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音樂社團的這個匯演,若有若無的,和競技項目比起來,不覺得還是少了點實感嗎?」
「我想到這一節,則是注意到了古典樂社的另外一位同學,末永。本來,如果按照我們學校的社團歷年來對待匯演的態度,連選拔這回事都不會存在。畢竟,當年連70人的上限都湊不齊,我在學生會的記錄里翻不到任何選拔的記載,否則我也不至於拿出那麼多備選方案,臨場還又增添一個。然而,選拔過後,如果按照往年的做法來看,音樂系社團也是各自散場,即刻回家才是。
但這個答案,外人終歸是無從知曉的了。
一個人的腦內演繹終究不能形成一個故事。嘉茂淵子的故事也離不開她身邊,與她過從甚密的那麼一批人和她身歷其中的那些事情。現在,嘉茂淵子正以被旁人認為是「自我犧牲」的方式,將本來就有私怨的幾個音樂系社團統合在一起,這個手腕在當時雖然並沒有穿幫,但也不是沒有看破它的人。正好,嘉茂淵子的身邊有一位叫明石雅的,淵子的同班同學,她的思維也算得個中翹楚。於是,在嘉茂淵子那天登校后,她向淵子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初春,萬物萌芽的季節,無數生命在這個時候孕育出新的生機。雖然科學已經證明了春天適合生命的繁衍,但某些東西的萌生與否,卻是科學無法證明的。比如,人與人之間的牽緣和情感等等。走在上學的路上,我可以清楚地從路邊的土壤中感到春季的來臨——行道樹有了新枝、根部則有不少野草也泛出新綠。創作漢詩非我所長,但吟詠卻是信手拈來。載於《和漢朗詠集》的劉禹錫詩「野草芳菲紅錦地,遊絲撩亂碧羅天」兩句,正是這時風物的寫照。於是,在旁人的眼中,便看到了一位顏色嫻靚,步態端凝的登學少女,口中卻念叨著近乎「急急如律令」的古怪詞句,場景無異於奇詭之稱。https://m.hetubook.com.com
不過身為當事少女的嘉茂淵子卻也並非沉溺於辭藻,否則她也不配那個「智慧之姬」的名頭。她長於他人的優勢之一便是善於在觀察中發現異常。比如,在這植物普遍抽發葳蕤的季節,她便注意到,有一些土壤依然是一片荒疏,就連雜草也沒有絲毫蔓延過來的痕迹。
「嗯……道理我姑且是懂了。」明石同學的理解力倒是頗為可觀,她雖然和一般人一樣擺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她向來會記住我這些大段的說理,就算一時有些不解,但她假以時日也定能想通。「不過我還有個問題要問:嘉茂同學,這個『少數服從多數』的大勢,但凡在社團里都應該有吧?為什麼偏偏在體育系和音樂系這種地方突出呢?」
我的保溫杯是不鏽鋼原色,對女生而言未免有些不配。在開口的邊緣,配有一根系手的編織帶。我將杯蓋倒放,抓住編織帶,倒了一杯水品啜起來:「明石同學,不知你對『職業病』這個說法是否有了解?比如長期在粉塵環境中工作,矽肺病的發病率就會高出許多。我想說的是,音樂系社團這個群體,存在某些所謂的『職業特徵』。」
「這個……聽得不是很懂。嘉茂同學如果說他們手上都結了繭,這我都能理解,但這個『目標一致性』是指什麼呢?」
「我當時在學生會室整理成績到了很晚,歸途才去了末永同學家的四喜麵館吃面。但末永的形象卻是剛投入麵館生意的狀態——如果她在選拔后即刻返回,這時已經因為長時間在水氣和溫度交雜的麵館而發汗了。四喜麵館在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尚且步行,那麼她回家的耗時只能比我更短。但我進入麵館,她才剛到不久。她正常參与了選拔,說明老師要求或是值日安排這些來自學校的理由並不成立。於是,能作為解釋的只有一個——至少是古典樂社和圖書,對這次匯演相當的認真,她在選拔之後,還返回古典樂社繼續練習。
「然而,人總是不知足的,這就像得隴望蜀的劉秀一般。戰國時代,淪為這種貪慾代價的有能大名,龍造寺隆信、大友宗麟、豐臣秀吉等等,真如過江之鯽一般。音樂社團也同樣如此,一旦在社團里出現了有能的人才,在贏得社團尊重的同時,同樣,也會煽動社團的野心。比如,明石同學,還記得古典樂社的社長杉原同學吧?他因為三味線技術優秀,甚而搶了修習三味線十年的藤本的位置。雖然藤本在一較短長上飲默,但我們或許沒有注意到,藤本和杉原燃起了同樣的野心。
「在一些社團里,雖然情況沒有那麼嚴重,但模式也是類似的,尤其以體育係為代表。之前,奈惠向我提過至學館的奇迹,我在現在也對這個奇迹有了解釋:當周圍的『壓倒性多數』表達了目標一致后,會成為『部分少數』同樣向該目標行動的推進力。在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我的想法便是利用這些音樂系共同的目標——音樂匯演。
「或許這些日子里,就是因為學生會在場的所有人當時都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然而,學生會室里的人,無論工作、聊天或是休憩,都是習以為常的常態,所以明石同學也不會發覺。如果這個問題還有些難以理解的話,我再舉這麼一個例子。剛才,我用保溫杯倒了一杯水,就算這個保溫杯是別人的,我也能肯定地斷言,以編織帶的固定點為中點的半個杯壁,要比另外半個磨損得更快。」
「為什麼如此斷言呢?」
「嗯……這個問題,的確比之前關於這個行動的所有問題都難以回答。」我低頭思索了許久。說實話,雖然我在腦中飛過,或是抓住某一線思緒只是一瞬,但要把它描述出來,卻遠非三言兩語可以做到。儘管我盤算這次行動的勝算,可能只用了幾分幾秒,但就算是和_圖_書行動後去複述,也不得不花上許久的時間。我醞釀了一會語言之後,拿出了裝著水的保溫杯,打算用這個東西來打個比方。
「當年二戰結束后,就有人在研究為何希特勒能夠煽動起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狂熱情緒。這個研究者是一位教師,他做了一個現在看來頗有些危險的實驗:他將自己的學生與外界的聯繫進行了限制,然後通過長期的說教,向他們灌輸團隊理念。雖然在現在的社會價值觀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顯得甚至有些可笑,但實驗的結果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這批學生完全形成了一心同體的理念,並且在外界看來以近乎膜拜的方式服從著那位組織實驗的老師。這就形成了微型的法西斯。
「實感這種東西,或許有些東西只能身在其中才能知道,很多時候,這種『被外界壓力推動著行動』反倒是自身無法察覺的。比如說,明石同學,你在學生會工作的時候,會不會在有些天莫名地覺得充滿幹勁呢?」
「因為這都是團隊的競技。倘若換成單打獨鬥的競技,比如文學社時常會組織參加的徵文比賽之類,就算組隊參加,也是個人的名聲,和其他社員終究扯不上太大的關係,所以也自然難以形成團體的共同目標了。」
「是這樣。」
但嘉茂淵子最為人所知和稱道的能力並非觀察,而是基於觀察之上,被他人名曰「推理」的演算能力。比如,她觀察到地上本該被雜草覆蓋的地方仍是黃壤向青天,她便會在腦中構建對這個現象的一種解釋。得益於她在雜學和閱歷上的豐富積累,她給出的解釋往往令人信服,並且在事實中也是如此。同樣舉出這個例子的後續,她看到這一片異常的土壤,結合附近治安比較混亂的「當地人知識」,她便為這個現象作出了「某些不講公德的人在這裏試驗或傾倒過某些影響植物生長的藥劑」的解釋。
「每一年社團招新的時候m•hetubook.com.com,各個社團自然會拿出最為誘人的條件來爭搶新鮮血液。音樂系社團單靠在中庭或是其他批准的地方演奏樂曲,自然談不上競爭力,反倒成了其他社團戰鬥中的伴奏。故而,音樂系社團能拿得出手的,又能在社團登記中作為一筆功績記上的,也只有匯演了。雖然霞高的在匯演中成績並不理想,充其量就是走個過場罷了,但不少人還是能把『我們去過市、縣匯演』當成一種榮幸的。
於是,她即刻用冷知識在自己的腦海里補充了新解釋:楓樹的根系太過發達,以至於連雜草都無法在楓樹根密布的區域吸收到所需的養分。所以楓樹的根底也並無雜草生長。
「嗯,知道。現在的『滑鼠繭』和『低頭族』也算一種廣義的職業病吧。那麼,音樂系社團的職業病是什麼呢?」
「進而,他們在有了主心骨之後,通過集團內部的影響,就算對匯演沒有熱情的那批人也慢慢被帶動著練習了起來。最終,在這一片法西斯式的狂飆突進后,社團的社長們才會在當時宣稱自己社團的人百分百有參加匯演的意向。可以說,在想通了這個必然的因果之後,我才得以制定這個有所勝算的計劃。」
「想通這一節,結合之前的理論,我們可以發現,古典樂社只有五個人,要形成『壓倒性多數』,至少也是四比一或是包含社長意見的三比二了。總之,我們可以肯定,古典樂社至少有三人以上是擁有野心的。然而古典樂社是個音樂系的小社團,尚且有野心的人數都佔了大半。他們敢於懷有野心,憑據自然不能單純是杉原的出眾實力,而是他們在分析匯演之後,認為此次匯演,形勢對霞高相當有利。儘管我並不清楚各個音樂系社團的具體有哪些人才,但一年來,樂器不換,顧問老師不換,能夠大有改觀從而激發野心的條件,也只有新人的進入了。不僅是一年級,還有類似杉原的其他人在內。總之hetubook.com.com,今年的這一次換血,便是激起音樂系社團野心的主因。
這個「職業病」的故事就此結束,少女嘉茂淵子看向了窗外。畢竟,她給出的解釋能夠讓許多人信服,連她自己也不例外。然而,她在登校時有感而發看到了抽發新芽的樹木與其下的雜草,這時她看到的,卻依然是枝椏突兀的老楓樹。冷知識豐富的她突然又想到了之前的一個問題:倘若本以為新綠繁茂的地帶只是荒疏的土壤,那麼原因何在?
「因為倒水的時候,為了不讓水沾濕編織帶,所以我們不自覺地會把編織帶控制在手握的範圍內。所以,手掌接觸這一半的時候遠大於另一半。但我們不經提醒的話,『不讓編織帶沾濕』只是停留在潛意識層面的行動,它並不足以引起意識層面的重視。故而,這個比方也可以說明,『被壓倒性多數所推動』有時也並非完全能夠察覺。對了,還有一個與之相似的例子,就是我們現在在做化學實驗時,老師已經不會繼續提醒我們『傾倒液體時,試劑瓶的標籤要向著手心』這種國中實驗的常識了。但我們已然能夠將這一點固化,或許,某些時候,這個不易察覺的慣性就被有心人利用了也說不定。」
「嘉茂同學,雖然把音樂系社團的心統合到一起的行動很成功,但我想知道,嘉茂同學在做這個計劃時,為何能如此擁有勝算?根據我的理解,嘉茂同學是那種有了相當勝算才行動的人,因此這麼做了的嘉茂同學肯定已然確定,音樂系社團的眾人會照著計劃走。但常言也說,人心難測。我想知道嘉茂同學敢於實施這一計劃的理據。」
「啊,對了,這種廣義還沒到我要的定義,我說的『職業病』,連職業特徵也都包括在內。比如過去的紡織工人,她們的手由於接觸熱水,所以皮膚便有纖薄、新鮮和脆弱的特點。音樂系社團也是一樣,我利用的音樂系社團的共性,就是因為他們的『目標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