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率土之濱
第二十二章 國運

唐兵一把吧薛老漢推開。
「埃蘭人,」魔法師有點莫不著頭腦:「他們也要來捅帝國一刀么?」
諾曼帝國的軍隊湧出了城門,撲向了帝國邊境上盤踞的洛泰爾叛軍。
「你們去南邊看看,那些新壟頭,下面都是死人!我們村折損的性命,有一條算一條,全部要算在你們頭上!」
一冊書被打開了,魔法師掏出了鵝管筆,在上面記錄了起來。
「我家來過一個你們南海的兵爺,是個出雲人。他叫我們耐心等著,或早或晚,你們南海都護府來了就要分田。他後來被捉了,吃不起朝廷的打,咬舌頭死了,我們就慘了。朝廷把我們全村帶過去,只要是見過那個出雲人的,全部吊起來打,打死為止。」
「臣不知。」
「就是你們在春申鬧么?」
六處山門都在緩緩打開。
薛老漢又走到另外幾個唐兵面前,叫他們一刀宰了自己。
「今天更慘。」埃斯墨嘆息:「陛下嚴令我出戰。」
唐兵們仔細地搜索了城鎮,在井周圍發現了埋起來的豬羊屍體,幾幢大屋之中則有一些餓死家中的老人小孩。
「我們還算好呢!還能活下來罵你們幾句!」老仗說:「我們沒了力氣,帶也帶不走了,朝廷才把我們放過了。你們鬧清河、鬧春申,朝廷要納糧、要子弟,我們都給了。」
直到傍晚,唐兵們才在城外的一處破廟之中找到了一群餓得像鬼的唐民。
章白羽也等來了自己的戰馬,在親從官們集結了兩百多鐵甲近衛后,唐王也朝著內陸走去。
鎧甲銀亮的騎手們紛紛掀開面罩,對他們的將軍歡呼。
「唐人可能是這樣,諾曼是不一樣的國家。」埃斯墨神往地看了看窗外:「如果我活著,你還會有一份工作,我覺得你挺有趣的。如果我死了,你又不想去諾瓦,我想請你去一趟布爾薩。」
「臣不敢笑話陛下,」王仲說:「只是陛下這些話應該問,臣的這些話也應該說。」
章白羽看了看手中那冊章家祖簿,將它合了上來。
「這個時候放我走?」
唐兵們默默地看著薛老漢,等他鬧完了,才把他和其他唐民帶走了妥善安置。
「有何對策?」
「老匹夫,嘴上不積德!」有個唐兵低估了一句。
「那你在寫什麼?」埃斯墨笑著說:「我還記得我最慘的時候,是你打了我最後一鞭子。」
魔法師心如死灰。
魔法師淚如雨落,從石窗一躍而下。
唐軍士兵陸陸續續地登上唐土左岸的土地。
章白羽比他的匹坐騎更早登上河岸,他站在泥灘里步行走到了高處,一群唐兵剛剛在這裏架設了簡易的木架望樓。
幾個唐民被激起了傷心事,也顧不得害怕,也站起來哭訴和_圖_書
書頁在風中翻卷。
唐軍士兵並非各個是聖人,但他們的吃穿用度全部仰給官家,從不會從百姓嘴裏搶吃的、身上搶穿的,這是非常好的軍紀了。因為不必挨餓受凍,唐軍士兵們也的確可以做到「金銀在前面不改色」,如今被左岸唐民這樣對待,許多唐兵都在詫異之後倍感憤慨,尤其是那些新加入唐軍的良家子。
「陛下多慮了,」王仲的神色有些嚴厲:「一代之內唐民自立、唐人復國,陛下以布衣得天下,已可稱為人傑。後世之事,該由後世唐民去憂。豈有萬世不易的法度,豈有萬世盛隆的邦國。陛下尚未復國,就憂慮起後世,是欺後世的唐人子弟無人么?」
一百人,又一百人。
這種憤怒叫唐兵們摸不著頭腦。
「薛老漢,你少說兩句!」幾個面色驚慌婆子勸說道。
道路、水井、橋樑的情況都要逐一核對,雖然唐軍的諜子一直有傳回來情報,可是戰場一天一變,什麼事情都要驗看過才放心。
「如之所載,」另一個書記員按住書頁,艱難地閱讀著:「分毫不差。」
「臣聽了。」
不久前章白羽聽說了一個奇怪的情況——唐兵們頗為自負地告訴這些唐民,自己是春申來的唐家子弟,是來解救他們的。不料這些唐民聽后非但沒有什麼振奮舉動,反倒哭喊起來,有人甚至藉著一碗粥的力氣衝上來要撕咬唐兵們:「都是你們害的!」
「你就覺得我一定會輸么?」
城內沒有任何抵抗,也不見姜氏駐防的痕迹,整個城鎮空無一人。
「說得好聽。」薛老漢說:「你們現在是匪兵氓寇,得了江山,你們不是大族?你們不禍害百姓?我今天一輩子的怨氣都說出來了,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你們說得再好聽,都是一個樣。」
「你有《命運之書》,你告訴我怎麼辦?」埃斯墨說。
登岸半個時辰之後,兩個營隊終於集結超過九成,他們朝著內陸挺進去。
「……怎麼說?」
「你是多大的官?跟你說有什麼用?」
「您贏了也一樣,」魔法師說:「您還活著,您的兩萬名士兵還活著,不管是北方諸侯還是埃蘭人、洛泰爾,都不能動搖帝國分毫。您即便慘勝,北方人也會立刻南下。所以只要您呆在這裏不走,幾年之後,形勢會出現變化,帝國就逃過一劫了。我實在想不通……」
「我知道了。」埃斯墨有些疲憊:「明天城堡附近的士兵就會離開山口,這周圍都會被封鎖起來。今天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了,去諾瓦城吧。」
「我不是說這個。」章白羽說:「姜氏不是什麼大敵,對付她,不需要多年經營民hetubook.com•com意。唐兵來了,她擋不住的。只是薛老漢說的事情,我們幾代之後……真是又會成了那些大族?」
「臣不好說。」王仲說:「陛下新銳開國,許多事情現在只能見到好,見不到壞。唐軍四處得勝,多半就是因為各國都有些大族,打他們總是很好打的。這樣看來,我們唐國未必不會出這些人。」
城堡飄著白煙,囤積起來的糧食正在被烤制城行軍用的糧食。許多農婦不安地用沾滿麵粉的手摩擦著圍裙,她們最清楚,最後一桶麵粉也用完了。雞籠鴿舍已經騰空了,所有的肉禽已經被宰殺殆盡,催促如此嚴厲,許多農婦在殺鴿子的時候,直接將鴿子腦袋揪掉、擠出內臟,隨後就開始烹飪。蘿蔔、蕪菁、大蒜、薄荷葉、無花果、乾果,儲備起來的東西全部被攤開晒乾,隨後再打包裝車。許多馬車都被壓得車輪陷入泥坑,可是隨軍民夫都明白,這是騙人的。為了造成一種軍糧充足的假象,軍需官命令在大桶裏面裝滿了石頭。
「哈哈,王郎是笑話我了。」
帝國各地匯聚而來的長矛手、長戟手、自由奇兵、弩手、弓手們吹著口哨,對著這位傳奇將領歡呼起來。
燈火如豆。
「除了這個呢?」
「我回不去那裡了,」埃斯墨說:「總得有人替我去看看。畢竟我的名字,」埃斯墨走到了大門邊緣又回頭:「叫做埃斯墨·托利亞。」
「是的。」章白羽抬頭注視著薛老漢的眼睛的,溫和地回答道。
那個殘暴的公爵殺死了愛人,那個受驚折磨的北方人終得自由,那個修女最後說著「你這是怎麼了」。
「誰都會死的,大人。」魔法師說:「預言人死能賺錢,我早就去諾瓦城了。我沒有寫您死的事情。」
魔法師的手指上纏著繃帶,命運之書上最後一則記錄,是魔法師用血寫成的:「帝國完了」。
又是一陣哭喊,直到幾個親從把手按在了劍柄上,這些唐民才慢慢穩定下來。
帝國從來不關心他這樣邊境的居民。但邊境的居民誰不記得帝國的榮耀?帝國的榮耀並非不可捉摸:是富裕的生活、安靜的城鎮、隔絕在邊境外的野蠻人、男人們傻頭傻腦、女人們做著無傷大雅的夢、帝國臣民可以安穩地度過一生。
騎著騾子的山民走向每一個士兵,想用賣馬的價格賣出騾子。士兵們和隨軍商人們討價還價,護身符、草藥、繃帶、幸運藥劑、咳嗽藥、毛巾、羊腸、油膏,所有的東西士兵都要,但都不願意給錢。每天都有一兩個隨軍商人消失在軍隊之中,幾天之後他們的屍體會被找到,商人們被洗劫一空,不著一縷。可即便是這樣,商人們還和*圖*書是跟著軍隊,畢竟士兵們手中有大筆金銀,錢也好騙,雖然危險,但是賺錢更要緊。
「我就要說!」薛老漢:「你家折損的二郎,不都是因為這些南海賊子鬧得么?」
「你在寫我什麼時候死么?」埃斯墨說。
號角聲此起彼伏,彼此干擾,呼喊的命令和叫罵聲沸騰在河岸上。
「你覺得如何?」
章白羽坐在篝火前看著火焰入神。
埃斯墨將頭盔夾在腋下,一邊走一邊和周圍的軍官和士兵們打著招呼,當他走到了魔法師身邊的時候,忍不住站了下來。
「我不知道陛下聽到了什麼風聲,但是埃蘭人現在的確蠢蠢欲動。我如果是埃蘭國王,也會想辦法捅一刀的,現在是帝國最虛弱的時候。」
「你們真是那南海都護府么?」
河岸上,還是有許多唐兵找不到他們的郎隊,只能接受其他郎官的指揮,還有一些郎官身邊只有十幾個唐兵,再也找不到其他的部下。稍顯混亂的局面一直等到中午時分才穩定下來,大多數失去部武的唐兵被集結起來,朝著唐軍的前哨走去。
章白羽手腳並用爬上了頂端,目測了一下周圍后又爬了下來。
入夜過半,王仲走來,發現章白羽小睡了一會又醒了。
「陛下?」王仲說:「明日一早,我們就要西行,可以多睡些,之後幾天恐怕睡不穩當。」
前鋒的唐軍士兵已經佔據了一處河岸城鎮。
魔法師站在石頭窗戶後面,眼神複雜,抿著嘴看著那位公爵消失在山門的盡頭。
薛老漢的眼淚迸射了出來:「我的小孫子,二男都算不上,被朝廷捉去在河上拉縴,運送鄉賢郡望的財貨,活活累死!我的孫媳婦抱著小嬰兒去找丈夫,嬰兒被朝廷的兵丟在野地里給野狗吃了,孫媳婦給人送回來的時候,人形都沒有了。你們人在哪裡?」
「諾曼人,我們打了。烏蘇拉人,我們也打了。」章白羽說:「現在我們來了,就是要打姜氏和那些大族的。還有,我們也不是大族。百姓怎麼了?你們今天在這裏的一個都不要死了,一年之內,你們都要看見百姓怎麼把大族踩進土裡去的。」
這些居民看見普通的唐兵的時候還會叫罵,看見章白羽的時候也不哭了也不叫了,就坐在地上一聲不吭。
這些人看見唐兵分發糧食,就擁擠過來哄搶糧食。
「你們說要授田、說要驅賊,這些都是真的么?」
「那你們為什麼現在才來?」薛老漢說:「我們本來也不信你們說的話,可是朝廷殺人殺得厲害,我們也就信了,可是你們就是不來!去年夏末秋初,一批批子弟走了就沒影了,到了冬天,每家每戶不過一兩口糧食,朝廷還是要拿走。拿走了還不算和*圖*書,清河的、春申的、雲城的亂兵,只要是個軍爺,來了就要抽丁捉夫、來了就要納糧應差!你們在哪裡?」
「我家男人,給你們的人灌了迷魂湯!他本來在清河做差,跟了你們的兵,說是吃得飽、穿得好、軍爺不欺負人,回來了要搬動家裡的人去清河!他一回來,就給人告了密,叫朝廷一刀刀颳了!你們還我男人!」
密集列隊的諾曼士兵們划著十字,嘴裏念著祝禱:「上帝憐憫我」。
「您打算怎麼辦?」
「你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麼用。」埃斯墨說:「我只能出擊,糧食已經被帝國樞密院扣留十多天了。十三個騎兵大隊得不到草料,三十多個步兵大隊天天吃皮帶和粥。周圍的農夫都跑了,連山民都覺得我們該滾了。」
帝國笙歌繚繞之時,宮殿豈是它全部的國土。帝國煙消雲散之時,落淚又豈是皇帝一人。
「您不是說,皇儲會幫您說話么?」
「不大不小,」章白羽說:「跟我說有用。」
「朝廷因了你們這些人,就胡亂奪田殺人,」一個老漢憤恨的說:「你看起來也是忠厚子弟,沒什麼福分的樣子,為什麼要作亂?可是把我們禍害慘了。」
「如果你死了,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
「說吧,」章白羽揮手讓親從拿走了馬扎,也和唐民一樣盤腿坐在地上:「為什麼要罵我們。」
軍鼓響起。
說完,薛老漢走到了一個唐兵面前,伸手就要捉他的劍。
「出去和洛泰爾打一仗,殺了洛泰爾,恢復帝國東部邊疆,把一切都變回二十多年前的樣子。這之後,回諾瓦城搞個凱旋儀式,操兩個公主,想辦法讓你們的孩子成為帝國繼承人。」
剛說完,這個唐兵便被他的郎官推了一把,叫他出去,這個唐兵憤憤不平地走了。
唐軍精銳依託城鎮開始休息,部分唐軍如同針尖一樣地深入內陸探索。
「現在不一樣了。」埃斯墨說:「我聽說大批唐人在那周圍定居,把那裡攪得天翻地覆。如果可以的話,你去那裡看看,去看看我家族的城堡,看看的那裡變成什麼樣子了。」
「這寫得是啥?」一個書記員詢問另一個。
「我就是從布爾薩來的。」魔法師說:「那裡除了羊,什麼都沒有,我去那裡幹什麼?」
「好。」
「就是!」一個小娘恨得直哭:「朝廷的兵都是畜生,他們把我……哇……」
「您如果離開城堡,」魔法師沉默了一會說:「帝國就完蛋了。」
「陛下神武,進兵神速。許多章程,來不及宣喻唐土全境,他不懂我們也正常。」
幾個唐民慪氣的扭頭,瞥一眼章白羽又露出委屈的表情。
章白羽聽了很久,臉色依舊平靜。
「想不通什麼?」埃斯墨https://m.hetubook.com.com拍了拍魔法師的肩膀:「你說來說去都是帝國,但實際上我來打仗不是為了帝國,只是為了陛下。陛下的命令比帝國更重要。」
「是的。」
章白羽的面前盤腿坐著一群垂頭喪氣的唐民,這些都是躲藏在破廟中的那些人。
「之前是的。現在洛泰爾從羅斯弄來了糧食,首都的人覺得洛泰爾可以永遠盤踞在邊境,甚至覺得是我在利用洛泰爾要挾首都。皇儲被派去西境和埃蘭人談判了,陛下似乎擔心埃蘭人。沒人給我們說話了。」
「我過去覺得,天下各歸其位、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便萬般無憂了。可是到了唐地,看了鍾離娘給我找來的章家祖簿,我還真不敢這麼說了。」章白羽的神情有些落寞:「可能說的遠了些,只是想到一兩百年後這薛老漢說的話要成真……」
「陛下不就是帝國么?」
有個執戟郎終於忍不住問道:「這位老仗,你說來說去,都說是我們欠得人命。你自己想一想,這話有沒有道理?到底是姜氏殺得人,還是我們殺得人?到底是姜氏禍害你們,還是我們禍害你們?」
公爵大人走出了城堡。
「是人樣子。」章白羽說:「今天薛老漢的話你聽著了么?」
唐兵只能用木棍將他們打退,隨後將麵餅和鹽泡在溫水裡和成極淡的粥,這才分給他們。一次不能給的太多,如果有人剛剛吃完就來要,唐兵就會瞪他們一眼,說多吃要死人的。
幾個聽聞喊叫聲的書記員聞訊趕來,他們看見了空蕩蕩的石窗,飛揚的窗帘,桌子上攤開的皮面書。
「呆在城堡里裝死。」
埃斯墨低聲細語,呢喃著不同的祝禱:「上帝憐憫你。」
唐軍士兵們紛紛越過唐王,行色匆忙之中,有許多唐兵跟本不知道他們和陛下擦肩而過。
唐兵登岸之後,需要將舢板拖到岸邊,隨後集結。可是有些郎隊走得太匆忙或者跟本不願意費事,拋下舢板直接登岸。虞官們吹著響亮的損拿,呵斥那些不尊軍令的唐兵返回。
可是章白羽身邊的士兵們已經臉色煞白,冰冷無比。
薛老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士兵,發現對方是可以說話的人,便站起來,朝著章白羽走去。
大門的木料在煙熏火燎之中呈現了石頭的質地,埃斯墨看著那些打開的石堡山門,如同看著噩夢降臨。
「這話說得輕巧,你們大族亂斗,我們小民還能摻和么?」薛老漢說:「你們這些大族,平日里為禍鄉里、沆瀣一氣,現在自家內鬥,也只會拿百姓出氣!你們有能耐,去打諾蠻人啊,去打兀兒速喇人啊!怎麼,老百姓給朝廷禍害了,還要怪我們自己不爭氣么?」
「那個時候的大人不是今天的大人。」魔法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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