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人的衣服很乾凈，布料也顯得體面，頭巾也是新的，如果不是有些膽怯的模樣，看上去就和一個在家享福的老頭差不多。
章白羽從始至終未發一言，只是不斷地安排民夫和女侍不斷地添食。滿座唐人、歸義人吃了小半天，覺得肚皮有些撐了，酒喝得也有些上頭了，章白羽才吩咐女侍上了飲料。
許多孩子呱呱墜地，許多良家子得到全副鐵甲，許多農夫分好了糧種。
不久之後，章白羽的案頭也出現了這種瑞德城運來的新鮮糧食。
按照軍中慣例，這個酒侍在一開宴就喝下了一杯，然後安靜地跪坐在一邊。等到諸人吃得酣暢的時候，他才站起來，開始給別人進酒。郎官們喝過托利亞出產的唐酒，那種酒味道很烈，眼前的這種酒么，能喝出來酒味道，但要說它的味道，那就是大不如唐酒了。
諸多官員齊聚在都護府內，他們今天得到了都護的召見，說是要請他們的吃一頓飯。
「不用你親自種。」章白羽說：「今年，各城都會派人去瑞德。怎麼種安息薯，你要把他們教會。瑞德城選好的良種，你幫我告訴那些農人，都要好生地教會各城來人。老丈教不教得好？」
章白羽顯得非常輕鬆：「瑞德城守跟城外的鄉民約定，幫著試種這些新莊稼，來年不必繳糧賦。諾曼歸義人是一概不相信咱們，布爾薩人見到尼塔土地肥沃，也不願意耽誤農時去試種亂七八糟的莊稼，就算是唐人，也是將信將疑：城守說不收糧賦了，這個他們是相信的，但是如果這糧食絕了產，沒了吃的怎麼辦，他們卻擔心城守不管他們。最後好說歹說，終於讓一百多戶農人幫著試種了這些莊稼。」
馬恩吉城內的唐人官員都知道，都護總是有好吃的東西，如此鄭重地召集官員們赴宴，肯定又是從什麼地方弄到了好東西。
他走到筐盤邊上看了看，又捏開了筐子裏面的幾塊安息薯，檢查無誤后，確定了那些安息薯就是他種出來的。
「你種的這些還不夠么？」
木薯的豐收還讓瑞德城外的居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信念，他們覺得不論生下多少孩子，都是可以養活的。
「算上後面還有的，」章白羽想了想說道：「兩千斤，你們就是再和-圖-書吃一頓，也是夠的。我高估你們了，還以為你們會把這些都吃乾淨的。」
冬天。
這一次沒上茶，而是上了一種色清如水的汁液。
郎官們面面相覷，有些人還四處看著都護府的內廳。這是烏蘇拉人修築的貿易大廳改造的，可以容納上百人在此聚會，如今唐人只設矮腳桌案，聚集此地的人只會更多，足有兩百人上下。剛才都是敞開了吃，大家也沒有顧得上份量，有些餓得急的郎官，吃的就多些，那些老朽學官吃得少些。算來算去，六七百斤恐怕不止。也不知道這東西多少斤糧食兌一斤酒，滿座官員陸陸續續的開口，卻都只猜到了個大概。
坐榻上的唐人們，也開始交頭接耳，想要知道這種東西什麼時候能運到他們的轄地。
「校尉，」老人還是用的過去的稱呼：「老漢不要臉，還想求校尉一些事情。」
驚訝的聲音已經蓋過了懷疑，有些唐人甚至離開了坐席，走到了老丈的身邊去詢問。
只見到民夫們取出碩大的盤子，將一些尚在冒著熱氣的古怪東西盛盤，裝得滿滿當當，分在了每塊桌案上。
最後，一個酒侍開始給各位都護府官員添酒。
吃了幾片之後，又有侍女送來了新的食盤，食盤內裝著的都是已經切片的果實，都用油炸過，上面抹著安息人的辣味香料，在一旁還放著一些唐人愛吃的芥泥和茱萸糊。
吃了炸片后，第三批侍女魚貫而出，送來的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泥糊。在泥糊大碗的旁邊，還放著幾盞木碟，裏面裝著幾顆塔拉城產的琥珀糖。琥珀糖丟進了泥糊中，很快就融化，喝下去的時候，滿嘴生甜。
又有人問他年老力衰，怎麼開出來的。
老頭一時有些詫異，他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這麼想。
「龐城守，我們當然信得過。」澤口城守說道：「雖然他出糧從不爽快、出紙總要擺譜、出錢如同割肉、出人如同改嫁老娘、待人吝嗇，但總得來說，龐城守還是很好的人。只是，龐城守下面的那些人，未免有些魚龍混雜。瑞德城是都護府繁華所在，蠅營狗苟之事、奉承上官之事多了，龐城守所奏，未必全真。」
這一次，沒有人反駁郎官的話了。
無數唐人的小屋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平原上樹立而起，屋上裊裊升著炊煙，許多村莊正在囤聚石料，準備在來年修建石頭房舍，十六座橋樑已經架設完畢，八十多個村莊的水渠已經掘好了溝壑。
章白羽突然開始用清河的方言跟這個老頭說話，老頭也用清河話對答。
在眾人喧嘩不停的時候，老人突然對章白羽提了一個要求。
郎官們之前總能挖掘一些他們信服的證據，這一下，不論他們怎麼詢問，這個老頭卻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這安息薯出產高是真的。
「回家當田舍——翁吧！」
「誰在放肆？」立刻有人幫都護反駁。
老頭說本來就是熟田，瑞德城守配了耕牛，分了農具，周圍的鄉鄰來幫忙，開田倒不難。
不光是城守、備官、郎官，就連許多營內聞名的勇士、城外的遊俠兒、歸附部落民，也都得到了邀請。
老人想了想：「明年，我想多要點地。」
「老丈，」章白羽對他說：「你不光要養活周圍的唐人娃娃，整個都護府，還有以後的唐土，你都要顧全到。」
布爾薩人與唐人混居日久，也喝得很習慣，諾曼人倒是喝得連連皺眉。
「這是瑞德城外的一個唐人孤老種的。當時為了蘇培科，幫烏蘇拉人去南海平叛，唐軍兵士搜集了各地的良株美種，總有百多種。回來一看，能夠成活的不到三成。所幸先祖有靈，庇護唐人，這些糧食里，真的叫我們找到了幾種很好的莊稼。」
大家滿懷期待地等待著開飯。
清河話與別地的方言不同，清濁音含混在一起，與林中話倒是有些相似。
「土裡刨出來的，你還想有油腥。」章白羽說：「不過這東西畜生也愛吃。你要拿去餵豬，出得肉也不會少。」
「好了好了，我就是一說。」章白羽說：「你們說，這些東西，得多少人伺弄莊稼？」
可即便是這樣的酒水，也成了瑞德城內的平民喜歡購買的飲料，接近年關的時候，家中沒有酒水是說不過去的。
這一下，老頭卻一口咬定，這是多少畝產的，就是多少畝產的，收成上，絕對沒有多田並做一田。
都護府中，歡聲雷動。
老丈卻擺了擺手：「我老丈能分到什麼好田？我去找城守時，只想要和-圖-書一點沙田、薄田，種點菜養活自己。這樣的田，會肥么？這安息薯，薄田能長。不要說布郡，就是托山上，我看也能長。」
「他們為啥不信啊？」老頭有些求助地看著章白羽，又覺得他的話沒有問明白，就補了一句：「他們想問啥？問老漢便是了。」
「大多數莊稼都死了，」章白羽說：「好在城守發了口糧，不至傷農。你們吃的這些，就是安息薯。我在南海列島看見的果實、莊稼，都是丟在地上就能活，還想著帶回來了，也能在咱們這裏收穫。不料天不遂人願，最後成活的果實、莊稼，大多是從安息人那裡弄來的。安息與布爾薩本來就風土相同，能成活也是意料之中。」
「都護說得這話，一聽就是沒有下過地。都護得問多少人伺弄多大的地。」
在冬天，瑞德城籍冊誕生的嬰兒，明顯多過其他唐人城鎮。
「把我累死，我也種不出來。」老丈搖了搖手。「怎麼養得活那麼多！」
在坐的唐人普遍出身不高，都明白得很。
幾天後。
好奇之下的郎官連著切了好幾塊，發現都是這樣的成色。
「豬還吃穀子呢，你吃嗎？」也有人幫腔。
老丈說完之後，滿座的唐人竟都沒有了聲音。
都護府大廳中，唐人都發自肺腑地吐出了輕鬆的笑聲。
他們擔心都護從小是錦衣玉食，不知道這些門道。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個老丈只要有一半的話是真的，那這種安息薯，就值得各地去種了。
章白羽讓在座的人儘管發問就好了。
眾人不論武夫、文士，皆為這個唐人老漢喝彩，如同歡呼一位冠絕三軍的劍士！
不過城守們倒不像是郎官們那麼咄咄逼人，而是詢問這個老丈，安息薯要怎麼種、要怎麼堆肥、要怎麼分種、要應什麼節氣。
在每隻盤子上，都放著幾隻肉刀，有些等著吃肉的郎官看起來有些失望，但還是捏了刀子，開始切著這些看起來像是泥團的傢伙。它們表皮雖然黑得發紫，看起來像是泥漿裏面撈出來的，但是切開之後，內里卻潔白如脂。
都護從南部海岸和安息海岸帶回來的植物中，有一半無法成活，紛紛死去，剩下的一半中，許多植物已經結果，但是果實酸澀難以下咽。
老丈有唐人天生的謙遜m.hetubook.com.com和謹慎，他幾乎脫口而出：「這不好說」。
「請講。」
「是誰這麼話多？」
章白羽詢問了幾句之後，就告訴這個老頭：「老丈，這些小子都不相信是您老種出的這些莊稼，您給他們講講。」
「今年冬天，周圍幾個村子，幾十個唐娃娃出世。他們的爹媽，有些自己都是娃娃。我看他們手生，種不好地，來年怕要餓著孩子。」老人說：「來年老漢多種些，給這些娃娃種出口糧來。」
有幾個郎官撿起了一塊，撕去了皮就開始吃。
章白羽痛感自己循循善誘不得章法，乾脆開誠布公了。
隨著木筐被掀開，都護府的官吏、兵士全部伸長了腦袋觀望。
很快，就有郎官問那老漢，開田多少畝。
最後，郎官們詢問老頭，是不是多田的糧產並做一田，虛來報功。
不過，還是有幾種作物大大地超出了城守的想象。習慣了布爾薩地區種一收二的城守，在發現安息薯種一收六的時候，竟然有些懷疑這是農丞作假。城守親自前往了城外的唐人村落，依次檢查了瑞德城外的十六個村莊，結果城守發現，安息薯竟然在每一個村莊的收穫都極豐盛。
「你種地最行了！」
瑞德城內出現了一種高產的莊稼，這個消息是瞞不住的。
「沒個油腥，吃得沒味道。」有個郎官躲在人群裏面低估了一句，恰逢那個時候沒有別人說話，他的聲音便穿得極廣，滿座的唐人皆笑。
現在，由於安息薯的豐收，瑞德村莊竟然都繞開了禁止釀酒的政令，開始在各個村莊釀起了酒水。這種酒被唐人成為村釀，或者叫做木薯酒，不太醉人，喝多了還會腦袋疼。
這一頓，雖然填飽了肚皮，但郎官們都覺得嘴裏沒見到葷腥，覺得很不痛快。他們都想留著肚子，晚上回家后讓老婆做點肉吃，吃完了肉，晚上才有力氣吃老婆。
「這東西吃地力嗎？」蒯梓問道：「布爾薩地薄，我怕那邊種不了。」
又一陣議論。
「都護。」有個郎官聽見章白羽的語氣太過樂觀，忍不住開口詢問：「小時我也在家中務農。一個孤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說這些東西都是他種下來的，我的確有些不信。怕不是瑞德城守邀功，幫那孤老，犁地如梳頭、灑肥如下雨、精耕復細作，和_圖_書收了莊稼，收成又多田並做一田，最後前來表功吧？這種事情，過去在河陽，鄉老們可沒少干。說著連年祥瑞、萬家豐收，結果貧兒還是要餓死，生了娃娃養不活，還是要送人。」
「都護這話說得不好聽了。」
老丈一一對答，並且還說了一個讓城守們更加驚訝的話：「這東西幾個月就能熟，一茬一茬的。」
老頭說多少多少。
到了後來，城守們也開始詢問了。
還有幾位城守依然很謹慎，他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且緩且看，不要一下子都去試種。萬一這種莊稼不耐寒冬或者染了一種病，也不會鬧得遍地欠收。
都護府是禁止使用糧食釀酒的，只有托利亞地區的幾個釀酒作坊之中，才能調配糧食釀造少量的酒水。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都護帶回來的安息薯，可真的是寶貝了。
瑞德城內，則出現了一種新鮮的食物。
接著又有人問他那麼大一點土，怎麼可能出這麼多莊稼。
最開始，有些郎官看著炸過的果物，還以為是肉片，吃到了嘴裏后，才發現還是同一種的果實，只是做法不同。
老頭說瑞德有糞車，他的地離瑞德近，就肥方便。
「你們還餓么？」章白羽突然詢問道：「餓得話，後面還有。」
但是聽著「校尉」的話，看著滿座的唐人，想著以後唐人的孩子不再挨餓，老丈突然有了一種豪邁。
都護府。
幾個撐得連連打屁的郎官連忙揮手，說已經吃飽了。
「好。」章白羽答應道：「不過你還要多做一件事情。」
吃到嘴裏的時候，味道並不奇怪，還有些獨特的香味，入口之後只覺得很燙，吃著吃著，竟然覺得滿嘴都是暖和的香氣。
「都吃飽了？」章白羽笑著說：「那你們說，今天你們吃了多少東西？」
章白羽聽完之後，卻派人召見了一個人。
等了好一會，諸人已經餓得肚中發空、腹鳴如鼓的時候，才有二十多個民夫抬起來了許多個木筐和大瓮。
唐人們一喝就嘗出來了，薄荷湯。
「什麼事情？」
「教得好！」
「龐城守，你們信不過么？」章白羽詢問。
郎官們議論紛紛，說果然是有人幫忙開田的。
都護府官員們紛紛朝著大廳外面看去，不久后，就看見一個頭髮全白的老頭，在一個唐兵的帶領下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