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不斷的上報,非但沒有讓章白羽放棄打算,反倒讓他變得更加慎重了起來:外界的敵人,不過是一群束手就擒的武夫,或早或晚,都護府總是要把他們消滅掉的,可布爾薩和尼塔地區的有些風俗如果不著手解決,那麼所謂的「歸義」,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意義的。
在諾曼,教授文字這種事情在不同的家庭是不同的。
說完,周圍的學者們都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章白羽大感意外:「怎麼了,這次不說那些風俗難易,倉促行事必招其禍了?」
章白羽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陳從哲從懷裡面掏出了一塊圓潤的卵石,放在了桌案上:「來,都護,把它變成金子。」
貧窮的家庭的孩子很早就需要幹活,即便教士們偶爾會選擇他們之中優秀的孩子傳授知識,但卻不是大多數人可以完成的;平民家庭的選擇稍微多一些,但是要學習知識,大多數孩子還是會尋求教士們的幫助,還有一部分家庭的孩子則是從行會師傅那裡學會讀寫;貴族家庭則正規得多,他們會聘請出名的教師來到家中教授後代,其中不乏女性教師——當然,能夠前往外地擔任教師的女性,大多數都是貴族家族的後代,她們的行動比起平民姑娘要自由,優渥的環境讓她們多才多藝,但她們卻不可能出門幹活。對這些姑娘來說,從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都可以去另一個貴族之家擔任家庭教師。諾曼有許多的艷|情|小|說中,女主人公大多就是這樣的家庭教師身份。
接著,韓雲又乖巧地轉過了身,弓著背縮入了章白羽的懷中。
「我們只是說真話。」陳從哲說:「都護召見學官所謂何事,我們已經知道了。都護可設觀風使,選擇中正誠篤的唐人。可選四五人,我們驗過才學后,再委派他巡查各地。我們會在學舍中移風易俗,觀風使,則要去各地傳播唐風。」
「君子如龍,」陳從哲淡然地說:「可升天布雨,可潛淵屏息。當時你連馬恩吉都沒打下來,再惹惱外族人,難道想被趕到林中郡去耕讀傳家么?」
這兩種看法決定了諾曼領主與都護府的不同。
他和韓雲的孩子,會生活在怎樣的一個世界之中呢?
那些前來學唐字的孩子,看起來都是平民。唐軍的新貴們普遍年輕,許多人甚至來不及婚配就居於高位,據說這些人的子弟以後也會進入公學,當然,諾曼人是不太相信的。
唐軍抵達托利亞之後,收容了許多孤兒,其中不光有唐人的孩子,也有光著屁股跟著唐軍走的布爾薩孩子。
各地的領主開始修和-圖-書
繕城牆、許多騎士開始將市集遷徙到城堡周圍、領民們被攤派了更多的差役,在冬天到來的時候,他們卻不得不去領主的家中修補房頂、搬運石料、修築橋樑。
尼塔地區的一位教士,在六十年前曾經出版了一份小冊子。
烏蘇拉人每隔十天,就會在埃辛城中召集各地的領主使者,告知他們最新的消息。烏蘇拉人暗地裡甚至有些感謝唐人,魯莽的章白羽竟然在這麼關鍵的時刻,炫耀起了武力,這讓烏蘇拉成功地將那些左右搖擺的小領主們納入了防禦聯盟之中。
「陳老——先生,你這是何意?」
章白羽在成為都護府之後,唯二打壓的兩種思想流派,其一就是諾曼教士那「窮人該死」的論點,其二則是安息高原流傳來的「天選派」。
那一夜之後,章白羽才發現,即便他曾經以為已經徹底順服了他的托利亞山區,依舊隱藏著許多他不知道的陰暗角落。
每一個城鎮之中,或許沒有都護府的官派商人、沒有揮金如土的富翁、沒有驕橫跋扈的軍功貴族,但卻一定會設立學官——許多完全沒有任何貴族血脈,或者不是章白羽親戚的平民,因為擁有學識,竟然得到了類似於「王室官員」這樣的角色,並且所享用的俸祿和城守相差無幾。這些學官見到城守不必行禮,秋冬供柴、棉,春夏供布、果。在馬恩吉城,唐人的學官分得的居所就是過去諾曼人的富人區,已經有婚配的唐人學官,都護府會給他們分配獨立的房舍,如果沒有婚配的學官,都護府則會為他們促成婚事。最可笑的是,這些學官竟然也會因為生下子嗣而獲得獎勵,獎勵與唐民相同:豬、羊與麥。
章白羽一愣,手忙腳亂地將韓雲的頭髮從側身下縷出,塞回韓雲的脖頸之中。
「沒打下馬恩吉,我就覺得都護在胡鬧。現在打下來了,有托利亞、馬恩吉、尼塔河三面屏障,都護想怎麼折騰,也不礙事。況且,」陳從哲說:「我也曾對都護說過,公法、私法,終究歸於公法的。如今時機已成,移風易俗正在此時。我與諸位學官自會在學舍之中為都護儘力。」
陳從哲倒是率先收住了笑容:「都護,屋裡都是些山野之人,頂著學官之名,終究也不是都護府內的官吏,說話隨性些,都護聽了便是了。至於這『觀風使』一職,都護還是得代為上表一下的。」
章白羽告訴洛克珊娜,他知道這件事情。但是洛克珊娜卻告訴章白羽,他只知道一個表象,根本不了解這背後是什麼在作祟,許多托利亞的富人也www.hetubook.com.com會做出這種決定,他們完全能夠將孱弱的孩子養大,讓其恢復健康,可是這些富人也不會這麼做。在安息僑民之間,對弱者的鄙視更是大行其道。
想了一會,章白羽脫下了衣服,掀開了被子,擁向了韓雲。
這個小冊子的主要講述的是,世界變得更糟糕,主要是窮人的錯。
章白羽有些好奇。
章白羽也第一次了解了洛克珊娜的過去:訓練洛克珊娜的安息軍人,大多都是天選派,他們會設置極高的標準去訓練穆護女兒,在這個過程中,許許多多的穆護女兒被虐待至死,活下來的穆護女兒們要麼也變成了「天選派」,要麼已經破膽,不敢質疑這種教義。
想起了韓雲一直在身邊陪伴,章白羽覺得一股慶幸的暖意湧入了心中。
唐軍在各個城鎮設立了廟宇,西部領主們不被允許進入,只有唐人在主持盛大的典禮時,西部人才能一窺其中究竟。
章白羽還記得這些孤兒剛剛被唐軍帶走時的樣子,他們可憐又歹毒,見到唐軍士兵就瑟瑟發抖,但是卻會因為一兩塊麥餅彼此打得頭破血流。
究竟是窮人的秉性使他們陷入貧困呢,還是惡劣的世界讓人變成窮人?
第二次歸義的時候,麻煩就來了。
章白羽想起了陳從哲跟他的衝突,所以這次在灰堡「移異風俗」之前,章白羽召集了尼塔地區所有的學官——其中大部分人,就是林中人之中的學者們——章白羽要求他們支持自己。
關於唐軍的傳言大多是惡劣的,但是少數傳言卻顛覆了小領主們之前的看法,比如小領主們曾經以為章白羽是個諾曼教徒、或者是個拜火教徒、要麼就是天神崇拜者,結果現在看起來,章白羽和他的部下竟然沒有什麼信仰。唐人很崇拜祖先,但是他們卻很少被祖先留下的律法所束縛,一旦需要,唐人就會衝破條條框框,似乎在唐人的眼中,沒有什麼東西是神聖的。
這個小冊子是這樣闡述的,因為窮人天性的惡劣,所以他們會瘋狂地生下後代,但卻不會將他們培養成為體面的人,長此以往,窮人的後代越來越多,他們會成為傭兵、城鎮無賴、地痞、攔路劫匪、盜賊,與此同時,體面的市民卻需要花費更多的財產去培養他們的後代,這造成稍微富裕的市民都不願意生下更多的子嗣。最後窮人越來越多,世界也越來越壞,最後只能依靠上帝的意志,通過戰爭和瘟疫讓人大批死去,讓世界恢復秩序和正義。
在蘇培科的時候,韓雲可是能夠徹夜搏殺不眠不休的。
安息的天
www.hetubook.com.com選派還曾經影響過諾曼人。諾曼人的精英們又將這種思潮變成了法律,這種法律認為好人總是會好下去,壞人只要壞過一次就不可救藥,也不值得原諒。這種漏洞百出的法律,甚至還影響過春申地區的唐人,章白羽小時候就聽聞過關於這種法律的傳言。
在這種憎惡之中,小領主們更多的是嫉妒,他們終於開始認真地了解了一下都護府的統治。
虞官和唐軍士兵們經常抱怨,這些孩子太野,也沒有什麼教養,很喜歡偷東西,還有一肚子撒謊的本事。可即便是那個時候,唐軍士兵也沒有想過這些孩子「不該長大」。幾年的時間裏面,有了唐軍士兵的看護、有了托利亞山區的衣食供給、有了唐人的教育,大部分孩子的惡劣習慣已經被矯正。曾經骨瘦如柴的孤兒們,現在看上去各個健康乃至強壯。這些孩子對於長大之後的事情,從來沒有什麼懷疑:男孩一定會參加唐軍,女孩一定會尋找唐軍士兵那樣的丈夫。
都護大人要求禁絕的風俗,看起來都是傳統,並且都是無害的:為什麼不能驅逐那些病人和殘疾佬?如果他們的品德沒有瑕疵,天神為什麼會懲罰他們呢?為什麼不能有私刑?我們村子的主刑人,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是最公正的,絕不會偏袒誰,為什麼要去山下找唐人的判官?為什麼不能毆打老婆,諾曼人的先知說過,女人不過是男人的肋骨,需要受到男人的監視和保護,安息人的經典也說過,女人比不上男人,需要時刻警戒他們!為什麼不能娶親姐姐和親妹妹,光明之神允許我們這麼干,就算大穆護不許,也只是對安息人這麼說了,我們是布爾薩人,我們有自己的傳統!
這個教士似是而非的理論完全不能讓章白羽信服。
對唐軍的輕蔑消失后,西部小領主們又開始憎惡起了唐軍的都護府。
「一座城池得失就前後失語,」章白羽忍不住搖頭:「你也好意思談君子?」
這件事情後來被布爾薩人稱為「二次歸義」。
「都護可以代請嘛,發個昭告就行了。唐王么,」陳從哲笑著說:「她只能『知道了』。」
韓雲雖然入睡了,但卻很微微地抬起了頭,讓章白羽的胳膊穿過了她的脖子,從背後抱住了她。
想著白天說過的話,章白羽突然有些心疼韓雲一直追隨在身邊。
「你們就是畏難。」
唐人們對於諾曼人的嘲笑同樣感到好奇,對於唐人來說,崇敬祖先和教育後代,本來就是同一件事情,不過是把祖先做過的正確事情告訴後代罷了。
hetubook.com.com在尼塔,唐軍的出獵被西部小領主們當成了示威。
據說洛克珊娜為此和章白羽長談了整夜。
章白羽閱讀到這個小冊子的時候,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那些自稱「博愛」的諾曼精英們,為什麼會對胞族也抱有這種「亡滅其種」的強烈憎恨。
「觀風使么。」章白羽點了點頭:「這是朝官,又得歸雲那唐王認了么?」
「你壓到我頭髮了。」
唐人的將城內最高大的石堡同時用來祭祀祖先和教育子弟,這件事情引起了諾曼人的嘲笑。他們覺得這是唐人貧弱慣了,沒有錢去修繕更多的建築。
「怎麼?」章白羽皺起眉頭,感到有些古怪。
各地的傳言不同,有些地區的領主告訴烏蘇拉人,唐軍觸動了七八百騎兵,正在準備進攻;有些領主則說,唐軍只是在召集封臣狩獵;還有些領主則表示唐軍肆無忌憚地穿越了他們的領地,要求承認宗主權,但卻沒有掠奪他們。
章白羽嗅聞了一下韓雲的頭髮,前日,韓雲聞起來如同玫瑰,昨日,韓雲聞起來讓他想起了清泉,今天,韓雲的味道如同清遠的茶香。
章白羽自以為這般慷慨之語,會引得一群人鼓噪喝彩,沒想到,一眾學士卻如同商量好一樣,默契地端起了茶杯慢吞吞地喝。
入夜。
韓雲在床上側身而眠,露出光潔的脖頸和肩膀。
第一次歸義的時候,敵人是誰很明確,是那些貴族和穆護們——布爾薩人憎惡他們多年,所以很容易就和唐人結成了同盟。
韓雲說了話、轉了身,但是她真的醒了嗎?
不光是穆護女兒,安息人的天選派理論甚至被沙阿沙當成了寶典,他希望藉此讓貧苦之人心甘情願地接受自己的處境,不要嘗試徒勞地反抗,反正神靈已經決定了誰會富有,誰會貧困,違背神靈的安排,只會讓大家都不好。
未來,都護府要變成一個居民安居樂業、邊患寧息的地方,還要花上好多年啊。
禁絕「天選派」的原因,其實是洛克珊娜與章白羽的一次會面。
洛克珊娜告訴章白羽,就在托利亞,山民至今有一種習俗,那就是將女嬰和孱弱的男嬰溺死。
唐人冊封幾個諾曼人為唐男的時候,就曾經開放過廟宇,諾曼人很驚訝地發現,在空蕩蕩的廟宇之中,只有幾塊木牌,聽唐人說,那些是古代逝去的唐人先王。這一下,諾曼人似乎確信,唐人就是偶像崇拜者,他們一定會說這些列王已經成為了神靈,而章白羽是他們的子嗣。結果唐人並沒有這樣宣傳,唐人也沒有將那些列王宣布為神,那些廟宇之中,竟然有許多小孩子在裏面和圖書學習唐字。
備官們奔赴各地,長期地生活在布爾薩人之中后,果然發現了許多例子。
布爾薩人可不只是拋棄女嬰這麼簡單,他們會因為兔唇、百日咳、連指等殘疾而拋棄嬰兒。所有的思潮,絕不會輕易地在一件事情上收尾:布爾薩人會拋棄嬰兒,不表示事情到此為止了,布爾薩人還會歧視盲人、瘸子等殘疾人,布爾薩人也會拋棄病人,章白羽這個時候才知道,為什麼去年春天流行熱病時,布爾薩村莊都表示他們不需要灰堡的藥材救濟,也不需要把病人送到灰堡去——那些生了病而無法痊癒的人,最後都被拋棄了。
「教書育人,勸善而已。幾年的時間,把歸義人變成唐人,不就是想把一塊石頭變成金子?」陳從哲對章白羽嗤之以鼻:「都護,我們這些老頭都死了,還會有新的學官,那些學官也都死了,有些歸義人依然成不了唐人。這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五十年一百年也未必能成。」
章白羽本來以為這些學官會再次跟自己爭執,說凡事慢慢來,然後再把這件事情不了了之。
據說,在公學之中教授讀寫的,基本都是唐人,有許多還是唐人官員,章白羽本人就在托利亞教授過一段時間的寫字。
章白羽在馬恩吉準備就寢。
不料,成為學官之後,這些學士在短短的時間裏面,竟然變得支持起章白羽來了。
在半睡半醒之中,韓雲轉過身來,親了章白羽一下。
那之後,章白羽終於從托利亞山區開始著手,開始改易起了當地布爾薩人的風俗。
這個教士還從他自己的理論推出,這個世界的秩序維護者,應該是貴族、教士、市民精英、大莊園主,這些人應該結成同盟,並且對窮人實行閹割,或者「想辦法」讓他們的子嗣不要長大。
這就讓諾曼人大惑不解了。
壁爐燃燒著木材,空氣中涌動著溫熱但不使人煩躁的暖意。
章白羽發現,韓雲入眠的時間越來越早了,慢慢地熬不起夜了。
韓雲卻在迷糊中醒來,語氣帶著睏倦和責備。
唐人現在的這種公學,就讓諾曼人有些看不懂了。
在教師的任命上,都護府只任命唐人:所有的教師,唐人叫先生,全部都是唐人,無一例外。
「恩。」章白羽知道,陳從哲說得是長遠的打算:「十年之後,你們教出來的孩子,就會進入都護府,他們會成為備官、郎官、城守、唐男,好好地教他們。現在他們進學,一半是唐人,一半是歸義人。等他們出來的時候,我要他們各個都變成唐人!」
韓雲的身體柔軟又溫暖,章白羽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準備跟她說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