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軍士兵隨身帶著油料,他們不斷地恢復著諾曼人留下的燈盞,讓石道一點點地亮堂起來。等他們走到了石道的盡頭,終於看見了看墓人所說的「封牆」,那是一道用石磚草草累起來的牆壁,甚至算不上是牆壁,那根本就是用一大堆碎石、磚塊堆積起來的石頭堆,勉強擋住了後面的屍群。
在地下的埋骨洞穴,唐軍士兵發現了許許多多剛埋葬不久的諾曼屍體。
那石屋極為古怪,屋內沒有任何傢具,在地面則用彩磚鋪著諾曼人的十字架,在牆壁上,是許許多多的骷髏壁繪,那些骷髏正和活人一樣,在結婚、在宴飲、在做|愛、在生子、在勞作、在歌唱、在手拉著手跳舞,上面還有一句諾曼語的銘文「一切從未結束」。
內堡之中許多幢石屋都被燒垮了,唐軍又朝著內堡拋射了無數的石彈、飛箭、火油彈。
對於唐軍的提防,尼塔的領主都感到很費解。過去,如果出現了封君的更替,新的封君一定會敞開懷抱歡迎封臣們前來拜見的,這唐人是怎麼回事?
對待死者的態度或許不同,但是對活人應該怎麼辦,唐人和諾曼人倒沒有什麼區別:要吃、要穿、要住。
士兵們不詢問,進入城鎮的唐人備官卻要弄清楚這些人的去向。
老人睜著眼睛,死了。
許多人將馬恩吉城的衰落歸因於戰爭的破壞,但是章白羽卻看得出來,馬恩吉城變成現在這樣,絕不僅僅只是因為戰爭。
對於既不願意留在馬恩吉歸義,又不願意就食別處的市民,唐軍則維持了一個糧倉,每天供應一定的糧食。
他們喜歡自家城鎮的親切熱鬧,馬恩吉城卻像是一塊巨大的墓地,入夜之後寂靜無聲。
地下的陰森讓唐軍士兵們感到非常不適。
章白羽將臨時的駐地設置在了烏蘇拉人留下來的一個貿易大廳之中。
唐軍士兵忍住惡臭,攀爬上了石堆的上方,在頂部,諾曼的封牆並未完全封好,兩個唐軍士兵用火光一照,就看見了他們畢生都不願意再見到的景象:無數的諾曼平民縱橫堆疊,許多人的屍體在腐爛之中已經融為一體,在火光之中,那些裂開的眼窩、膨脹的軀體、炸開的腔腹,讓人感覺這裏面不是一個個的死人,而是一整個冥間。
習慣了瑞德城熱鬧的布爾薩歸義人進入了馬恩吉城后,竟然比唐人還要思鄉。許多布爾薩歸義人根本不願意留在馬恩吉城做工,他們一再地找到備官或者郎官,詢問他們輪戍的時間還有多久。從各地來到馬恩吉城的歸義人,得到的報酬是原來城鎮的兩倍,可即便是這樣,那些歸義人也不願意呆在馬恩吉城。
推開了石屋的內門后,則是一條黑洞洞的石道,看墓人走到了這裏就不願意繼續走下去了,唐軍士兵則舉著火把繼續前行。
若要將hetubook.com.com馬恩吉變得和別處的唐人城鎮一樣——章白羽單純只是一想,就覺得頭皮陣陣發麻。
唐軍士兵將這種事情報告了備官,備官發現他們無法決定應該怎麼辦,又層層報告給了章白羽,章白羽告訴唐軍士兵,讓他們不要隨便動諾曼人的骸骨。
在唐軍圍城期間,許多諾曼人為了活下去而彼此敵對,許多諾曼人卻為了死後的位置而彼此結怨。
馬恩吉城花了數百年的時間,變成了一座既堅固又繁榮的城市,但卻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裏面變成了一個衰落冷清的荒城。
城內的諾曼人為了口糧,倒是很配合唐人備官,他們首先帶著備官去了城裡的三處地下墓穴。
輕生死的林中兒郎,在看見袍澤的屍體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墮淚嚎啕,看著諾曼人這種無所謂的甚至有意冷漠的態度,唐兵不禁眉頭大皺。
好冷啊。
烏蘇拉。
馬恩吉埋骨人的藝術品更是讓唐人咋舌:在地下,有幾面牆完全是用人頭骨裝飾起來的,還有一些壁畫,遠遠看上去沒有什麼古怪,但是舉著火把近觀,卻能看出所有的裝飾材料都是人類的骨頭。
後來一個魯瓦城的歸義人對章白羽說:「沙伊——哦不,校尉大人。在魯瓦城,在市集上,晚上燃著六十多隻燈,還有十多個唐人的燈籠,還有無數的火把。有些貨鋪入夜之後,也會開到很晚。我每次晚上下了工,走回去的路上,還能吃到熱湯,很多地方都有得賣,布爾薩人煮的牛骨湯、安息人的辣湯、唐人的面片湯。住在魯瓦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天天想念。我還去過瑞德城,晚上我就喜歡去碼頭上看人,好多好多人,從集市到萊赫街,燈火通明,夜裡和白天也差不多。有時候我還會去看打拳,或者去聽姑娘唱歌,滿街都是說故事的人,我有了一點錢,就能買點酒、買點吃的,逛到後半夜。瑞德比魯瓦有一點好,就是逛得太久,走不動路了,還有牛車把你拉回來,花一點小錢就好了。」歸義人摸出了一枚唐錢:「就是這種錢,在別的地方花不出去,但是在瑞德城,只要是哈桑那吸血——哈桑大人的生意,卻都收這種錢。這馬恩吉城,」歸義人有些嫌惡地說:「我就是站在街中心玩自己的老二,都沒有人知道,黑漆漆的!這種地方有什麼好獃的!校尉大人,我想回魯瓦。」
有些諾曼人明顯來自於富裕家庭,他們的身上還穿戴著的比較體面的衣裳,還有些諾曼屍體則渾身赤|裸,在死後遭到過劫掠,衣服被洗劫一空。幾個看墓人還說,有些「下賤胚」還會來侮辱屍體,過去在諾曼人統治時期,這種罪孽是要被絞死的,但安息人卻不管不顧,他們希望唐軍能夠幫助他們保護墓穴的安寧。www•hetubook.com.com唐軍士兵打聽了什麼叫做「侮辱屍體」之後,也感到一陣陣的噁心,他們專門撥出了一筆糧食,雇傭了幾個體格強壯的諾曼人來此地巡夜。
唐軍士兵打開了內堡的大門,沒有遇到一點抵抗。
六個郎隊的唐軍士兵,攜帶者盾牌,穿戴著厚實的鎧甲,手持著製作精良的短劍,在一陣軍令之中,踏入了馬恩吉城最後一塊未被征服的城區。
埋骨人還帶著唐軍士兵去看了兩具聖人骸骨,那是兩個非常出名的僧侶,他們已經爛成了骨頭架子,但在他們的胸腔骨中,卻放著一隻落滿了灰塵的玻璃瓶子。埋骨人祈禱了一陣后,就輕輕地擦拭了那隻瓶子上面的灰塵。唐軍士兵這才看清裏面,那是半瓶黃綠色的藥水,在藥水之中,泡著一隻蒼白的左手,另外一個僧侶胸腔的小瓶中,則浸泡著半隻有些發黑的腳掌。
最後的清理,即將開始了。
「他在看什麼呢?」執政官的妻子詢問他。
這個為共和國掌舵多年的老人,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想著未來的事情,讓章白羽感到頭疼和煩惱。
為了節省燃料應對即將到來的寒冬,唐軍開始將諾曼人遷入一些龐大的石屋之中,那些諾曼寓樓是很好的地方。可惜馬恩吉城不像諾曼南部沿海的城鎮,遍地是寓樓。這裏的居民自古就習慣獨門獨戶,只有窮困潦倒的居民,才願意住進那些三四層樓的骯髒寓樓中去。投奔唐人的閹人大隊很快就被甄別了,那些從沒有離開過馬恩吉城的閹人被派去協助管理寓樓,那些在安息大軍之中服役過的閹人,則被繼續審問著。閹人衛隊對於管理居民很在行,他們語言天賦很高,可以很快摸清居民的能力,並且將他們按照過去的鄰里安置在一起。讓章白羽想不到的是,幾個閹人管理的寓樓之中,竟然開始為唐軍提供箭矢了,閹人從城內找來了箭桿、工具、木料、大包羽毛,然後就分配了居民為唐軍製作箭矢。對於這些寓樓,唐軍自然是優先供應糧食的。
如今,安息老兵已經有兩天沒有動靜了。
它晶瑩剔透,渾然如同一整塊水晶雕鑿而出,在中間沒有一個氣泡,也看不出工匠雕琢的痕迹。
馬恩吉內堡是這座石築城鎮中間修築得最為完善的地方,它易守難攻,又經歷過許多代人的修繕,非常堅固,各種職能的建築設施應有盡有。
連續許多天的時間裏面,馬恩吉的天空都如同壓著一層極低的雲,偶爾會有飛灰飄落在市民的頭頂。
這些地下的石頭墓穴已經「人滿為患」,許多地方,明顯只能供應一個人躺上去的墓穴,裏面卻硬生生地塞進了三四具屍體。還有些後來者明顯不太講究,他們將原來的墓穴主人的骸骨丟棄到一邊,再將自家親友的
www.hetubook.com.com屍體填上去。
這種糧食能不能支撐到明年收穫,甚至明年春天,誰都說不準。
有一個答案非常普遍:「這裏晚上黑。」
許多備官很好奇,紛紛去詢問前來馬恩吉城做差的歸義人:「這裏吃穿不愁,你們為啥想回去?」
在城西,定城人截住了許多東來的領主們,不允許他們進入城鎮之中。
城內的諾曼人尚有兩千餘人,比起戰前,整整損失了四分之三,曾經居住著八九千居民的龐大城鎮,如今看起來空蕩蕩的。
烏蘇拉的鐘聲響起。
除開這些慣用的埋屍地點,城內還有許多地方都被發現了大量的諾曼屍體。
章白羽在一個諾曼人的協助下閱讀馬恩吉的建城史的時候,發現內堡之中竟然有獨立藏冰的地窖以及兩個磨坊。
歸義人的抱怨讓章白羽無從應對,他感到又好氣又好笑,這些歸義人兩三年前在黑漆漆的城鎮裏面活得好好的,現在習慣了熱鬧,人也變得嬌氣了。不過,歸義人的這種「嬌氣」,卻讓章白羽頗有感慨,唐人領地的舒適安寧,已經遠超尼塔其他地方了。
唯一讓市民們感覺到有些變化的,就是唐軍在馬恩吉城北設置了糧倉。
「尼塔——」老人困難地說道:「小心——」
馬恩吉不是衰敗了,而是正在回歸到它應有的程度:它不再能吸收整個尼塔的財貨維持繁榮,那麼它變成一個普通的內陸城鎮,也沒有什麼不好想的了。
石頭墓穴惡臭難當,等到唐軍士兵們提出去看看那些供應平民使用的泥磚墓穴時,看墓人卻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大人,那裡比這兒臭一萬倍!即便是安息人也受不了裏面的味道,那裡已經被封死了。」
「您說什麼?」
「小心!」老人攥住了執政官的胳膊,想說著什麼,但卻被一口痰塞住了後面的話語。
老人的目光甚至有些恐懼。
可是再想一想那情況未知的內堡,章白羽卻又清醒了許多:尚有殘賊未滅,現在做著吞併尼塔的大夢還是太早了一些。
烏蘇拉人的建築也不差,而且烏蘇拉人在修築貿易大廳的時候,一直秉持著共和國的奢華作派:要和當地人做生意,必須先要讓他們羡慕你的行頭和居所。
就連章白羽也感到古怪,不知道歸義人說「馬恩吉晚上黑」是什麼意思。
「小心啊——」
執政官俯下身子,側耳傾聽老人的亡語。
歸義人的唐語水平參差不齊,但是細問之下,卻有不少人回答這個。
執政官正服摟著自己的導師,那個老頭咳嗽個不停,從上個月開始,老頭就快不行了,如今咳嗽稍微厲害一些,就會咳出鮮血。
馬恩吉似乎受到了羅斯地區教會的影響,對於儲藏聖人的屍體碎片有一種偏好。
馬恩吉城的糧食勢必熬不過冬天。
在貿易大廳之中處理事和_圖_書務的王仲一聽就明白了,堵住水渠的,肯定是諾曼死人。王仲擔心瘟疫,就徵召了許多馬恩吉居民,讓他們協助清理地下水渠。馬恩吉人在對待屍體的時候,明顯沒有唐軍這樣慎重。說來古怪,諾曼人在人們去世之後,就不再將他們看成是「人」了,他們覺得人的肉身和靈魂在死亡的一刻就會分離。唐軍士兵看見許多諾曼人用帶著彎鉤的長棍將一具具屍體拉出溝渠,隨意地堆積在地面上,當唐軍架設柴堆去焚燒積屍的時候,諾曼人也覺得無所謂,只有很少的諾曼人會對著屍體堆流淚,但卻很快會被別人提醒,這是異端。
在定城的營地之中,各個領主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營帳之中,他們每天都能看見唐軍們的行動,他們見到定城人一車車地將空馬車運入城中,又看見他們將滿載的物資運向定城,有的時候,他們還會看見定城士兵帶著大量的居民離開馬恩吉城。
兩個唐人士兵終於不敢再看下去了,他們沿途撤了回來,接下來幾天都精神萎靡,入夜不敢獨自入眠,白天也不敢單獨呆在屋子裡面。
說完,執政官抱住了他的妻子,失聲痛哭。
唐軍在城內依舊維持著作戰的狀態,唐軍的長劍隊四處搜捕著安息老兵,唐軍在城內劃出兵營隔絕市民和唐人,唐軍繼續盤點著城內的各種物資。
城內的墓地很快就不夠用了,面對這種情況,馬恩吉城開始挖掘龐大的地下墓穴。這種地下墓穴也按照馬恩吉一貫的奢侈作風,採用完全的石頭修築。只是到最近二十多年來,尼塔行省逐漸變得貧困,許多地方才開始使用碎磚或者泥胚修築地下墓穴。這種地下墓穴很像是瑞德城的新居民聚居的「層板床」,從地面到天花板,有一層層狹窄的墓床,每一個墓床可以放入一具到兩具屍體,這些屍體被層層的白布裹著,有些已經變成了白骨,有些卻腐爛不久。
「以後啊,再沒人天天罵我了。」
幾個諾曼石匠在幫助唐軍修繕烏蘇拉人的貿易大廳的時候,偶然說起了地下排水渠已經排不出污水了。
那是唐人的琉璃杯。
唐軍士兵甚至沒有去詢問大多數居民的去向。
唐軍士兵已經找到了城內的諾曼人首領,他們大多是一些沒什麼經驗的市民領袖,早先的一批領袖已經被安息老兵殺戮殆盡了,現在唐軍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去管理諾曼居民,只能讓他們之中能力稍強的人按照街市管理自己。唐軍士兵告知了馬恩吉市民糧食即將出現短缺的問題,並且給了他們兩條路,他們可以攜帶家產前往臨近的唐人城鎮就食,但他們要服從當地城守的安排去幹活,如果來年春天需要拓荒,他們也要出力;另外一條路,則是留在馬恩吉城,為唐軍幹活,著手恢復城鎮,前提是他們選擇歸義。
「琉璃杯。
www.hetubook.com.com」執政官說,他眼眶通紅,伸手抹了抹眼淚:「放到他的棺材里去吧,老傢伙挺喜歡這東西的。」
大火燃燒了四五天。
唐旗,終於飄在了尼塔最堅固堡壘的天空。
這座城中之城如今正在熊熊燃燒,章白羽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心疼,如果要佔領那裡,恐怕真的和公爵幼子說的那樣,要損失掉成倍的士兵,章白羽除非是瘋了,才會用人命去換一座石堡。
唐軍士兵卻堅持要去,看墓人只得帶著唐軍從一個外表看上去極為普通的白色石屋進入了地下。
唐軍保留了烏蘇拉人留下的看門人,他把問安話從「公爵長壽」變成了「沙伊長壽」。
帶著不甘,帶著遺憾,老人感到生命正離他而去。
放開了說,整個尼塔的衰敗,也不是因為戰爭,它們只是諾曼衰落的一個縮影罷了。曾經,在一片砂礫之上,諾曼人可以從海洋的盡頭運來建築材料,硬生生地修建起勒龐石城,在尼塔,憑藉繁榮的貿易,諾曼人將糧食從各個附庸王國運來腹地,養活了極多的人口。尼塔土地肥沃,物產豐盈,在各個諾曼邊省之中還算很好的,若是富裕程度稍微差一些的地區,比如布爾薩和科爾卡地區,那裡的諾曼人很快就窮困窘迫,變得和當地人毫無二致了。
馬恩吉人極愛這座城鎮,即便是死了也要留在這裏。
安息老兵曾突圍了三次,每次都只留下一堆屍體,倉皇逃回內堡之中。
許多馬恩吉市民甚至不知道安息老兵已經遭到了滅頂之災,在他們的心中,野外的什麼地方還盤踞著數量眾多的安息軍隊。有朝一日,或許又會變成唐軍被圍困在城內,安息人在城外展開圍城。
在他微弱而恍惚的目光中,他看見了桌上的一隻杯子。
對於馬恩吉市民來說,唐軍焚燒內堡的事情對他們影響雖然有,但並沒有最初預想的那麼大。
補給糧倉的糧食來源有三個,一個就是唐軍清點出來的戰利品,它們大多是安息老兵搜刮到城內的糧食,這些糧食的數量並不多,但因為它們運輸方便,所以唐軍糧倉最初的主要存糧都來自於接管安息人的遺產;其次,則是唐軍囤積在城外的糧倉,城內的勁敵已經被摧毀后,唐軍已經不必在城外維持那般龐大的部隊和民夫了,最早是負責轉運糧食的民夫得到了嘉獎,然後被遣散,接著是一些歸附城鎮的諾曼部隊被遣散,唐軍維持了一支精銳,但卻開始讓營中人返回家鄉了;第三個,則是西部的小領主們前來繳納的貢糧,這些波雅爾們的嗅覺很靈敏,當唐軍突然破城之後,他們就判定安息人完蛋了,在城內戰役開始的時候,許多羅斯人、安息人、諾曼人的小領主們就搜集了領地的糧食物資,開始朝著馬恩吉運送。
「什麼?」執政官不明白,老人為什麼會突然說起千裡外的一個半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