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由良崎同學在記下我的這些觀點之後,怯生生地問了一個問題。「嘉茂前輩雖然證明了人選的選定必然存在暗箱操作,但明面上的形式還是必須的吧?如何要向不知情的廣大班級代表做一個形式上的體面解釋呢?」
「是的……」由良崎同學眼見得我對躑躅崎高中的材料產生疑問,登時便拿出了紙筆等待記錄。不過,她似乎發現我方才的一段話並沒有多高的記錄價值,現下正停筆猶疑著。聽得我向她發問,儘管這件事她親身親歷,但之前既處在猶疑的心緒中,回答也的確並無底氣。
「既然是絕對權力,那麼這種人選的選定也完全可以內定。就算各個班級的代表有不同意見,但最終與校方接觸,彙報成果的依然應該是學生會的人,並且很有可能就是仁科。那麼,在校方被片面壅蔽了信息渠道的情況下,就算持異議者要提出抗議,又該怎樣把抗議送到能夠使抗議生效的人的手中呢?人情世故的社會裡,大家都是明白人,我相信,躑躅崎高中並不存在漫畫中那種為了所謂的使命感去出一個沒有希望的頭的人。」
「是推薦文之間有什麼端倪嗎?」
「如果是單純的,僅僅憑我空穴來風的推測而產生的抱怨,這種話不應該放在學生會這種比較莊重的場合來說,我倒是有這個自知之明。更何況,我還算學生會的意見領袖。我之所以這麼講,也就是因為這些材料里的某些信息,讓人們很難想象這個所謂的『民主會商』的公平性。」
「這個問題倒是非常容易解決。比如,他們可以採取抽籤的形式,比如用撲克牌或乒乓球代表在場的人。只要抽籤者懂一點魔術手法,便可以輕鬆在這種看起來是隨機事件的形式中製造必然事件。比如,我這樣。」
「推究?」奈惠對我說出的關於推究的詞彙,敏感度向來非常之高。https://m.hetubook•com•com
眼見得我說了這些,她馬上對此來了興趣。「那淵子你倒是說說怎麼個推究法?」
「然而,推究一下並非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吧?」
「淵子啊……雖說你一直宣稱的『防人之心不可無』是一種處世態度沒錯,但人家的材料才送過來,你就這樣劈頭蓋臉地潑一盆冷水,這未免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我們交過去的三份推薦文,出自對文書工作經驗相差懸殊的三人之手:八重山同學強於理科,公文的行文一道未免涉獵較淺;由良崎同學和我修改後的學生會推薦文則是站在理性的立場上極盡推敲之能事,雖然在交流上或許能獲取一點主動權,但畢竟不是公文的規範行文;至於校方行文,方才是規整的公文。三篇文章,根據執筆者不同,側重點和文風也有明顯的差異。但,讓我們看看躑躅崎這邊的三份推薦文,幾乎就可以看作同一篇文字的不同改編版本吧?」
「那麼,我就列舉一番。和我們送去的材料一樣,躑躅崎送過來的材料內容也由三部分組成:院校、學生會和個人的推薦文,在讀證明,以及成績單。在讀證明的行文都是套話,看不出任何信息,可以略過;成績單方面,我們不清楚躑躅崎的高中的題型細節,倒也推究不出太多道理,單就一個分數而言,不知道難度,倒也不能評判這個成績就代表著學力有多高或是多低。問題的關鍵,便是出在這來自三方面的推薦文上。」
「請大家做好迎接一個皇帝的準備吧。」
「奈惠同學。儘管你這一句里使用了不少我認為並不在你水平之內的俗語,但我還是要向你指出一點:在我的信條里,事先做好打算再被證明是無用功,也比事先沒做打算再在事後後悔要可取得多。」
「如果要合情地解釋炮製,就必須建hetubook.com.com立在『校方信任仁科的能力』的基礎上。然而,學生會又是材料中『民主會商』的組織者。一旦躑躅崎校方給予信任(並且在這種假設下的確是給予了信任),那麼,學生會組織所謂的會商便形成了絕對的裁斷權。」
我們時常面臨各種各樣的抉擇。可能是放學后吃香草還是草莓味的冰淇淋這種小事,也可能是高中畢業后升學還是步入社會這種關乎人生抉擇的大事。但,不管抉擇的大小,在抉擇的過程中,我們都會受到來自外界影響和壓力。比如,在選擇冰淇淋的口味時,或許旁邊便有你的摯友在極力推薦某種口味;在進路的選擇上,往往會擔上家族、親人、夢想等多方面的重壓。這些壓力,或許可以用人情世故統而括之。
「我剛才對躑躅崎的介紹文產生懷疑,是在『經學生會組織各班級代表民主會商』這個細節上。在這三篇骨架類似的文章里,關於他如何被推選為代表,用語都是一樣的。但我們有必要懷疑:我們派過去的八重山同學,他的介紹文,文風和遣詞造句都還屬於作文式。山梨縣也不是什麼學術強縣,料來對方的平均學力也該與我們相若。或許存在行文極為成熟的個例,但學生會和個人的推薦文,顯然應該由至少三位學生參与著手。若是他們否認一人炮製的嫌疑,那這裏的『民主會商』等等用詞,絕不可能頻繁出現在學生的行文中。
「接下來,我們可以研究這個炮製三篇文章的人。顯然,由於他的額外工作,使得另外兩方得以減輕工作量。由於個人炮製,所以三方都有擁有一位行文練達的斫輪老手之可能。考究各方面的動機:如果是校方人員炮製,那麼,這樣做是需要一定的動機的。解釋的可能便只能是校方包辦了此次的交換生事宜,以至於需要個人和學生會準備的材料都流於形式。既和圖書然材料都一手炮製,那麼所謂的『民主會商』也可想而知。所以,假設炮製者來自校方,我方才的論點便已經可以得到證明。
這就像我在閱覽這幾份材料時最開始想到的那些人情世故一般。假設失去了外界影響力的制衡,人所作出的抉擇便完全可以由自身的好惡來支配。現在,在這一假設下,學生會擁有人選的絕對裁斷權,這種情況下得到的人選,是完全不可能具備「民主」的特質的。絕對權力永不可能顧及非權力者的利益,這是通覽史書的我所領悟的一條亘古不變的真理。
「一句抱怨而已,有什麼需要自信不自信的?」
「那你就繼續無用的預案吧,我們繼續各司其職。」
「我雖然始終是這麼想,可你見過我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過沒自信的話沒有?」
「的確,躑躅崎那邊的準備工作在我們看來,是顯得非常草率。但,這並不能作為躑躅崎高中就有上下其手的證據吧?」明石同學指著這些如出一轍的文章說道。「頂多,只能說他們流於應付吧。」
正是由於在現實中,我們的選擇被各種各樣的人情世故所左右,所以我們所幻想的,便是那種不為旁人所影響,完全由主觀意願做出選擇的環境。當然,在現實中,我們也可以擺脫一些影響力較小的外力,從而實現自主的選擇——比如我們可以一個人去冰淇淋店,這樣,買什麼口味便完全可以自由決定。然而,對於重大的事情,人情世故的影響是始終揮之不去的——便如此次的交換生安排一般。
「都有哪些信息呢?在座的各位也想聽聽嘉茂同學的證明吧?」明石同學則不失時機地煽動著室內的好奇心。畢竟,滿足她個人的好奇心的需求在這個場合併不適宜提出,但將她的好奇心和眾人的好奇綁在一起,那便是一股我無法違抗的力量了。
茨城縣的霞浦高中與山梨縣的躑躅崎高www.hetubook.com.com中在這一年推動了一個交換生計劃,互派一名高一學生至對方學校就讀三周左右。至於人選的選定方式,我們的八重山勇同學是校方會議決定——儘管這是校辦告知給學生會的表面形式,對方的人選嘛……從我這個「不把人往好處想」的心性出發,定然也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手段選出來的。
我從抽屜里拿出幾張歷屆學生會往來時收到的名片,用右手演示了一些魔術中的藏牌手法。出身占卜世家,為了配合言語上取信於問卜者,手上的作弊技巧自然也不會生疏。演示了這些手法過後,我鄭重其事地收起了名片,向學生會在座的成員們說起了這樣一句頗有些杞人憂天的話:
「倒不是說端倪,毋寧說,這三篇的口徑,統一得有點離奇了。由良崎同學,你在擬寫好推薦文之後,也是拿給了我修改過,才上報校辦的吧?」
「倘若炮製三份材料的是學生會的人員,那麼學生會便是計劃的參与者。對於一個計劃而言,交給我們這些局外人看的材料無非是走形式和表面文章。圍繞交換生制定這樣一個計劃,其實際目的自然是為了仁科能夠順利成為交換生。否則,交換生工作大可以由教務處直接繞過學生會,找到中意的學生展開,並不需要學生會這道程序。現在,在這個假設中,學生會作為參与成員,並且在他們的介紹文中也透露了仁科是學生會成員之一。這樣一來,同樣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相信,學生會和仁科不免存在極大的內定嫌疑。因此,所謂的『民主會商』在這樣的推理下,依然會被證明並非如此。
「我倒是覺得,這種還特意強調『民主會商』的用詞,反倒是給人慾蓋彌彰的感覺。」學生會此時在座的人有不少,除了當事人八重山同學出於需要而被要求迴避以外,一二年級,也就是實際運行學生會的成員們基本都到了場。
現在,兩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學校已經完成了互相初步的材料遞送,在校辦送交校方的頭面人物過目后,材料便移送到了學生會室。我和由良崎同學等人傳閱著這些資料。從這些官方材料中可以得到這樣一些情報:對方交換來的一年級生名叫仁科浩二,推薦詞也算得上極盡溢美之能事。至於校方層面的說明文,則寫著「……經學生會組織各班級代表民主會商后,茲推舉仁科浩二為此次交換生項目之派員……」
「最後是仁科炮製這三篇文章的假設。他是學生會成員這一點已經在材料中得到體現。並且,就資歷而言,他能得到這個任務,說明其能力在學生會內必然有相當的認可,甚至可以推斷,他已經成為了學生會的實權人物。那麼,一位高一年級的學生會成員,行文如此老到,勢必在之前便應該得到過展露機會,才能在此次躑躅崎高中的對外交流中,被委派作為文件起草的重任。否則,校方再怎麼輕率,也不可能將校際來往的公文交由沒有任何經驗的新人來寫作。在這種假設下,便存在一種合情的解釋:校方將甄別人選的任務交給學生會,而學生會又依靠此人的能力舉行了會商,而其他人也服從他的領導力,最終讓他成為人選。看起來,這是一個不存在上下其手的解釋,炮製三篇文章也可以開脫為榮膺這一使命后的幹勁使然,但終究,還是存在一些可資商榷之處的。
躑躅崎高中的三份推薦文,其無數份拷貝就擺在眾人的眼前。然而斧鑿的痕迹很明顯:校方的開頭是「仁科同學是我校的傑出學子,同學的優秀模範……」;學生會的開頭是「仁科同學是躑躅崎高中學生會的傑出人才,同學的優秀模範……」;而他自己的文章,開頭則是「我是光榮的躑躅崎高中學子,以擁有無數優秀同學為幸……」。通篇瀏覽下來,便宛如一個骨架被套上了三層麵皮,但給人的感覺還是如一幅臉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