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把酒話桑麻
第四十八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

「可以。」魏慶義點了點頭。
「不跟你扯了,你要說什麼?」
不久后,古河人中間,竟然唱起了歡慶的酒歌。
林中人剛剛遷徙到澤口城的時候,非常桀驁不馴,有好幾次與澤口城的歸義人起了衝突。
「這老神棍完了。」宋大抱著胳膊,對魏慶義解釋:「染瘟的時候,這老哥說他能通神,睡三十個姑娘就能好。這裏的古河人找不出來一百個姑娘,就找了個幾個姑娘陪他睡了三十次,結果瘟病還是沒消;這神棍又說,天神把解毒的葯藏在羊羔的肉脂裡頭,把羊羔脂放在鍋里熬,十鍋熬成一鍋,喝下去瘟病就能好。古河人宰了所有的羊,結果還是不行;這廝又說,等他去跟神求情,神就會消災。古河人就逼他唱祭歌,我看他已經不吃不喝唱了三天了,一睡下,周圍的古河人就把他喊醒讓他唱。他餓了給吃,渴了給喝,就是不讓他睡。」
魏慶義好奇之下,回頭吩咐身邊的隨從,叫他們帶著都護那裡索要來的幾車布、鐵、糧種先回內城。
「咱們唐人,」宋大點了點頭:「終究是要明白一些的。」
「大難臨頭,才知鬼神不可託付。」魏慶義感嘆了一句。
這些天他們想要入城,都在城外被林中兵攔截下來。林中兵說什麼也不讓古河人南下進入都護府,為此甚至不顧都護和古河酋長的盟約。古河人一直在哀求林中人放行,可是林中人根本不聽。林中人自發地在澤口城北設置了游騎,發現了偷偷南下的古河人,就可以任意處置,如果遭到反抗,林中人就會將那些染病的古河人處決。
「反正林中郡鬧瘟的時候,亂七八糟的葯能出來一千種,吃了和沒吃都一樣,該死的都要死,不該死的怎麼都死不了。古河人現在還在信鬼神,你就是給他們葯,也要他們自己願意去吃。」
那支被部族驅逐的古河人小隊,在拿到了糧食之後,如約燒毀了營帳,踏上了西遷之路。
祭司說,再等一個月就好;接著他又說,天神剛剛在他耳邊說話,不用一個月,十天就好;隨後他說,只要三天,瘟疫就會消失,所有人的親戚都會血肉重生、白骨歸原、靈魂重聚,不管誰失去了親人,三天之後他們都會回來。
長久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唐人依然不讓他們入城。
祭司受到了驚嚇,他伸出手指,嘴裏發出了沙啞可怕的聲音,詛咒這個男人,說神罰馬上就要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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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部族來說,人數寡眾意味著部族的強弱,各個部族奉行的出入條例都是一個樣——只准來,不準走。
林中人聽到宋大開口,臉上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接著,這些林中兵紛紛從懷裡摸出了牛皮和粗布製作巾子,仔細地纏在了臉上,遮住了口鼻。
魏慶義幾乎立刻反駁,你一個林中人在哪裡見過古河人鬧瘟的?
平時邊境和-圖-書出現了牲畜丟失、穿越邊界的事情,古河酋長根本不會過問,只按照雙方俗例處理,唐人不必上報郎官,古河人不必上報騎帳。
三來則是因為澤口城位於都護府最北,古河人來此互市頻繁,牛、馬、騾、羊經由澤口城售往南方,獲利頗豐。林中人也多享其利,便也逐漸接受了歸義人的存在。許多林中人甚至聘娶古河女子為妻,把當初「殺光外族人」的話都忘得乾淨了。
古河人一臉懊喪。
「我就是。」魏慶義說道。
「剛才見到的煙塵,就是這些?」魏慶義詢問身邊的人。
然後,就好像驅趕一隻羊去屠場一樣,古河父親一把揪住了祭司身上的綵衣,不顧他的哀嚎,將他推向了柴堆。
古河父親抽出了劍,一劍捅破了祭司的鼓。
祭司哭了,鼻涕掛得老長,他一個個地呼喊周圍古河人,說他們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不要燒死他,天神的救援就要來了,燒死了他,天神就會生氣,懲罰就會繼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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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瞳的美人、父親的兒子、哀嚎的祭司,都被火焰和濃煙吞噬了。
魏慶義搞不懂這些林中人在做什麼,但是看見林中人都是一臉謹慎,想到宋大曾經接觸過瘟病,還是將這圈粗布裹在了臉上。
無人收留的古河人向西離開了唐地。
魏慶義看了一眼這個老頭——當初這老頭曾經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說自己不光嘴上無毛,胯|下也不見得有。
在魏慶義的身後,幾個唐兵嫌棄林中兵遞過來的粗布巾子污跡斑斑,不想去接。
「這種瘟病不一樣,」宋大說:「你隨我來看。」
如果天神不出現,那古河人過去有多麼虔誠,現在古河人就有多麼殘暴。
古河人燒掉了他們的神。
城守整理了一下佩劍,戴上了頭盔,跟著士兵們朝著城北走去。
有個古河的祭司拍著鼓,臉上露出驚慌而疲憊的神色,嘴裏還是念念地唱著。
現在卻「城守城守」喊得極為自然,好像之前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周圍的古河牧民們都看著他,人人手裡都拿著刀劍,這些人看著這個祭司的眼神,都顯露著懷疑和憎恨。
古河人頗感意外。
「哼,那是都護愛護我們,專門發了錢糧,不然那些碧眼兒怎麼會來幫忙?要謝,我也是謝都護!」
魏慶義聽得懂林中話,這宋老頭是讓這些林中兒不要跟過去,把這些粗巾子讓給城守一行人。
唐兵們聽著歌,默默地跟在後面。
古河人掏出了樂器,弦琴彈奏不停,酒囊在空中飛來飛去地傳遞,古河人一邊唱、一邊笑、一邊有人一頭栽下馬去死掉。
林中人看了卻連連搖頭,他們知道這些古河人必死,覺得城裡的唐騎兒是在浪費口糧。
眼前的這些的古河人,倒大半是淡藍色的眼眸,他們活著的時候眼眸就很古怪,死去之後,魏慶義發現hetubook.com•com他們的眼眸如同蒙上了一層翳膜,好像是熱奶表面凝成的一層奶皮子,看起來白森森的非常恐怖。
「古河人在鬧瘟,」宋大說:「我在林中見過的。」
可如果出現了族人遷徙的情況,古河酋長就會極為上心。
「古河與唐有盟,來幾個古河人怎麼了?」
他的頭上戴著一頂五彩綴邊的面冠,上面繪製了一張血臉。
「這——」
「城守!」林中騎手中間,年齡最大的那個對魏慶義拱手:「可是為古河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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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病怎麼會身上長瘡疤的?」
古河人知道唐人在戒備他們,不少人回頭看著昔日的盟友,面露複雜之色。
「怎麼收不得?」
周圍的古河人有些害怕,紛紛散開,他們很擔心神靈突然降下懲罰,比如一道雷霹死這個男人、比如大地裂開吞噬這個男人、比如無由來的一枝箭射穿這個男人。
唐騎手警惕地跟在古河人後面,確認他們不會違背諾言。
南下的時候,這些古河人有三百多人,現在啟程離開時,已經不足兩百人,短短一個月內,已經有一百多人死去了。
「人。」鄉老擠出了一個字:「古河人生了怪病,酋長把生病的族人全部攆走了。他們到了咱們這裏,死了人就燒掉。」
「這是在燒什麼?」魏慶義好奇地詢問身邊的一個鄉老。
喝下美酒七杯后,
千萬別喝醉。
宋大低聲地叮囑魏慶義:「不要准許他們入城。」
收拾妥當之後,一行人在宋大的帶領下,走到了的古河人遊盪棲息的河灘上。
在河邊,古河人架起了許多的柴堆,有好幾個古河人用木車拉來屍體,將它們碼放在柴堆上,然後就點了火。
林中兵見狀不由得破口大罵:「背時佬!這是保命的!」
「你們的城守,什麼時候能來?」一個古河人用唐話詢問。
六個古河騎手緩緩地靠近。
魏慶義吩咐唐騎兵聽林中人安排,這些騎兵才紛紛給自己裹上粗布巾子。
古河人燒掉了他們的祭司。
「魏守,這次不是林中人。」一個唐兵說:「城北有許多古河人。」
使者全部一人三馬,朝著不同的唐人城鎮賓士而去,將古河人出現瘟疫的消息傳開了。
但是現在看來,也就是一個父親在質問一個神棍罷了。
不過煙跡散亂,並非戰煙,倒像是農夫焚毀麥梗、草葉的模樣。
古河雖然已經定居,但卻帶著草原部族的秉性。
祭司在死人中間放聲哀嚎,不過他也不再乞求天神顯靈了,他只是一個求生的老人,正在用儘力氣咒罵之身邊的人忘恩負義。

「染過病又好了的,可以留下。其他的人,要麼留在這裏,要麼就去西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吧。」魏慶義做出了回答。
「澤口只有唐人、歸義人,沒有碧眼兒。宋大,你一家十三口的莊子,要沒有歸義人幫忙修,現在你們還住在帳篷裡頭!」
「這不是道理。」宋大說:「老天爺這麼定的。林中郡死了好多人,我們才看出門道來。」
滿目所見,皆是凄涼。
魏慶義寫好的呈報已經被交給了使者們。
一來是許多林中人被澤口城守納入軍中,口糧無憂之後,林中人也不再恣意妄為;
「魏城守,」老頭說道:「我看今天你身邊沒有碧眼兒,都是咱們唐家郎,那我就沒有什麼不好說的了。」
如果古河人沒說西部領主的事情,魏慶義可能真的會考慮,但古河人已經說了尚有去處,那魏慶義就沒有什麼好考慮的了。
林中人看了看魏慶義身邊的唐兵,看了看每個人的面孔。
古河父親根本不管這個騙子怎麼喊,他默默地撿起周圍的柴捆,將它們一束束地拋向柴堆。
宋大看著林中人,立刻用土話訓斥了他們起來。
剛剛返回澤口城,城守魏慶義就被一群士兵擁住了。
但是這些都沒有出現。
淋了油膏的柴堆立刻嗶嗶啵啵地燃燒起來。
魏慶義還沒說話,但是宋大卻看出來了他不信。
二來是澤口城開拓出的新地,大半都被分給了林中人,農具、屋舍、糧種、牲畜,都是澤口城一應承辦,林中人也是知道好歹的,對於澤口城守也變得越來越信任;
「大人,」古河人的眼眶有些發紅:「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只想找個安生的地方。我們的人到了西邊,那些波雅爾、騎士,還有烏蘇拉人,都是讓我們投奔的。」
周圍的古河人都默默地看著,默許著這個父親做他們都想做的事情。
第二日。
一時之間,魏慶義以為澤口城落戶的林中人又生事了。
「是宋大,」魏慶義對這個姓宋的林中老頭點頭:「卻是為古河人而來。」
「這是什麼道理?」
古河人原來以為,這是一個凡人對神仆不敬。
「濃濃烈烈的奶酒啊,
古河丈夫解開了綁起孩子的繩子,將屍體放上的柴堆,然後他用繩子捆死了祭司,把他也推上了柴堆。
在古河人中間,終於出現了騷動。
居住了半年之後,本地的林中人已經安分了許多。
一群古河人聚集在篝火邊上。
「怎麼那邊幾個都不戴這些粗布巾子的?」魏慶義即便不懂這粗布巾子有什麼用,但是看見古河人的慘象,他卻本能地想要隔絕自己和古河人:「我看他們徒手去捉屍體。」
我們的歌聲美,嘿!
四處都是僵硬倒地的古河人的屍體,許多人明明沒有受傷,但赤|裸的屍體上卻有斑斑血痕,有些人的胸口的皮肉幾乎爛開,有些人的脖頸則由雞蛋大小的瘡口。有一個古河女人,按照唐人的目光來看hetubook.com.com,也是極為秀美的姑娘,她坐靠在柴堆邊,死在了一堆古河人旁邊。她眼睛依舊睜著,這姑娘竟然是異色瞳,淡黑和淡藍。有個林中兵有些遺憾地說,這個姑娘前幾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去河邊打水喝,會來坐下來不久就死了。
「他們唱什麼呢?」一個林中騎兵詢問身邊的唐騎兵。
幾個林中人不敢不從,立刻拍馬前來,把手中的粗巾丟給了唐騎兵,約定等會回來要還。
蜷在瓶里的小綿羊!

魏慶義一圍上巾子,就大感不適,巾子的主人最近吃過大蒜、韭菜,還有一股酸澀的口臭。這巾子應該用過很多次,魏慶義感到口鼻上一陣濡濕,如果不是看見林中兵滿臉莊嚴,魏慶義肯定要把這破爛玩意扯下來。
古河人燒掉了祭司之後,終於有人走到了唐人騎手的身邊。
後來,魏慶義看見三十多顆腦袋被掛在邊境:那三十多帳古河居民之中,每一帳里都有一個人被砍掉了腦袋,用來警告其他想要投奔唐人的牧民。
灌進肚裏的大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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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古河人收不得。」宋老頭的鼻子被風吹得通紅,眼睛又細又小,看起來有些邋遢,但卻精神矍鑠。
「我們過山口的時候,聽見都護的歸義官跟我們說過,這個古河人就是安息人裹挾來的。安息的牧民,可不就是林中郡東邊的草場裡頭的那些么?我說我見過,你現在信不信?」
「燒人。我說過了,大人。」
一個古河人把兒子的屍體用繩子拴在背上,大步走到了祭司的面前。
在唐人城守的身後,林中人表情冷淡,古河人這段時間吃了他們不少虧。古河人知道,如果起了衝突,這些林中人頃刻之間就會招來大批林中兵,將古河人盡數消滅在河灘。實際上,林中兵沒有直接驅逐這些古河人,已經是顧忌到都護和古河人的盟約了。
幾個咳嗽不已的古河人披著毯子縮在窩棚裏面,看起來極為可憐。唐騎手們策馬而過的時候,這些古河人就伸出手去,乞求食物。澤口來的唐騎兵對古河人有好感,見到這些染了瘟病的人乞討,紛紛摸出面塊、肉餅丟給他們。
「我們說不好——您去看看吧!」
還沒有走到城郊,魏慶義就發現,大道上有許多騎手等在那裡了,仔細看過去,竟然是一群林中兵。
這個祭司已經神情恍惚,他念念叨叨,卻回答不出來。
「這病就是這樣。」宋大說:「得過了一次,就不會再得。那些人是得了病就好了的。」
魏慶義滿腦袋都是的疑惑,只能揮動馬鞭,在一眾林中騎手的簇擁下,朝著北邊賓士而去。
「古河人竟然驅逐牧民?」魏慶義首先想到的是古河人是不是發生了內亂。
祭司還在哀求,古河父親已經丟出了火把。
情真意切的歌聲喏,和圖書
古河人把唐人城守的話告訴了周圍的人。那些生過瘟病的人,不少都選擇留下來。林中兵一一檢查了他們身上的瘟痕,確認他們不會再生瘟疫之後,便扭頭對魏慶義點了點頭。幾個病愈的古河女人在瘟疫之中已經麻木,林中兵用劍柄撥開她們的衣襟查看瘟痕的時候,她們主動袒露了身上的瘟瘡,弄得林中兵有點不好意思。林中兵告訴她們可以留下時,有幾人發出了死裡逃生的狂喜之笑。
接著,宋老頭驅馬走到了魏慶義的身邊。
曾經有三十多帳古河牧民見到南部水草豐美,希望南下歸義,差點釀成糾紛。
越靠近尼塔河,所見越讓魏慶義心驚。
魏慶義有些驚訝。
魏慶義沒有說話,而是盯著古河人。
「魏守,」宋大說:「林中郡東連草海。每年進入林中販賣牛馬的牧民可不少,林中人千里求利的商賈也多。三十年前,草原上大瘟,這些游商把瘟病傳到了林中,死人無數。十年前,諾曼人攻林中郡甚急,後來退走。有些林中長老舔著臉說是他們打走的,我宋老兒卻沒有這般不要臉:當年諾曼人退走,也是因為瘟病蔓延。諾曼營中日日拋屍而出,最後他們只好燒掉營盤撤出林中。這兩次瘟病,我都見過,和這些古河人身上的瘡疤一個樣。」
這個士兵們彷彿知道城守的心思,連連擺手。
「這瘟病沒有葯能醫?」
兄弟朋友們痛飲吧,
古河父親捏住了祭司的手指,輕輕地將它折斷。
「我等也納悶的很,」騎兵中有人說道:「過去遇到古河人南下,不出兩日,肯定有古河騎帳官前來索要牧民。這次,等了快一個月,古河人那邊竟然無人過問。」
古河父親詢問著祭司什麼。
幸福裝滿杯。」
「古河的酒歌,」唐騎兵回答:「都護和古河酋長結盟的時候,唐人和古河人一起在托利亞山上一起唱過的。古河人在臊我們呢。」
古河父親一把扯下了祭司頭上的面冠。
「也好,也好。」古河人終於做了決定:「不過我們糧草斷絕了,還請城守賜給糧草,我們明天就啟程西進。」
「好了。」古河父親手持的火把:「該是死的時候了,你是古河人,死得男人一點。」
魏慶義看見好幾個的孩子死在地上,古河人的眼眸有兩種,一種類似於唐人,是烏黑色,一種類似於安息人,是淡藍色。
走在路上的時候,魏慶義就看見了,黑色的煙塵正在北方升騰而起。
如果祭司的預言、威脅都是假的;如果祭司索要的財富根本不是給神的;如果祭司這些年睡過的女人並不是神靈的要求;如果祭司在部族之中四處欺騙都只是他自己的意思——那麼,古河人還要他做什麼呢?
林中人中間,傳來了一片嘖嘴的不滿之聲:都護身邊的娃娃城守,終究還是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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