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如何?」章白羽說:「現在尼塔一日三變,戰情緊急,各地盤踞的安息殘餘還沒有歸順,林中軍已經困在布爾薩。要是開府能夠平定亂局,一百個府也開了,哪容得下婆婆媽媽的。都護之事,可有典章?可有禮制?」
比較出乎鍾離家意料之外的是,當章白羽仔細地考慮了開府後,沒有太多的猶豫就同意了。
「都護沒有聽過就對了。」陳從哲說:「我以前就做過食貨郎——」
離開唐土數千里,離別故人數十年。
韓雲突然問道:「窮困至此,為何不來春申尋找右將軍接濟。畢竟當年群議洶洶,為右將軍說話的可不多。」
章白羽並不意外,從別人嘴裏聽見祖父的名字,誰都會感到好奇的。
細碎的雪花飄然而下,落在陳從哲的肩頭。
站在前列的鍾離家臣極為尷尬。
「先生慢去。」
這些制度章白羽一直在研究,但鍾離家這種細緻的教授,卻是第一次經歷。
即便是這樣,章白羽也很讓林中人頭疼。
尼塔小領主的拜訪,卻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唐軍都在關注著開府的事情。
「那好。」章白羽說:「召諸官諸郎議事。」
陳從哲撇了撇嘴:「有的。」
唐國弱時,則私法橫行。邊境的將軍們再也得不到腹地的支持,也不再受到朝堂的鉗制,為了一批新兵、為了一倉糧食、為了一位美人、為了平息戰事,都護們會慢慢地妥協,容忍一個個城鎮中公法消弭,逐步讓位給私法。駐軍官員會和歸義人的首領其樂融融一段時間,到了最後,那些首領幾乎與異族人無異。一旦局勢有變,這樣的地區便不再為唐所有了。
從章白羽的帳篷走出來,幾個唐兵蹲在地上,正在打磨一塊木板,一個文書正在用筆瞄著字形,陳從哲看見了「都護」兩個字影,但是「府」卻還沒有寫出來。
公法私法側重於哪一邊,時常反應著唐國的國力如何。
行公法的地方,唐人就需要專門維持一批數量龐大的官吏,此外,還需要派駐軍人。當地的大族時常會掀起叛亂,意圖壟斷當地的兵糧。不過唐人的市舶丞可以總管食貨之事,為了應對豐荒採取平糴制度,籍冊人口后,又輔以授田拓荒,兵源、糧草供應不絕,商hetubook•com•com貿往來也頗為有利可圖。
唐人曾經設置過幾處都護府,律法分為公法和私法,此處的公私,說的是承從本土的律法以及遵從各地的俗法。
唐國強時,採取私法的地區會逐漸引入公法,都護們可以從容地逼迫當地的大族順服公法,籍名歸義的事情不會再受到阻攔,一旦遇到叛亂和騷動,唐國也會及時的應對,久而久之,這些地區與唐人之間的婚聘聯姻會變得頻繁,隨後逐漸地融入唐人的國度之中,代價雖大,但收利卻是千百代的。
陳從哲笑著說:「我為僚佐時,聽我家郎官說過:天下財貨往來如潮,可疏不可堵,財貨貴賤,冥冥亦有準衡,一地飢一地豐、一倉滿一倉竭、一家富一家貧、一軍強一軍衰,歸根到底,不過食貨二字。」
如此幾番之後,章白羽就要渾身裹素,在郊外公祭列位唐王,恭敬有禮的對唐王的列祖列宗說。
陳從哲說:「就和那個瑞德城的哈桑做的事情差不多。一般每一郡設置一個食貨郎,所轄之事,大都是市井財貨的事情。四十年前,唐國右將軍韓定北,曾經以軍法約束兵士,令他們不得強買強賣財貨。」
公、私法時常並立。
這倒是讓鍾離家的人感到極為不適。
按照鍾離家人的想法,章白羽一定要推辭三次到五次,每次都要批頭散發,躲著林中人到處跑,嘴裏還要喊著「你們這是害我啊!」
「天使何在?」章白羽詰問道。
「郎官大人,」陳從哲自言自語道:「有人信您的話了。」
「大丈夫直抒胸臆,豈能藉著幾句公道話,一輩子舔著臉去吃別人的?」
可是激蕩歸激蕩,陳從哲卻犯不著專門找茬:「那,再說說都護的僚官之制吧。」
說到這裏,陳從哲的眼裡倒是透出了銳利的目光:「都護只要知道,公法私法,終究是『以公為本』就對了。非我族類,其心未見得必異,可一國之內要是兩法並存,終究是要變成兩國的。阻卜郡至今形同異域,大半是因為阻卜的族長酋領至今行巫祝之事,祭長權比郡守。這些人不知恩義,歸唐有利則歸,叛唐有利則叛,這是縱容私法之禍,都護不得不察。」
這是食貨郎對陳從哲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也就是治標治本的區別么?」章白羽詢問鍾離家人。
章白羽也有些感嘆:「可惜了。以後若是能接濟後人也好,若是尋不著後人,我為郎官修繕墳墓,也是應有之義。」
諾曼領主都帶著報話人,這些人一般會憋足一口氣,連續喊出一長串頭銜,說明這位諾曼領主的身份尊貴;
鍾離家人齊齊陷入了沉默。
鍾離家人本來以為一直要鬧到下個月,才會開始給章白羽商議開府之事,不料,這一番辛苦的準備、連夜的安排、預演的措辭,竟然一個都沒有用上。
章白羽點了點頭:「我知道的,還請先生繼續說。」
陳家老頭滿臉淡然,穿行過了許多的尼塔領主的隨從,又經過了一群整裝肅立的唐兵,走到了街上。
「也不盡然。」陳從哲說:「大丈夫尚知能屈能伸,一腔熱血,有時也要冷下去。國事只有利弊,豈有對錯,也談不上治標治本。孤懸海外的都護府,若是一門心思推行公法,招致遍地反叛,這不是目光長遠,這是蠢。阻卜、歸雲兩郡,都曾設都護府,上百年間,叛而復降、降而復叛,不知死了多少唐人將士,哪有這麼容易?如今歸雲郡終於設置了郡縣,大族大姓未必便有多麼忠誠,但卻絕對不敢自立了。阻卜則至今設軍府,平時為郡守,亂時為都護。要把外人變成唐人,沒有上百年,沒有血流成河,哪有那麼容易?」
「不信。」陳從哲說:「我就是轉述一下,沒別的意思——我家郎官,為此話不知受了多少罪的,誰會信他呢?」
在戰時都護總領軍事,可將庶務一應交給長史。長史之外,還可設置從丞,專門負責募兵、轉運之事,全力支援都護在外作戰。
「我來說一句,」一個看起來比較忠厚的老頭開口說到:「都護之位,照例,當由天使持節,于百官前——」
「這不是我要當都護,而是唐人暴露在外,日夜為外人所苦。開府行都護之事,上慰唐人列祖列宗之靈,下保唐人萬般無憂,即便沒有章白羽,也要有別人承擔這都護的職位。如今章某為唐人奮刀劍以起,仗劍平定尼塔,唐人安居樂業,四鄰不敢窺和_圖_書視,全賴祖宗庇佑,唐人齊心。現在,有林中敗類貪慕富貴,生生要斷送唐人的前途,章家二郎白羽不敢不從民願,自表為南海都護云云。」
在鍾離家人身邊,一個諾曼官員疑惑地扭頭看著身邊的陳從哲:「這個天使是?」諾曼人一邊說,一邊往天上瞄了一眼。
又比如設置行司馬。
鍾離家臣之中,有些人站在人群後面,料想這個時候章白羽應該已經開始裝瘋到處跑,便在人群之中高聲喊道:「校尉不要推辭啊!都護之位,乃是民心所向!」「都護大人!」「都護不可拋棄唐人啊!」
行私法的地方,唐人不需要派出太過的官吏,居民生活受到的擾動不多,局面也比較平穩,但是這些地方的稅收、兵源卻幾乎不必做指望,途徑的貿易也多為本地的大家族把持,唐人的官吏難有什麼作為。
看著四下無人,陳從哲突然捂住了鼻子,咳咳嗤嗤地哭了起來,肩膀微微地顫抖。
說到了下午,章白羽也有些睏乏。
「私法當然不能一直行下去。一直行私法的地方,最後都成了外國。可要是沒有私法,唐人沿路遷徙而來,難道只靠喊兩句『普天之下』,這天下便歸心了么?事有權變,能公則公,必要時也要行私法。唐人沒有那麼多官吏,也沒有那麼多士兵,不知權變可不行。」
韓雲還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沉默了。
在都護不得不居於國中時,可將軍務交給行司馬。行司馬位比將軍,但不在國制之中,也就是這是都護府的將軍,但卻得不到唐地本土的承認。
章白羽接過了鍾離家人打造的都護銀盔,在手中掂了掂,直接戴在了頭上。
「歸雲郡的食貨郎就曾經記錄過,右將軍駐守歸雲之前,市集之中米價上下不定,難有兩日同價。多因唐軍兵士喜歡以低價強收米麥,連帶布匹財貨等,都與強盜一般,給出幾串錢,就抱走居民的財貨。出雲人遇到了唐軍駐紮城內,就百業關張,兼帶著鄉里蕭條。糧草運不進城裡來,再高的價也收不上,結果有錢無米,幾次引得兵士嘩變。右將軍駐紮歸雲郡后,勒令兵士不得犯民,又行兩年平糴,商旅逐漸繁榮,財貨輻湊到市集之中,財稅豐足之餘,兵糧之事也迎刃而解。m.hetubook.com.com不料,右將軍在歸雲郡所行之事,卻遭到了春申的忌憚。春申的唐王聽聞歸雲商旅繁忙、歸義人從軍踴躍、財貨豐足異於常年,竟然聽信讒言,認定右將軍所圖不小。右將軍很快下獄,後來散盡家財自贖,在春申做了富家翁。天下名將,淪落到如此下場。最後,為右將軍鳴不平的,反倒是食貨郎。河陽、歸雲、春申、清河四郡的食貨郎聯名上書,訴右將軍之冤。不料這幾位郎官竟被接連去官,豈不是可笑?」
陳從哲非常驕傲和冷漠,點了點頭,飄飄然去了,如同一位與世無爭的明士。
一位羅斯波雅爾則更加直截了當一點,他的身後跟著四名士兵,每兩名士兵的肩膀上面扛著一隻毯子。站在門庭中間,他們將毯子掀開,一塊毯子下面裹著一位絕美的女人,另一塊毯子下面則是一個俊俏的男人,女人的手中捧著一枚水晶,男人的手中則抱著一柄寶劍,波雅爾對接待的唐官說:「如果大|波雅爾不收下這份禮物,我離開的時候,會親手殺了他們。禮物送不出去?我不會接受這樣的羞辱。」
而林中人則一定要跟著到處跑:「都護,這是為了唐人啊!」
可是——沒有。
陳從哲說起韓定北的時候,章白羽敏銳地感覺到,韓雲的注意力一下集中到了陳從哲的臉上。
許多鍾離家、屈家、熊家的家臣本來以為今天早上鬧騰一番,下午就能回駐地休息,現在卻只能紅著眼睛,打起精神來給章白羽講解開府的事宜。
歸義人的聚落之中,時常行私法,唐官吏並不干涉。在城鎮和歸義很久的地區,卻主要行公法。
章白羽點了點頭:「嗯。」
天色陰沉了,冬天已經降臨。
章白羽再也沒有了早上戲謔和針鋒相對的意思,他恭敬地正坐,對陳從哲鞠禮。
陳從哲心中激蕩,差點破口大罵:「怎麼不喊陳老頭?」
「常制是什麼?尼塔又不是唐郡,哪有常制?」章白羽冷哼一聲,看著眼前的鍾離家人。
「不推辭。」章白羽說:「南海兩郡、百戰兇險、異族相爭,我都沒有推辭,為何要推辭一頂銀冠。」
「這似乎——」另一個鍾離家臣也沒有料到章白羽這麼好勸說,真是豈有此理,章白羽要是不推辭,鍾離家人還怎麼做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錚諫』的鐵骨忠臣?「這似乎與常制不和。」
最後,陳從哲嘴裏憋出了一句話:「校——都護不推辭一番嗎?」
安息領主也有報話人,但是安息人喊出來的,則是他們進獻給唐人領主的禮物;
「食貨郎。」陳從哲一捏鬍子,說出了一個奇怪的官職。
大體上除了官職稱呼有變化外,章白羽問明了職責,卻發現也都好理解。
陳從哲老臉憋的通紅,對章白羽擠了幾次眼神,章白羽卻只當他被沙子迷了眼睛,假裝不清楚他是什麼意思。
「不在了,窮死了,棺材都是我們幾個僚佐湊錢出的。」
「這還能有趣不成?」章白羽有些不信。
陳從哲看了章白羽一眼:「哦,那樣便也好。好了,明日再來與都護細談,今日便到這裏吧。」
陳從哲瞪了諾曼人一眼:「閉嘴,不是諾曼人的天使。」
「陳郎大有可為啊。」
幾天後,便是陰陽永絕了。
「這是什麼官位?」
比如設置長史。
「你信這話嗎?」
章白羽對於唐典籍之中的制度毫無尊重之意,如今唐軍上下的制度,能保留的章白羽一定會保留;唐人領地上涉及到異族藩務的,章白羽也不太看得起典籍之中那些「天兵一出,四境賓服」的宣傳;不過章白羽倒是對於都護府的律法比較感興趣。
陳從哲抬頭看著陰霾的天空,鬍子微微顫抖。
章白羽毫不顧忌地接受了都護之位,反倒有些嘲諷地看著鍾離家臣,當章白羽聽見后列的林中人開始喊叫之後,表情錯愕了片刻,便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他看著陳從哲的目光,如同等著看猴戲一般。
如同當年失意的郎官,輕拍著陳從哲的肩膀,對他勸勉著說。
瞪完了諾曼人,陳從哲嘴巴有些發苦:「都護,你這樣直接拿走銀冠,未免有些——」
陳從哲注意到了章白羽的睏乏,便拍了拍大腿:「不說那些了,說些有趣的。」
章白羽只感覺腦袋裡面充滿了各種名號、各種官職之間的鉗制和彼此監察,就好像一塊石頭被塞進了腦袋裡面,章白羽不得不偶爾扭動脖子,或者生生地將哈欠憋回去。
「他說的很有道理啊。」章白羽說:「那先生還在么?」
各地的小領主湧入尼塔的都護府時,幾乎把這裏鬧成了一鍋粥。
「——的僚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