無影無蹤。」
不過這一次，多琳發現，她不是站在活人的世界里，而是站在死人的地界。
騎士跳下馬來，攙扶著多琳坐到了一塊乾淨的石頭上面，掏出了腰間的酒囊，倒了一點酒水在手心，在多琳的鼻子下面晃了晃。
多琳走到了一隻水盆邊去洗臉。
多琳捧起了姑娘的臉，輕輕地擦拭著姑娘，讓姑娘那散亂的目光重新凝結起來，多琳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給她支撐下去的力量，姑娘會死的。
「哎。」多琳嘆息了一聲：「他怎麼一點都不像我的父親。」
唐人女子說完，走到了門口，護衛起了房內的「兩個女人」。
等多琳適應了這光線，突然發現周圍人聲鼎沸，市集熱鬧無比。
說完，唐人女子就將多琳將門外拉了過去。
鬍子拉碴，頭髮凌亂，他的眼裡再也沒了當初那種銳利，現在的維克托只有滿面的疲憊和彷徨，他不再是那個受到少女愛慕的騎士了，他現在如同一個不知所措的迷路者，不知如何抉擇。
兩個女人淚水奪目而出，多琳走上前去，那個女人張開了雙臂，任由多琳摟住了她。
在一片幽冥之中，多琳發現她站在一道緩緩的坡地上。
多琳用手捂住了眼睛和鼻子，不住地哭泣著自責著。
「這是什麼時候了？」多琳恍惚地問著。
「多琳，我好累了，給我找個地方，我去休息一會。」
多琳還有好多話想說，但是眼看婦人太過疲勞，便只好站起身來，將她領到了一間小小的屋舍之中，讓她好好休息一晚。
「別混了！」多琳有一種被這個唐人女子戲弄的憤怒：「你究竟是誰！我感謝你把他們送回家來，但是你要是對我施行詛咒和邪術，我會找來教——唐兵懲罰你！」
「那你要去哪裡？我跟你一起去，帶著孩子。」
蒼老的多琳站在瑞德城門外，仰頭看見了鎧甲光鮮的騎士。
多琳哆哆嗦嗦，被這種景象嚇得語無倫次，她蹲在了地上。
「我很餓，進城後去哪裡可以弄到吃的？」
「在你，不在我。」
多琳心中懊惱：我放他走了，他要去找——我放他走了，我要去提醒——
多琳不知道難民是誰，便走到了山崗的邊緣。
多琳抬起頭來，下一瞬間，她的心如同風中的花瓣一樣剝落飛離了，只剩下了最柔軟的部分：那時候幼年的多琳，她剛迷了路，正蹲在街角哭泣，用軟胖的小手抹著淚水。
「你看著可比我老。」
多琳用低沉的嗓音詛咒著，唾棄著，咆哮著，不一會她的聲音又變得溫柔，衰老和悲哀。
在黑暗中，偶爾還有表情兇悍的人走出來攔住去路，有幾個試圖攔住唐人女子，但是唐人女子只是看了他們一眼，那些人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唐人女子早就不是春申城外那個柔弱的姑娘了。
女子的力量並不大，但多琳卻如同深陷夢魘，只能跟著她一道前行。
一時之間，多琳以為自己失明了，但是很快，多琳就聞到了一股熟悉而惡臭的氣溫，風中有溫暖而腐敗的氣息，周圍的洞穴裏面有人在哭起，遠處的黑暗中有男女在苟合呻|吟。
多琳在幽冥之中與他對視。
多琳想了好一會：「我想知道，他後來——究竟有沒有來找過我。」
「你快走吧！」多琳摟過了吉爾，讓他遠離這個危險的唐人女子：「亞斯特宅地不歡迎你！」
「她再不說話，會瘋的。她瘋了，你也會瘋。」唐人女子提醒道。
「我不知道，」小多琳和圖書帶著哭腔：「爸爸說，市長大人會幫我們的。」
她的母親喜歡穿著輕盈的綠色外套，在腰間繫上白色的圍裙，永遠低聲吟唱，在廚房準備食物。
這一次，維克托似乎也下定了決心。
「不，」唐人女子說：「你不是幫我，你是幫你自己。」
多琳睡去。
唐人女子笑著點了點頭，那個男孩卻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多琳，不知道她說得是什麼意思。
唐人女子等了好一會，嘆息了。
「你想去哪裡？」
唐人女子的眼裡幽幽地流轉著微光，沒有作出任何回答。
多琳站在城門邊上，她聽見有人在呼喚她。
「我——」
多琳看著婦人，似乎感到了一絲熟悉，但她究竟是誰，多琳卻無可琢磨。
一時之間，多琳幾乎想把瑞德的每一寸土地都看遍，下一刻，多琳卻又哪裡都不敢去，她篤信這不過是個夢境，沉溺在夢境中的人是回不到現實中去的。
「你要說話呀，傻姑娘——要跟人說話啊，不然他來的時候，怎麼認出你來呢——說話啊，求你了——」
唐人女子似乎洞悉了多琳的想法，但女子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同情和無奈：「多琳，即便再有一次機會，你會做出別樣的選擇嗎？」
不一會，姑娘在哄聲中陷入了夢鄉。
多琳看見了，在維克托周圍的士兵立刻遭到了進攻，遠處的士兵們聚攏過來，幫助維克托解決了身邊的敵人，接著，維克托跨上了馬，這一刻，維克托依然如同當年那個騎士一樣，高大、勇猛、善良，維克托率領著士兵，為難民的性命而戰了！
「我是說我父親不好看，他明顯像你一些。」
婦人輕輕錘了一拳多琳：「你說什麼呢！」
多琳再也承受不了眼睜睜看他去死的折磨了，多琳生氣自己依舊不能下定決心，多琳厭惡自己永遠不知教訓。
「天哪。」多琳挪不開目光，如同注視著一個奇迹：她好小，她好可伶，她好可愛啊。
當多琳看向水面的時候，藉著幽微的火光，多琳看見了。
多琳摸到自己臉上的淚痕。
多琳笑了笑，似乎張口欲言。
多琳坐在廣場上，有人給了多琳一些施捨，多琳麻木地接過那些幼年時代才有的食物，將它們放入嘴中，無數的記憶浮現在腦海之中。
那個婦人割下了四片肉，將它交給坐在身旁的男孩，然後撩開了遮住面龐的枯發，對著多琳說：「多琳，好久不見啦。」
維克托回過了頭去，維克托抬起了手，維克托就要處決那些受盡磨難的難民了。
唐人女子端坐在一邊，似乎頗為疲勞，她安靜地入眠，爐火的光芒使她的面龐發紅。
小多琳抬起頭來點了點頭。
多琳看見，一隻耀眼而潔白的白鴿震動著翅膀，抖落了渾身的污泥與鮮血，如同天使一樣地從維克托的胸膛飛出，白鴿對著天空鳴叫，庇護著維克托的身軀。
多琳驚醒。
「我不會詛咒，也不會邪術。」唐人女子說。
她騎著一匹紅馬走到了幼年多琳的身邊：「你迷路了嗎？小姑娘？」
曬了好久的太陽，多琳一直在貪婪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彷彿要它們深深地刻在腦海之中。
多琳終於明白了，這是二十年前的瑞德城。
多琳的聲音變得沙啞而恐怖，她扭頭對唐人女子說：「才十幾歲啊！不該受這樣的折磨！後面還有好多年啊！我已經受過苦了！我們帶她出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我知道，你想問你的父親和家人。」女人伸著手，用火烤暖她僵硬的手指：「他娶我沒幾年就死了。你的幾個兄弟都很好，但是他們也沒什麼運氣。你有一個哥哥去了烏蘇拉，弟弟去了托利亞幫埃斯墨男爵養馬，還有一個兄弟得了瘟疫死了。你的父親越過越苦，我嫁過來后，也要幫你的父親幹活，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你的父親一個人做了好多事情。整個亞斯特磨坊，你的兄弟們都是看不上的，他們總想去外面，你
和_圖_書的父親卻一直留在這裏，一尺也不想動。大家都說你的父親頑固，但是我知道，他是在等你回家。他怕搬走了，你回來就找不到家了。」
「不多，但是夠用。」唐人女子說：「你會留下這個孩子嗎？」
「會。」多琳說：「她媽媽把他委託給我了，而他是個亞斯特。」
多琳淚如雨下：「會來的，會來的，你不能不說話，你會發瘋的——我可憐的姑娘——」
接著，多琳聽到了一陣陣哭泣。
不知道唐人女子是真睡還是假眠，反正多琳這個時候也分不出精力來詢問她了，多琳的目光被唐人帶來的婦人吸引住了。
如果她沒有進入地道，她會忘了維克托嗎？或許會吧。如果可以的話，多琳甚至不願意見到維克托，她希望生活之中根本不要出現維克托這個人，這樣的話，她就會想過去一樣，儘力的延長少女時的幸福，在她該長大的時候，她也會安穩地長大，成為妻子和母親，像是正常人一樣度過一生。
人們歡聲笑語，揚起了酒杯對著空中祝禱。
婦人凄然一笑：「好的，多琳，你可別忘了。」
「我不會糾纏你的。」唐人女子說：「我想看看諾曼人的過去，但是我找不到眼睛。」
多琳和這個女人聊了很久，她知道了許多想要了解的事情。原來自己的父親在十多年前重新娶妻，就娶了眼前的這個婦人。那個時候生活雖然還未曾崩潰，但卻也變得越來越拮据了。女人沒有結婚就為別人生下了孩子，後來不得不嫁給了城內的屠夫，屠夫脾氣很火爆，有一次喝醉酒了將婦人打成重傷。婦人給多琳看了看她的手臂，上面還有當時留下來的傷痕：成片被揭開撕掉的皮膚重新長好，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紅斑。
關上了門，多琳用雙手搓著腹部的粗布裙，回頭詢問唐人女子：「你想跟我說什——」
唐人女子皺了皺眉頭：「到現在，你還不能做決定么？」
「如你所願。」唐人女子拉住了多琳的手。
「和你沒有關係！」多琳喊道：「快走——你，你說什麼？」
這時，一陣馬蹄聲響起。
「哈，那你是沒有看見幾年之前，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經常挨餓，他長得比現在好。」婦人拉住了多琳的手：「以後他就交給你了。」
多琳走出房門之前，婦人虛弱地說。
多琳最初也料到自己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但是真當聽見父親最後的下落時，她還是悲傷不已，她瞪大了眼睛，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淌，整個表情僵硬又平靜，就好像有一道閘門扼住了她的情緒外涌。婦人抱住了多琳，輕輕地拍打起了她的後背，她這才放聲大哭起來。
剛才片刻的接觸，騎士的慷慨、溫和、善意，和多琳記憶之中的一模一樣。
「好。」唐人女子說：「有些事情，我需要你幫忙。」
在多琳還在回憶的時候，唐人女子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
婦人搖了搖頭，有些苦澀地回頭看了看唐人女子：「我——我只能回來一天。」
維克托·瓦蘭涅站在山崗之上，身邊站滿了弓弩手，一群市長正在勸說著維克托什麼。
多琳從夢裡醒來。
唐人女子告訴多琳，這些市長正在勸說維克托殺死難民。
在這個世界，騎士或許會帶上她？
「上次你讓我墮入夢魘，難道不是邪術么！這次，你不知道又用了什麼手段，唐兵都找不到我的家人，但是你卻找到了！我不相信你，我不會幫你的！」
維克托發出了一陣命令，那是人間的聲音，在多琳聽來，就彷彿水下聽著水上的聲音一樣，渺遠而不可捉摸。
「復讎吧。」唐人女子說：「你什麼都不用做，他很可能會下令屠殺難民。如果他下達了命令，那他的宿命就已經定下：他將很快死於陰謀。你什麼都不用做，讓他毀掉自己就行了。」
這個婦人看起來有些佝僂，雖然是第一次來到亞斯特宅邸，但看上去卻一點都不認生，她掏出
ｈｔtps://m•hｅｔuｂoｏk.ｃｏm.ｃｏm了匕首，正在從爐火架上割取肉片，她的另一隻手在豬腿下面端著木盤，接著油滴和肉汁。在婦人的背後，坐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看起來有些害怕，任何人說話的時候，那個男孩都會伸手抓住婦人的衣襟。
「你現在想去哪裡？」
「天氣太熱了，媽媽。」騎士取下了一隻水壺放在了多琳的身邊：「留著喝吧。」
「你是女巫？」
「走吧。」
二十多年的時光，讓少女時的糾紛和厭惡消失無蹤，兩個女人打量著彼此，彷彿要從對方疲憊衰老的外形中重現對方昔日美麗動人的模樣。
但多琳卻什麼也看不見。
「磨坊生意越來越壞了。你的父親後來停了磨坊，因為他沒錢買扇布、油料、木材了，麵包爐膛一個月也燒不起來一次。你的父親就帶著我出去做工，幫別人收割莊稼。你的父親眼睛不好，只能跪在地上割麥茬。有一年秋天，收穫很好，大家都很開心，但是你的父親就倒霉了。莊園主是按地塊給工錢，你的父親要割掉同樣的田塊，得多出好多力，他一天到晚不睡覺也割不完。他很驕傲，累得不行了也不說。我當時去看他，他就跪在地上一點點地往前挪，那個時候，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一個月後，他活活的累死了。那麼能幹的人，跪久了站起身來頭暈，一頭栽倒在地上，居然就那麼死了。」
「皇帝陛下萬歲！」有人揚起了手中的旗幟，對著市民們呼喊著：「帝國繼承人已經確定了，為皇室祝福吧！」
唐人女子拍了拍多琳的肩膀。
「走吧。」唐人女子來到了多琳的身邊：「我剛才幫了一個女人的忙，她幫瑞的人處理腐肉，她答應今天就過來照顧。」
多琳又來到了一個新地方。
「這是你父親的孩子，如果你願意認他，那他就是你的弟弟了。」
多琳麻木地點了點頭。
在亞斯特宅地上，人們在吃完食物之後，都會直接離開，讓多琳留下來收拾殘局。那些時候，多琳會突然想起來在她小時候，她和父親兄弟們吃完了東西后，也是這樣一言不發地離開，留下她的母親收拾碗盤。多琳重返地面之後，時常會經歷這樣的瞬間，這些瞬間讓多琳明白了時間的離去，卻讓多琳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能夠看清時間不會帶走的一些東西。
「和你父親一樣，」婦人疲憊地說：「吉爾·亞斯特。」
多琳看著那高聳的塔樓，看著那半圓形的劇場，看著那兜售著果汁的小販，聽著那熟悉的聲音。
唐人女子拉住了多琳的手：「我也想知道。」
多琳明知維克托看不見她，卻依然為這舊情人的目光感到揪心。
「這裡是——」多琳其實不必多問，她知道這是哪裡。
「你——」
維克托的身軀明顯僵硬了。
唐人女子默默不語，看著這難違的宿命。
多琳有些驚訝：「你還要去哪裡？亞斯特宅地就是你的家啊。」
陽光下倦意襲來。
唐人女子俯下身子，伸出了手：「我送你去市長哪裡。」
走出房門的時候，多琳回頭囑託男孩不要亂跑，在這裏等著她。
多琳因為恐懼而渾身發抖，她曾經無數次夢回此地，但當她真的被帶回來的時候，她卻感到一陣陣劇烈的不安，就好像她本來相信的一切如今都被顛覆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她是少年多琳做的一個噩夢嗎？莫非她現在依然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姑娘，後來那幾十年噩夢一樣的生活只是她的幻想？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進入地道嗎？」
多琳感到了強烈了憤怒和恨意。
多琳甚至有了一種僥倖，在這個世界，那個騎士或許會留下來？
多琳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蜷縮在被窩之中的小小身軀。
「把孩子帶上，她不能離開你！」
遠處的城牆上，士兵對著牆內遠遠地詢問著：「嘿，多琳——外鄉人在找你麻煩嗎——」
「媽媽，」這個聲音在多琳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你在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