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什麼？」應三娘似乎也知道他們走不了，施施然地走到了最高處的位置上坐下來，說：「何必急著走？地下天上，你們走哪裡去？」

陽光又重新照進應府的花園。

然後，它一點一點，褪去了猙獰的頭角，腐敗的身軀，變得臉色紅潤，身材豐|滿，皮膚白皙。破爛的衣衫，化作了錦衣華服，施施然，純然是個貴婦人了。

應三娘像篩子一樣抖起來。

陳薇、陶術駭然倒退一步。

她在問誰？

張玉蹙眉，陶術也愣了。

怨氣成雲。

妖、鬼們咀嚼得不盡興，那些或者血紅，或者綠瑩瑩的眼睛，就盯著了那些身上流著血的婢僕，甚至盯向了王勇等人，流露貪婪之色。

霍闕只是應下：「好。」

應三娘冷笑道：「我就是應三娘，應三娘就是我，何來『吃』一說？真要說吃，難道，你們就沒有分她一片血肉不成？」

她對為首的應三娘道：「你聽到，她在喊什麼了嗎？」

只剩了半截身子的應四娘沒有斷氣，她倒在血泊里，雙眸含恨，氣若遊絲地詛咒：「……你們這些鬼東西，不過是想占我們的位置……倒冠冕堂皇！可笑三娘，她不肯和我們一起參加百花宴，不肯老老實實做人。死便死了，竟被你這麼個東西吃了……」

滿目狼藉的血食，卻仍舊擺在案上。

陳薇驚喜地喊：「小玉！」

泥土滲出血來。

應三娘說：「你胡說，我們都是被吃者，今夜才復讎得已成人，不過吃了一點早已死去的血祭，和一群惡人。」

陶術既然能拿這麼多博士，作為郝主任的愛徒，一向頭腦靈光，此前只是一時被言情文本蒙住，此時，他從狂人日記真正想出去，才想明白很多東西。

簡直不知道如何下腳。

但秋瑾、徐錫麟，都死在這一年。

霍闕身後跟出了另一個人，閔衛一看王勇，咧開嘴笑：「老班長！」

因此冷笑：「你們hetubook.com.com無辜？你們人鬼合謀，分而食之的第一個人，恐怕就是真正的『狂人』，也就是真正的應玉吧？否則，你是怎麼變成她的模樣的？」

張玉便掃視它們發懵的臉一圈：「你們都，吃過她，你們吃過人。」

他們都清楚，第三個是指什麼。

「第一句話，是讓我們不要開門。門外的鬼神，會吃人。

無一無辜。

天上烏雲，地上無數白骨從泥里伸出。

一字一吼，頓作長嘯。

地上天上的妖鬼畏懼至極，骨手重新交纏著縮入地下。鬼面消散，雕樑畫棟，似乎又是普普通通的建築了。

應三娘被他逼到極點，便半帶惡意，半帶神經質地格格笑了起來：「你說我不是應玉？那你去找啊。活著做人，死了做鬼，你們總要把『她』的鬼魂找出來吧！」

他們是這裏唯一真正不吃人的「人」。

少女步步行來，百鬼相避，目光銳利。

這一幕，比這滿座的血食，比各色奇形怪狀的妖鬼，還要駭人。

前方，台階一列列往上，俱坐了妖鬼化成的「貴人」。

一聲清到極點，卻也神聖到極點的脆響，輕輕晃蕩開來。

虎嘯聲從喉嚨中溢出。

「四位幫了我們大忙，不如也留下來。」

他向其他人解釋：「『她』，應是指真正的狂人。你們還記得狂人日記里，最後，是哀求救救沒有吃過人，沒有被人教過的孩子嗎？只有沒有真正吃人的外來者，才是能真正聽到狂人的聲音。」

「隱喻也不能憑空而來。

而他們一心要挽救的國人，竟拿徐錫麟的心肝被挖出來吃掉的報道，而編作了鄉野奇譚，一邊吹牛聊天，一邊咀嚼得津津有味。

「天上怨氣衝天，四府為了防止鬼魂私逃，早就布了結界。姊妹們等著食人再世。」

聽了傳來的文本世界的事情發展，其他文學參謀團的教授說：「人人鬼鬼，居然全是壞東西？這攪和得我們有點糊塗。」

「這位是？」和-圖-書

一抹雪白的影子隨後于緩緩于虛空之中浮現。

鬼嘯妖哭，陰風大作。

王勇道：「小玉，霍闕。」

「郝主任命我前來支援。」霍闕笑道，「王勇上校，久違了。」

脆響震懾人間。

應三娘竟也不是人，她是一隻吊睛白額虎。

無數身上被割肉流血，卻手持割肉刀，笑容滿面的婢僕在其指使下向他們圍來。

其他人搖搖頭：「難道不僅僅是暗喻封建社會害人不淺嗎？」

「做人真好呀。」曾是妖、鬼的貴婦人們說，「我們食人，偷偷摸摸。他們食人，光明正大。」

靠的最前，沖的最急的婢僕便尖叫一聲，宛如被燙傷，畏縮不前。

人與鬼，竟都食人。

黑天慘地里，忽地一聲清脆的碰撞。

秋瑾、徐錫麟等人，出身豪貴，拎著頭顱反對這樣一個貧弱的中國。

一九零七年，秋風秋雨愁殺人。

然後，她便舉起了刀叉，開始食用案上的人肉。婢僕們便也不再四散，簇在她身後，開始伺候起這貴婦來。

一九一八年的十一年前。

而案上的血食里，無數的冤魂新鬼正在成型。

附在建築上、藏在水井裡的地縛靈們駭然，見她目光掃來，知道逃脫不得，只得紛紛顯化出來，哀求道：「上真！我們是被惡人所害，才來複仇，有眼不識泰山，望您饒我等一次。」

張玉走到府邸中間，混天綾蔓延，變長，而中間曾長出骨手的泥土，卻軟得彷彿水一樣，混天綾沉入泥中，如浸入水中。

張玉瞥了素衣雪發的年輕人一眼，走到了陳薇身邊，面對群鬼。

地下的濕泥里，生長出了無數慘白的骨花，骨花展開，卻是一雙雙緊緊握著的骨手。

「你們——也有、今天。」

張玉也點點頭：「『她』也告訴了我。」

應三娘卻惡毒地盯他們一眼：「你們找不出『她』來，就永遠別想離開這裏，永遠別想把其他外來者救出去。和我們一起，永遠被困死在這裏。」

應三娘對和-圖-書高懸的乾坤圈畏懼到了極點，幾乎是顫抖著嗓子尖叫起來：「我知道！我知道！她、她在喊，有人吃人！」

她的嘴角長出獠牙，眼睛變成血紅。

壓縮空間到手，戴上四維眼鏡，王勇道：「這是小玉。第三個。」

飛檐畫壁，朱門府邸，四面建築也陰慘慘，全是鐵青的死人臉浮現。

亂世狂人生。

「他們不知他是為誰死的，他們沒有吃，但是他們也吃了他。」

「留在我們肚子里。」

王勇一把拉住他們兩個，對褚星奇道：「事情不對勁，我無法動用『童話化』與穿梭的能力。土行術，走——」

應三娘一步一步，竟不用了桃紅攙扶。

霍闕一眼掃過少女發間，群鬼當前，尚且微微笑著向她問好。

褚星奇的鏡花水月對付這些非人有奇效，但是數量太多，鋪天蓋地，便自顧不暇。

便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被捕后，徐錫麟的心肝被挖，用於炒菜，時年三十五歲。

她猛然一抖混天綾。

刺耳的尖叫從極幽深處傳來，地下黃泉鬼哭一片。

「錯了。」張玉說，陶術也說。

而徐錫麟的下場……

死後，秋瑾，無人敢為其收屍，中國報館「皆失聲」。

「人們只以為魯迅首先是文學家，卻忘了，魯迅更首先是什麼人。

卻不再聽他們狡辯，便混天綾抖落黃泉泥，延伸得極長，一下子便從府邸深處，拖了一串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婦人出來。

晦暗陰森的天地里，紅綾飛至，金環飛回。如直直劈開黑天的劍光。

陶術若有所悟。

魯迅也曾經是其中一員，他在文學家之前，首先是一位立志改變中國的革命家。

「因為，在魯迅的狂人日記里，在他一九一八年，當時寫下這篇文章的心底里，始終記得，真正的狂人，十幾年前，便被『她』一心要救的鬼魂，與『人』一起分食了。」

「【有人吃人！】

「而昨天晚上，我們卻以為『她』只是在警告我們不能開門，外面有鬼神…」

一ｈｔtps://m.ｈetｕｂｏoｋ•com.ｃｏｍ位研究魯迅作品的教授卻一拍大腿根子：「你們不知道魯迅寫狂人日記的背景嗎？」

他們或許沒有後來者的清明，他們甚至有些瘋狂幼稚，卻唯獨一顆心是真的。

一些妖鬼食了貴人，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來。

天上烏雲蔽日，每一朵雲，每一處飛檐，都掙著一張鐵青透明的臉。

路過鄉野市井，看見黑瘦的國人，貧困落後如此，他們仰天長嘆，熱淚滾滾，舍家棄業，東渡而去，希望學成回來，能改變如此中國。

魯迅經行國土鄉野，卻只聽見親朋好友，只談鄉事，卻避秋瑾不及，鄉野只當她一個女子，這樣的慷慨赴死，是奇談怪論。

「第二句話，重點在『人』，有人吃人。『她』，告訴我們，府邸里，不僅鬼神吃人，人也吃人。

這年頭，很多搞文學的，也不知道狂人日記的前因後果。

往日食與被食者，來了個顛顛倒。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吃人！】

「魯迅先生自己也說，自己是『憂憤深廣』。你們不了解這個背景，難怪一步錯，步步錯。

此時，對面台階上的貴婦人、周邊的妖鬼早已逃逸，烏雲在他們的幾言幾語之間，竟然消散不見。

「她？」地縛靈們面面相覷。

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坐在輪椅上，素衣雪發，微微含笑，周身若有靈光。

「地下都是死人，埋的四府吃剩的白骨，它們等著吃人復活。」

張玉道：「那你們，聽到她，在喊什麼么。」

須臾，無數粉碎的骷髏從地底浮出，鋪滿了應府的地。

當時的中國割地賠款，列強生吞中國。

但妖鬼們，卻早已是死物，它們不為人間權勢金錢所動，也不畏懼棍棒刀槍，猛然撲向這些吃人啖肉者，將他們報復似的咀嚼在嘴裏，大嚼大咽。

小報上的壯烈消息，許多人看來，只是頗為刺|激驚悚的下酒菜，一如他們不解地把當年衣衫襤褸，卻也曾挽救過他們的人，叫做「長毛鬼」一樣。

應三娘好端端坐著，舉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杯鮮艷到極點，也腥到極點的血酒：「她們取屍油作燈，點起鎮魂的琉璃燈。以生人做食，每季一次百花宴，以血食|精氣以鎮壓百鬼。如果不是你們，我們還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日，才能做人呢。」

她死到臨頭，卻如此張狂。

緊趕慢趕，文學參謀團，以及臨時抽調的，一臉發懵的魯迅研究專家，已經到了永仁市外。

乍一眼看去，彷彿地面下了一場雪，全是乳白的碎骨片。

教授嘆息著說：「倘若你們知道，當時便不應該相信文本里的人或鬼任何一方。

「哎呀，怎麼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記！」

「魯迅寫狂人日記是在一九一八年，但是，魯迅寫《狂人日記》的一腔憤情，卻早已積蓄了十一年。」

正此之際，褚星奇卻沉著臉，低聲道：「我的土行術也施展不出來，地下有東西，堵住了通道。」

鬼怪們大嚼大咽罷，紛紛換型，一一入座，一片片肌膚變作了白胖的貴婦人模樣，。

他嘆息著看一眼「應三娘」：「她們應該知道真正的狂人一直在拚命地警示所有外來者，這府邸的人與鬼都不可信。但是這群妖鬼，這群貴婦，都吃過人，昨晚在門外，美女蛇其實是根據我們的反應，在猜測狂人說的是鬼神吃人，她們其實聽不到狂人在說什麼。」

這位研究魯迅的教授嘆道：

他們四人被圍困在中間，天也昏，地也暗，無數妖鬼，人皮下的眼睛都盯著他們。

「一九零七年？噢！」一位現代文學的教授恍悟，不由長嘆一聲。

陶術聯繫了狂人日記，終於想明白其中古怪之處了。

一抹極燦爛的金色長鳴著，如閃電划至。

地面上的泥土巋然不動，地下卻天翻地覆。

金色掃蕩妖鬼。

四府貴人，身嬌體弱，卻操縱婢僕生死。

頓了頓，他說：「那天晚上，真正的狂人，沖我們喊的兩句話，其實應該是兩個不同的警告。

張玉卻瞧一眼他手背上的鱗片，又看了看他的腳，並不回禮，只道：「你保護他們，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