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白羽從懷裡摸出了一隻塞了肉泥的麵餅給士兵:「先吃飽,不然看不清東西。」
飽受「魚類爭端」之苦的馬恩吉市民還是在城鎮法律上一本正經地增加了一條約定:谷魚可以用來裝飾,谷魚也可以用來食用,市民可以聽憑自己喜好處置谷魚,但是若有人藉著這種魚類挑起爭端,那麼他將被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如果他對任何其他市民造成了困擾,不論是威脅、詛咒還是攻擊,此人將被驅逐出馬恩吉城。
城內。
看著士兵一臉蠢態,章白羽也笑了:「那你——」
死者被拖到了城北的兵營之中,輕重傷兵則由諾曼民夫們抬去了城外。
對安息人的仇恨,讓諾曼人更為傾向於唐人,但是黃金和糧食,卻讓諾曼人變成了捕獵安息人的獵人。
濃烈的血味難以散去,直衝章白羽的鼻腔。
章白羽的眼睛紅了,他的憤怒,有如盛夏的雷霆將鳴。
林中人最早提議將馬恩吉城付之一炬。
「你們捨不得這塊石頭,也捨不得裏面的諾曼崽子,那你們就要列陣最前。」林中人在最近一次的議事中與諾曼歸義人不歡而散:「不要什麼都佔著好處。」
城內的市民衛隊到後來已經不滿足於報告安息人的動向,他們自發地配合著唐軍士兵,將藏匿在城鎮各處的安息人交出來。
蒯梓知道,林中人和諾曼人之間的矛盾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只能用軍令先把他們穩住。至少唐軍頗重軍紀,提出軍令還是有威懾力的。
因為對諾曼貴族生活的喜好,公爵也製作了屬於他家族的旗幟。與諾曼人的家族旗幟不同,塞米公爵的家族旗幟並未選擇很流行的鷹或者獅子,而是選擇了馬恩吉南部湖泊之中出產的一種魚。
在托利亞的時候,唐軍選擇布爾薩人的時候非常挑剔,不合適的郎隊裁撤起來不眨眼睛,敢犯渾的唐人官兵也不姑息。那個時候的唐軍不光上下一心,士兵之間也沒有隔閡。蒯梓還記得,有唐人士兵辱罵布爾薩人,結果卻被同帳的唐人士兵責罰的,也有布爾薩歸義兵準備叛逃,卻被布爾薩兵捉回來的。那個時候的唐軍郎官和士兵,怎麼會像今天這樣吵個不停?
石堡中,一枝箭飛來。
那枝箭很歹毒,從士兵頭盔上緣竄入,直接撕裂了他的眼窩和面頰。
唐兵慘叫著翻滾到了一邊。
唐人士兵的紅夾衣已經骯髒不堪、諾曼兵的鏈甲罩衣也已經撕裂、安息歸義兵的靴子布滿了灰塵、布爾薩兵正裹著毯子hetubook.com.com分飲著一壺烈酒。
林中人經常和虞官起衝突,諾曼人也總會將虞官執法當成唐人欺負他們。至於那些諾曼領地上來的衛隊和林中家族的兵士,更是只知道自家大人,不知道校尉軍紀。
章白羽回頭,向下空按著手,讓士兵們都坐下,隨後他趴下來,匍匐挪到了一堆木石堆積出來的矮牆後面。
輪流入城幾次后,唐軍的士氣已經出現了比較嚴重的下降。
唐軍的大營之中,各地城守派來的備官、募兵官、郎官滿臉憂色,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成群結隊的民夫從城內拖出屍體來。
安息人佔領馬恩吉之後,便開始將這裏作為未來的首都來經營。
章白羽剛剛洗凈了臉上的鮮血,在一群執戟郎的陪伴下穿過了或坐或站的士兵。
地面已經被血染紅,這道石街,要了一百多唐軍士兵的性命。這裏石牆高聳、高台低欄,地下又有密布錯雜的水壕,如果唐軍在進攻這裏之前就知道地形的話,恐怕士氣先就跌落了一半。在石街的對面,就是一片空地,空地的盡頭,是塞米公爵最後的老巢。
慢慢地,活著的士兵開始將這種疾病當成宿命了,如果染上了病,那大概就是命不好。還有一批唐軍傷兵看著沒有什麼傷,也沒有染上疾病,但他們卻精神極度萎靡,他們呆在傷兵遍地的軍營之中,聽著傷痛者痛苦的哀嚎,見到殘肢和內臟,嗅聞著血和屎尿的味道,很快就變得神叨叨的了,到了晚上,還有一些士兵會不自覺地哭起來,輕傷士兵最後居然虛弱到了萎靡的地步,飯水不下,很快死去。
看見校尉從中間走過,唐軍士兵們紛紛站起來,對校尉行禮。
片刻之後,章白羽回過神來,他用手摸了血,他發現手指在不自覺地跳動著,接著,他扭開水壺洗乾淨了臉,讓士兵們看清他沒有受傷。
唐軍的兵員如今真是太過複雜了,反倒是最冰冷嚴酷的軍令,成了不同士兵之間最大的共識。
更多的箭呼嘯射來時,章白羽已經被身後的執戟郎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大火會吞噬掉許多的諾曼人和他們的財貨,也會將馬恩吉城數百年經營的市鎮焚為平地,但卻能將那一千多頑強抵抗的安息士兵統統燒死。林中人在入城第二天就痛感城鎮作戰的不便,在那個時候他們就提出了焚燒馬恩吉城的計劃,可是當時大多數郎官都反對林中人。當唐軍的傷亡接近一千人,傷兵又開始大批死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時候,唐人、布爾薩人的郎官也開始動搖了,林中人再次提出這個提議的時候,只有諾曼歸義人還在反對。林中人對諾曼人說,如果不願意焚城,那就讓諾曼士兵沖在最前列。
校尉把林中人、諾曼人整編整編地補充進唐軍來,虞官們的威嚴下降得很快。
章白羽低頭看著那個士兵的手,還死死地攥著那隻麵餅。
幾個唐軍士兵趴在木頭擋箭牌後面,觀望著對面的安息守軍,在那邊,肯定也有安息人在觀望著這裏。
人群之後,兩個唐兵跪在士兵跟前,一個士兵正在割取死者一縷頭髮,另一個士兵則抬頭看著校尉,搖了搖頭。
「還就是!」
傷兵們擁擠在狹窄的帳篷之中發燒、咳嗽、無葯可治,唐軍中最高明的醫師也不知道有些疾病應該如何治療。許多躺久了傷兵後背開始潰爛,創口流出濃汁來,有些受了輕傷的唐兵撤出馬恩吉城的時候還挺有精神,有說有笑,然後就在接連幾天的高燒中死去。托利亞供應來的草藥明顯不夠,唐軍的醫師還會受到傷兵的質疑,許多看起來傷口不大的唐兵很快就死了,許多渾身是血的士兵反倒活了下來。這讓傷兵們士氣極低,他們覺得醫師完全就沒用,生死都得靠運氣。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呢?
塞米公爵應該了解這條法律,並且他看出了谷魚和馬恩吉市民之間的羈絆,所以他選擇家族紋章的時候,將谷魚選為了他的家族徽記。塞米此舉是想證明他將會融入馬恩吉城鎮中來,在騷亂結束之後,順理成章地成為他們的小父親。可惜,塞米公爵終究太過於狂妄和親敵了,對於諾曼人,塞米公爵也只最多是表面上討好和敷衍過一段時間,當塞米公爵的野心膨脹起來的時候,他最初的善意也就成了一個笑柄。
章白羽被濺了一臉的血。
「封君個屁!諾曼人的那一套咱們唐人不吃,」林中人呸道:「校尉是唐人的校尉,不是你們諾曼人的校尉。饒你不死,在唐軍作戰,你就老老實實的聽令行事!媽的,校尉怎麼就成了諾曼人的封君了!你弄清楚你是誰!」
許多唐軍士兵茫然不解地看著紛紛揚揚地谷魚旗幟從天空飛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在有些馬恩吉周邊出身的諾曼歸義人解釋之後,唐軍士兵們才恍然大悟。在城中戰役裏面,唐軍甚至摸索出來了一個竅門,那就是將谷魚旗幟拋棄在街道上的居民,大多是極度憎惡和圖書
安息人的:畢竟城內戰局未定,在這種時刻公開拋棄塞米公爵的人,大都是和安息人有血仇的。唐軍士兵對於這樣的家庭一般都會格外約束市民,並且尋求他們的幫助。
校尉入城已經有十天了,現在唐軍營中,士兵們害怕傷兵營超過了馬恩吉城。
聽見林中人和諾曼人爭吵越來越凶,蒯梓直接讓虞官將兩人各自押走,關在了營帳之中。
許多唐軍士兵說,在圍城不久后就有這種生瘡的怪病了,也有人死,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成片染病,又天天死人的。
唐軍的郎隊如同梳子的木齒一樣,來回地梳理著馬恩吉城的大街小巷。這種作戰讓唐軍極為頭疼,因為佔據一片民居之後,唐軍士兵也不知道周圍的房舍之中究竟隱藏著多少安息老兵。有些時候看起來空無一人的地方,安息老兵一聲軍號響起,立刻就會湧出一兩百人來,打得唐軍士兵的前鋒措手不及。
章白羽曾經親眼見到,從一個半地下的魚肉市場中,一群諾曼長矛手逼出來了三十多個渾身帶傷的安息老兵,當著唐軍士兵的面一個個地將他們處決。安息傷兵的血液還在流淌的時候,諾曼士兵已經圍繞在了唐軍長劍隊的身邊,等待著領取賞金,諾曼人將金幣放在手心,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撥弄著,臉上帶著笑意,在他們的腳邊,糧食袋子已經被安息人的血液濡紅了。
「我是歸義人,我也是個諾曼人,我也是個唐人!章領主的領地上,還有許多諾曼人。我非得生成一副唐人的臉,才配給領主大人效忠嗎?」
一時之間,章白羽感覺腦中有金鐵之聲轟鳴,好半天周圍的人看起來如同幽浮的幻境,呼喚聲好像來自夢中一般。
士兵咧嘴一笑:「校尉放心,招子亮著呢!」
「校尉莫憂!」士兵扭頭對章白羽說:「再高的牆,再深的壕,就是拿命填,我也第一個去。」
只不過,隨著聖戰時代的過去,教會的影響盛極而衰,馬恩吉城內已經很少見到當初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了:在一百年前,馬恩吉人分成了兩派,有一派主要以市民和小生意人為主,他們喜歡在住所、衣著、工藝品上裝飾谷魚,認為這種魚可以帶來好運,另一派則是恪守教會訓誡的貴族、教士以及虔誠的教民,這些人非但不會將谷魚作為裝飾,還會故意公開食用谷魚作為對城鎮「拜偶像惡習」的對抗。許多場市民暴動都因此而起,那是繁榮時代居民們暴躁不安的一個例證。當衰落時期到來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當教會無力維持巨額而毫無價值的公開活動后,這種衝突也煙消雲散,市民們不再過多地在乎吃魚是不是好,而是根本不把這當成一回事——誰吃魚,誰敬重魚,是自己的事情,別人沒必要攙和進來。
這種魚被馬恩吉市民稱呼為的谷魚,這是馬恩吉人的自嘲,歷史上馬恩吉被圍困的時候,城內的市民大多就依靠著魚肉補充食物,雖然當馬恩吉的市民超過五千人之後,湖中出產的魚類已經無法滿足圍城之中食物的需求,但是馬恩吉人還是忠誠地繼承了對谷魚的敬重。許多從西部世界前往馬恩吉的教士都會記錄,馬恩吉市民對於谷魚的喜愛已經變了味,幾乎有些崇拜的意味了。城內不少次教會資助的盛大活動,都旨在糾正馬恩吉市民對「谷魚」的崇拜之情。
入城之後的唐軍士兵執行了最嚴格的軍紀,尤其是林中兵,更是被校尉直接領軍,一切軍資用度全部仰仗城外的補給,很少給他們接觸諾曼人的機會。
「我是歸義人!」
傷兵之中還出現了一種生瘡的怪病,這種病很快地傳遍了傷兵,又從傷兵傳給了健康的士兵。不過這種傳播又有些古怪,那些軍營修築的地勢很高、糞便池挖得很遠、取水更仔細的軍營之中染病的士兵少一些,把營地修築在潮地上的諾曼歸義兵營則很慘,他們營還沒有參戰就有多人開始生瘡。
「有什麼動靜?」章白羽詢問一個士兵。
許許多多的新兵在馬恩吉城下見到了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的慘象,堆積在空地上的屍體散發著陣陣惡臭,清洗屍體流出的血水染紅了唐軍營中的空地。
唯一讓唐軍感到有些盼頭的是,城內各處唐軍控制的據點已經穩固下來。
「校尉還在城內,你們想幹什麼?」蒯梓呵斥著的林中郎官和諾曼郎官:「林中兒郎,焚城這事可以提,可以商量,但你們要把諾曼人全部攆走,那你們和塞米公爵有什麼區別?塞米公爵當時聲勢多麼旺盛,唐人當時多麼壓頭,這才不到一年的時間,整個形勢扭轉過來,你們也該想想是為什麼!你們諾曼郎隊,也別什麼事情都扯到唐人領地的諾曼人上面,你們是唐軍的官兵,首先要想著唐軍。你們披上了唐人的鐵甲衣,那就不再是個諾曼老百姓了。你覺得你們在這裏給城裡的諾曼人爭取兩句,他們就能感謝你們了?做夢。你們要讓那些諾曼人不再把你們當成叛徒賊子,那就先鐵了心當個唐兵,等把安息人打走了,等校尉把和-圖-書尼塔變成糧倉了,比說什麼都強。唐軍不是你們林中兒郎的唐軍,」蒯梓呵斥著林中郎官,然後又告誡諾曼郎官:「也不是你們諾曼人的看家護院。唐人領上,唐人、布爾薩人、諾曼人、安息人,以後喜歡不喜歡,都要一起過的。在唐營,就行唐營軍令!要是只把自己當個領民,先把鐵皮脫了,你們各回各城,說個痛快。」
唐軍士兵進入馬恩吉城的時候,躲藏在民居之中的市民紛紛將塞米公爵的「谷魚旗幟」從樓上拋下,以示和安息公爵劃清界線。
「打這裏的安息兵時,石堡里敲了一通鼓,現在沒聲音了。」
唐軍有一批武裝精銳的長劍隊,他們平時會四處巡邏,並且給諾曼居民分發一種響聲很凄厲的螺號,只要諾曼居民一吹響螺號,這支長劍隊就會立刻趕到,剿滅盤踞在周圍的安息散兵游勇。這支長劍隊最為古怪的地方在於,他們的背後是背著錢袋和糧食的,只要諾曼人報告了安息人的藏身點,當唐軍清理了安息人後,這支長劍隊就會蹲下來數著安息人的腦袋,每一顆腦袋價值一枚小金幣和一袋脫了殼的小麥。
入城第一天,唐軍損失了三百多名士兵,第二天,唐軍士兵損失的人數也差不多。
「歸義人,那就要向著唐人!你處處向著諾曼人,是什麼居心?」
「這高牆。」章白羽不得不仰起頭,才能看見石堡最中心的尖塔,那是馬恩吉城內最高的教堂頂端,章白羽的嘴中陣陣發苦。
焚城的提議一再被傳給了章白羽。
在入城戰役持續了兩天之後,唐軍士兵終於在城內徹底肅清了北部和西部的敵人,就連地道和荒廢的房舍也被唐軍仔細檢查過,諾曼居民也被唐人責令報告安息老兵的動向。
諾曼歸義人說:「你們吃的喝的,不是諾曼人給的?你們的村子,沒有雇諾曼人幹活?你們修復礦井的時候,沒有找來以前的諾曼工匠商量?那個時候怎麼沒見到你們說諾曼人的東西臟,你們不吃呢?章領主是托利亞的封君,也是尼塔的封君,封君為什麼要燒死自己的臣民?」
章白羽推開了許多人,走到瞭望哨的士兵跟前。
「別渾。」章白羽訓斥道:「給我活著。」
被拉倒一邊后,許多士兵都圍過來看校尉,心中無比忐忑。
唐軍終於將塞米公爵逼進了一個小小的石頭籠子中。
唐軍士兵可以穿行在馬恩吉城內,但塞米公爵盤踞的高地要塞,唐軍卻依然沒有很好的辦法去攻擊。
唐軍是不是擴軍太快了,蒯梓的心中憂慮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