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兄弟鬩牆
第四十章 貴客

陳粟不由得好笑,覺得妻子怎麼會相信這樣的話,那麼多平民子弟,一半先會爬,一半先會說話,豈不是天下有一半的人該做將軍,一半的人該做宰相的。
陳粟一直希望返回都護府,如同過去那樣,只用執行命令就可以了,但是越到後來,陳粟就越明白,他已經難以回到都護府了。
定城不大,卻幾乎囊括了所有唐人見過的政體。
遙遠的故鄉記憶已經暗淡了,陳粟現在思戀的東西卻很清晰:兒子的啼哭、妻子的發香、定土混亂又生機勃勃的城鎮、可以縱馬馳騁的懷遠平原。
定城不比都護府有規制,反倒是很像早期艱難立足的唐人領地。
在東部,則有一片安息民區。那裡的居民不認定城的官員,只認陳粟是他們的紗伊。每次定城的募兵官前去募兵,總會碰一鼻子灰。陳粟的執戟郎前去,卻會得到很好的招待,也會有許多安息青年應募。
安息人的燈籠與唐人的不同。
他覺得蘇培科走出來的唐軍士兵都是好樣的,沒有一個會變成這樣。
守夜的執戟郎一看見陳粟的模樣,就起身走入了旁邊的衛兵室,喚醒了在那裡休息的其他執戟郎。
這種禮儀在都護府看不到,在定城看不到,在安息卻是每天都不能少的表演。
在那人的身後,跟著一個抱劍的少年。
直到現在,吳文斌每到與人談起陳粟時,也只會稱為「我家郎官」,不會稱呼定伯。
門外的人穿著綢袍,門外的人踩著軟靴,門外的人手持令節,門外的人冠冕宛然唐人模樣。
他這才想起原來還赤著腳,只不過,陳粟立刻返回的心思,卻被遠處突然出現的一隊燈籠吸引了。
吳文斌陳粟是熟悉的,過去曾是陳粟帳下的士兵。
陳粟很憎惡這種念頭。
陳粟想到這裏,不禁發出了苦笑,然後他再次看了看妻子送來的信。
這種熟悉的稱呼讓陳粟感到溫暖,溫暖如同安息的地爐。
都護聽說定夫人生下兒子后,就將陳粟的繼子調走了。
定伯陳粟並沒有任何留她過夜的意思。
陳粟一開始沒有放在心上,總是心不在焉。後來卻聽說,因為他的不專註,讓兩個安息侍從挨了打,因為主人覺得侍從給他丟了人。
陳粟只能無奈地搖頭:「下次弄清對面是什麼人,再跟人家兒女情長。蒯長史何等聰明縝密的人,當初就差點被烏蘇拉人騙了。突然有這樣一個美人前來討好你,你竟也不生疑。」
憂慮的是,那個有些內向的孩子,以後前往定城的機會只https://m.hetubook•com•com能越來越少了。
那個唐人女子見到陳粟后戰慄不止,聊了一會就匆匆告辭了。
有好幾次,在陳粟攻克了一座安息南部的城鎮,將沙伊需要的工匠、美人、駿馬、仇人的頭顱送給他時,沙伊就會連夜趕來見陳粟。
列加斯本人笑盈盈地出現在了門口。
看著家屬的燙封上寫著「定」,陳粟有些疑惑,他一時之間想起了尼塔地區的定城。
七個安息民夫,分為三隊,扛著三隻罩著厚布的擔子走到了廳堂中間,將它們穩穩地放下。這些安息民夫退出去的樣子很滑稽,他們按照安息禮節:「在貴人的視線之內,不準露出後背」,所以他們面朝著陳粟,緩緩地後退,直到退出門外,才扭過頭走開。
陳粟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身邊的執戟郎立刻大聲呼喊,讓人進來。
陳粟看見了來者。
民夫們離開之後,兩個穿著絲綢袍子的安息人走了進來,他們恭祝定土沙伊健康,隨後便分列兩旁,對視彼此。
安息侍女畫了淡淡的唐女妝,這也是專門為了討好唐人而特意安排的。
定土看起來人不少,但可供招募的士兵不多。
都護府律法頗為嚴苛,涉事之人不問何等族類,只問唐律當斬不當斬。定城卻不同,每當審理之時,布爾薩村落的長老就會出來援引古代的舊例,諾曼人會從城市之中雇來律師辯論,只有雙方有任何一方涉及唐人時,唐判官才能全權裁斷。
陳粟知道,這是安息貴族們的安排——只要陳粟隨意開口,侍女就會留下來侍夜。
列加斯進來之前,屬下已經擺足了架勢,所以列加斯倒不必考慮貴族威儀。
在東北部,定城還有許多布爾薩部落。設立唐市、拉攏酋長的辦法,最早就是定城人想出來的。現在新林郡也學了過去,據說新林郡守還娶了個模樣古怪的布爾薩女子。
一個安息騎帳官站在門口,對陳粟行了點頭禮,然後讓開在了一邊。
陳粟警覺起來:唐軍蓬勃向上的氣概尚存,唐軍已經取得了相當大的土地,未來會有許多唐人官員和軍官遇到這樣的誘惑。
舊有的貴族被清理一空,他們的土地被平民耕種,都護府通過才能而不是出生來選拔官吏。
門口的執戟郎通報說:「安息南府求見。」
安息人打聽到唐人喜歡女子端莊時盤起髮髻、嫵媚時放開秀髮。一夜之間,定軍軍官的身邊,許多安息侍女都結起了一種唐女的髮髻,只用一根銀釵和圖書巧妙地綰起,輕輕撥弄開,秀髮便如瀑布一樣垂落至腰間。
許許多多的安排,背後都是有所考量的。
許多從陳粟軍中傷殘退役的老兵,在托利亞見到定城士兵的時候,也會捉手詢問陳郎官的近況。
列加斯讓開了大門。
在西部,則是林中人聚居的鄉寨。林中人對於陳粟總是很懷疑。陳粟不光親近外族人,還娶了一個外族老婆。這在林中人看來有些古怪。他們甚至懷疑陳粟本身是不是個唐人。林中人還很喜歡惹事。陳粟經常接到報告,說林中人中有許多老人不事生產,專門在夜間潛入定城領地盜竊牲畜、割走麥子。損失雖然不多,但卻引起了極大的怨恨。作為報復,定城的居民也開始越境前往都護府,盜竊對方的牛馬,割走對方的糧食。陳粟正在和懷遠郡守商量,準備在邊境派駐遊俠兒,委派以游監之權。這種事情,只有雙方一起聯手才能治理。
很快,那隊燈籠遇到了定城士兵,士兵們攔住了來者。
他們得到了當地沙伊的殷勤招待,糧食補給全部由沙伊操辦,沙伊本人則是南部將軍的摯友。定軍不得干涉城鎮的一切事務,沙伊也不得左右定軍的行進。沙伊有許多次給陳粟贈送禮物,陳粟都客客氣氣地歸還了更為貴重的禮物,從來也不會領情。對於沙伊提供的糧食,陳粟也按照市價償付金銀。都護對於陳粟有求必應,都護府的海貿政策又不以金銀為準衡,定城在花銷金銀的時候,其實頗為闊綽。
此外,定城的好名聲有些時候反倒限制了定城的行動。
陳粟對於列加斯來說,屬於「好友的屬下」,按照安息人的秩序,陳粟也該是列加斯的屬下。
不久之後,陳粟收到了都護親筆寫來的信件,說是繼子已從學館調走,前往受降城為備官,以後不會再返回定城了。
遠遠地有說話聲,陳粟聽不太清,這才扭頭進入了房內。
這個郎官還沒有明白,明知對方是細作還露出這種戚然的模樣,已經斷送了他在定城的前程。
陳粟換上了待客的衣服,在執戟郎的跟隨下繞行下了塔樓,走進了內堡。
定軍在城鎮里的身份很特殊。
萬籟俱寂。
這裏很冷,陳粟的手指在袖子下面搓動著,等待了深夜來訪之人。
這種安排,讓陳粟的妻子歡喜又憂慮。
陳粟耷拉著眼皮,心中卻已經起了嘀咕,究竟是誰這麼大的架子。
都護曾經許諾不插手教區的事務,一扭頭,都護就把這個教區劃入了定城的轄區。和圖書
唐人還會有自己的水師,唐人會參与貿易,唐人會將一批批的唐人送到各個角落,蘇島、南海城、南郡、懷遠。
對於安息貴族玲瓏的心思,陳粟總是有些嘆為觀止。
妻子說,兒子陳定已經學會了翻身,鬧得厲害。為了讓陳定儘早學會唐話,侍女都換做了臨湖來的唐女。不料這小孩還是和阿母親近,有一次居然說了兩個布爾薩字。
陳粟卻明白都護這種安排背後的意思:未來的定伯歸誰繼承,已經定下,都護已經昭明了整個都護府。
這樣的慘象,總是能讓陳粟很快地從幻想之中抽出神來,目光銳利地打量著當下的問題。
她侍弄香爐的速度極為緩慢。
不久后,郎官焦慮地前來找陳粟,說那個女子不見了。
陳粟之前收到了都護府的捷報,都護在南郡大破烏蘇拉之賊:南郡都尉吳文斌立下了首功,生擒了烏蘇拉大將。
安息人的地爐很巧妙,屋內聞不到煙氣,但卻永遠溫暖。陳粟在夜裡時,無論什麼時候起床,赤腳踏在地磚上,也總是能從地面感受到熱力。
陳粟就像看著安息風情戲一樣,看著這些安息人表演高原宮廷傳來的繁瑣禮儀。
隨著大門傳來了通報,陳粟卻有些愕然。
安息的城鎮的夜晚,黑暗更是讓人倍加思鄉。
但一轉念,他卻又自疑起來。
都護府軍制也已經完備,即便一軍打光,立刻就有更多的士兵被徵募。定城卻不同,定城的居民籍冊入戶還不到一半,對於各族聚落,倉促之間也只能因地制宜推行俗法。
唐人的燈籠更加纖細精緻,使用的木骨也是極力削薄。安息人的燈籠卻和諾曼人的馬燈相似,使用手掌厚的木片為骨。據說安息守夜人遇到盜賊時,還能把燈籠當成武器來砸人。
但在定城,布爾薩人、諾曼人很多,他們或許會援引一些當地的風俗,認為「定城伯爵夫人」的孩子,都享有繼承權。
陳粟很好奇,這麼晚了,究竟是什麼事情。
陳粟保持著早起的習慣,他有天早上轉過居住的圓頂大屋時,在花園一角聽見了兩個侍女的哭泣。
剛剛走到高台,陳粟就感到徹骨的涼意從腳底傳來。
這樣美好的前景,總讓陳粟想起蘇培科時期的慘象。
「沛國舶曹使椽,」來人端平了令節,對陳粟微微躬身行禮:「見過將軍。」
歡喜的是,她之前的孩子並沒有被唐人虧待,入了學,又成為備官。
妻子還轉述了一個唐人侍女的說法,那就是唐人看小孩,一般是看他先會爬還是www•hetubook•com•com先會說話——先會爬的小孩,長大了會成為大將軍,先會說話的小孩,長大了會成為宰相,看來陳定以後會成為宰相。
都護府統治的居民太過複雜了,如果全部納入一個都護府下,公法就很難推行。
在定城的治所,還有一個諾曼僑民區。這個諾曼區所有的教士已經被陳粟勒令務農,並且不許他們找諾曼平民收繳教稅。諾曼平民的負擔雖然少了,但他們卻依然會被潛藏起來的教士煽動。這些教士告訴平民,他們吃的糧食是天主賜給的,唐人雖然挖了水渠、平整了土地、贈送了糧種,但卻不應該感謝唐人。
他曾在定城「善治屋宇」,準備把妻子、繼子一道借來,當然,他與妻子所生的孩子,也該在那幢屋子裡面長大。可惜不久后,他就被移封到了懷遠,恐怕以後都很難回南郡去了。
陳粟收到了家書。
陳粟現在還無法徹底清除這個地方的教區,因為當初都護進攻布爾薩貴族聯軍時,這個諾曼教區是首先投誠並且為唐軍帶路的。
笑著笑著,陳粟突然想到,這兩個侍女也是都護派來的。這兩個侍女的話,也該是都護的意思吧。
「沙伊。」列加斯笑著說:「我為你帶來了貴客。」
在唐人看來,這種擔憂是多餘的。毫無疑問,只有與陳粟具有血脈關係的唐人孩子,才會繼承定伯。
都護曾經給陳粟說起過,在未來,唐人將會徹底改變整個布爾薩半島的模樣。
年輕人在學館之中長大,成為郎官和備官,成為食貨郎和都護府商人,成為將軍和長史。
陳粟本來以為這次又是沙伊前來求見。
這樣的安排讓陳粟暗自感嘆,即便他不太喜歡這樣繁冗的規矩,卻也不免感到被人討好是多麼受用。
現在陳粟的平禮對於安息貴族來說,是失禮的。
前兩天,就有一個陳粟很滿意的郎官前來央他,說是一個流落在安息的唐人女子,模樣、心性樣樣都好,希望將她帶回定城去。
同樣一件事情,在都護府內是一種辦法,在各地的唐男領上,則是另外一種做法,至於定城,則是所有唐男領看齊的目標。
陳粟立刻站起身來,走到了階前,用不失禮貌和體面的禮節,對列加斯致意。
可是都護府的唐兵之中,已經湧現出了一種驕傲的自負。新兵們覺得一個又一個勝仗是理所應當的。仔細想來,都護未必是用兵最好的將軍,但都護對於戰局的把握,卻總是非常的精準。剛剛成軍的時候,都護就從不會在人數少過敵人三倍的時候出和*圖*書擊。那個時候,陳粟還覺得都護是一個穩重過了頭的人,後來,陳粟發現即便是一邊倒有利的局面,都護也從來不會冒任何險。
陳粟點了點頭。
有一天,唐人之中,也會出現那些被唐軍老兄弟們嗤笑的外族貴族嗎?那些大腹便便、錦衣綢帽、騎乘肥馬、趾高氣昂,但在戰場上卻會頃刻丟掉性命的貴族,被公開處決之後,也不會得到同胞們的一絲憐憫。
在南部,有一個布爾薩自由市。自由市的居民有一部分是烏蘇拉僑民,另外一部分是布爾薩土著居民。自由市通過承擔更高的賦稅,換得了自治。作為回報,他們在陳粟身邊派來了幾個顧問,一個是探礦人、一個鑄幣專家,還有一個是育馬匠人。這個育馬匠人是十多年前僑居到瑞德的埃蘭人,也算是命運坎坷,現在終於在定城娶了妻子安家。他幾次寫信給陳粟,吹噓他帶來的一種埃蘭流行的三圃農制,說他可以用同樣大小的土地,養活更多的軍馬。陳粟之前忙不過來,一直沒有時間見他。
陳粟一聽,就讓郎官找那姑娘前來問問話。
好在列加斯對唐人很熟悉,他知道都護府的唐人都不太注重這些。
收起了家書,陳粟批了一件絨袍,走到了高台外面。
唐人的城市會一個接一個出現,唐人的村莊到處是蹣跚學步的孩子,入夜之後,不會再有一個孩子驚慌,天亮之時,整個唐人的王國欣欣向榮。
接著,陳粟的眼睛瞪大了。
陳粟卻滿心失望。
南府有使者前來倒是新鮮。列加斯很精明,他引薦了陳粟之後,便默默地潛於幕后。對於定軍,列加斯在對沙阿沙的彙報之中,都只說是「南方人自行雇傭了軍隊爭鬥」。深夜之中可是有許多眼睛的,列加斯居然直接打出了南府的旗號,莫非是出了什麼變故么?
郎官還在兀自懊惱。
所謂的南府,就是列加斯將軍控制的大片領地。
原來,因為那兩個侍女的頭髮天然捲曲,被一個定城郎官隨口說了「有些古怪」。結果,這兩個侍女當天就被從軍官的身邊調走了,每月的工錢直接少了一半。
只不過這一次定軍已經駐紮在城鎮半個月了,沙伊犯不著這般作態的。
布爾薩半島會有一個唐名,並且會與春申以北的唐地合二為一,成為一個強大得多的國家。
就如同在托利亞時,在半睡半醒之間摟住妻子,也總是感覺她的身體溫暖無比。
有個安息侍女輕輕地走進來,跪在一爐香前撥弄著陰燒的火舌。
對於列加斯,定人和唐人都稱呼為列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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