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有其他人入住嗎?」進入大屋之後,我並未感受到絲毫其他響動。於是我向菱崎老先生作了這樣的探問。
有一個很知名的問題:一盤草莓有好有壞,你是先從最好的吃起,還是先從最壞的吃起?奈惠便是無可置疑的前者,有什麼好吃的,一定要儘快吃下去才作數。所以,這裏的道理倒是不難:岩燒鰣魚是奈惠的摯愛,她自然也是在飯桌上先將這道主菜吃了下去。然而,孜然的小眾令很多人都不清楚它的一個特性:進食孜然烤制的肉製品會刺|激味蕾收縮,從而降低對甜味、苦味的判別能力。所以,在其後,奈惠食用甜果醬時,不免便因為這個影響而察覺不出甜味。我因為在吃魚之前便嘗試了醬料,所以我可以確認,那便是普通的甜味。現在,奈惠自己的糖也無法吃出甜味,我得以藉此向她陳述這個道理。
「那碟調味醬是甜果醬吧?」
當然,我也希望,並且事實上都證明了我的擔心都是多慮。儘管鹹淡和慣常的口味有所差別,但並不存在食材的異常。身旁的奈惠自然也是食慾大振,風捲殘雲地將自己的餐盤掃蕩得一乾二淨,最後,甚至連裝著調味醬的小碟都不放過,就著白米飯,颳得乾乾淨淨。
「誰讓淵子你之前給我吹那陣風,本來我也不懷疑的,但現在越想越擔心,難道是他們知道我吃得多,所以在岩燒烤魚里單獨對我下了什麼葯,讓我再也吃不出味道,從而讓他們減少做菜的成本嗎?」
「他們去了街上買今天的飯菜呢。」菱崎老先生談到自己的孫子菱崎石見和孫女菱崎出雲,臉上不免露出了老年人慣有的那種寵溺的微笑。「他們也知道今天家裡要住進新客人,所以自然也要去多買一些飯菜呢。」
「所以你懷疑是菜品出了問題?」
「怎麼回事?」
於是,我們將攜帶的行李細細安置一番過後,下了樓梯。或許hetubook.com.com
是女生的攜帶物品要整理好的確需要較長的時間,這個當口,菱崎女士已然正將冒著熱氣的飯菜端上門廳的大餐桌。她的身邊跟著兩個較我們年幼一截的兩個孩子,料來便是他們的孫子孫女,石見和出雲了。
這時,本來跟在他們祖母身邊的兩個孩子已經不見了蹤影,我本欲向他們確認,卻也無從確認起。但我可以肯定,我自己並沒有向菱崎家的任何一個人談起過我們對口味的喜好。奈惠也是一樣,她喜歡的食物有很多,岩燒鰣魚也並非位於她嗜欲的頂峰,所以她也不至於向菱崎家特地談起這一道菜。
然而,我們回房午休時,奈惠卻私下裡反鎖上了門,湊到了我的耳邊:「淵子,好像真讓你說中了。」
菱崎家庭旅館的設施很樸實,或許由於師承的關係,我也秉持著同樣的價值觀。由於為我們計深遠的兩家父母提供了旅費,所以我們也心安理得地跟隨菱崎老先生上了樓,來到了我們預定入住的那間客房裡。
儘管在視覺上看未免有些逼仄,但畢竟老先生有言在先,我們在這個時候並不適合說一些掃興的話。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我雖然不反對這種極盡空間利用的布局,但我還是更推崇最為照顧採光,僅保留最低限度使用需要傢具的經典布局。不過奈惠倒是對客房布局的變化不怎麼上心,她便和每到一個新地方所作出的表現一樣,待得老先生帶上門出去,她便忘卻了首先安頓自己行李的第一要務,轉而在各個櫥櫃間翻找,總是希望能找出些什麼秘密出來。不過這種行動最終都會被證實為無用功,更何況,按照菱崎老先生的說法,我們是這間別出心裁的客房的第一批住客。
然而,這樣的話,這兩個小孩在自行選購額外的菜品時,又是出於怎樣的考慮,買了較為小眾的調味料孜然粉呢?作為家庭餐和*圖*書
館的一席正餐,自然是每個人食用裝在自己餐盤裡的一份,這樣想來,菜式的分量便不至於太多。甚至可以說,有這一道岩燒鰣魚,便基本不會再有其他的主菜了。
「但我的確是嘗不出一點甜味啊。」
「你說我多疑,現在你比我還多疑了。你瞧瞧你都妄想了些什麼東西。」我苦笑著,從她的床頭摸出一塊糖——這是方才我們在整理行李時我留意到的位置。「你自己的糖總沒有質量問題吧?你再嘗一嘗,看看是不是不如以前甜。」
「別找了,坐了一個上午的車,也該到了吃午飯和午休的時候了。」
老先生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說現在並沒有其他住客。不過這樣的話,我倒是有些疑問:這樣的話,我們便可以在六間客房中自選採光最好的一間入住。但為何菱崎老先生偏偏將我們引到了西側三間中的中間一間?這並不是什麼採光的好去處吧?況且,菱崎老先生也不是我父親陰陽學的教師,他的學問是在教育學一塊。
說話間,我們已經進入了這間格局別出心裁的客房。誠如菱崎老先生所言,客房的布局顯然看得出女性而稚氣的匠心:傢具的布置並非像我所習學的堪輿術那般講求所謂氣場和運勢的排布,倒更像是出於極盡空間利用的實用主義。不大的一間客房裡,除了用帷子隔出了一片面向窗戶的開闊區域用於採光和欣賞風景之外,其他地方几乎都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傢具。諸如衣櫃、兩張床、梳妝台等等,甚至還有未必會用得上的五斗櫥和收納箱。
「剛才這一餐都是和式菜,而且我也不太喜歡吃甜的,所以我只是開餐時嘗了一點,確認那是甜果醬,後面便都沒有碰了。那個小碟有什麼問題嗎?」
隨著每道菜不斷被分裝在各個餐盤裡,我之前的判斷得到了印證。這一餐,便是以岩燒鰣魚為主菜,輔以冷熱蔬菜,再配以米和*圖*書飯、湯和調味醬的和式餐飲。雖然菱崎家令人不感惡意,但我這個多疑的性格還是讓我對這道突兀的岩燒鰣魚非常警戒。我把奈惠拉到一個僻靜處,述說了我的憂慮。儘管又一次被她數落「淵子你太過多疑了」,但我還是勸她保持應有的警戒:「至少,每道菜的味道如果有什麼異常,你都得立刻警覺。」
「烤魚的確是今天才做的菜。今天,石見和出雲一起去買菜,他們特地買了孜然粉回來,讓我燒這道菜,應該是他們打聽了你們的口味吧。」
大屋的一樓是廚房、用餐、櫃檯、倉庫等事務性和公共性的區域,不提供居住。二樓則由承重牆分隔為兩塊,雖然彼此相通,但兩邊各設了樓梯上下。面積大,正面向陽的區域供給客人居住,每個房間也有一定的面積,我和奈惠這樣兩個輕車簡從的女生只需要一間便可滿足需要。從使用面積來推算,大概有六間這樣的客房。而面積小,居於里側的則是菱崎家的四個人的生活區,那裡的使用面積似乎被壓縮在了最低限度。
「說起來,現在,菱崎先生的孫子和孫女在哪裡呢?我們也來了挺久了,他們卻一直沒有出現呢。」
我們按照地圖來到了旅館,菱崎老先生對他得意門生的子息顯得十分看顧,話語中時不時透出濃厚的香火之情。藉著站在門口的交談,我對菱崎老夫婦二人和他們家這座家庭旅館也有了一些大概的掌握。菱崎豐佐,今年七十齣頭,身體狀況和精神都還很硬朗,令人完全不生健康方面的憂慮。她的夫人菱崎直理也是堪堪七十,密實的滿頭銀髮和並無太多褶皺的皮膚也令人相信著她的健康。他們的家庭旅館是一棟比我居住的嘉茂家宅基大上兩三倍的一片土地,上面建起了兩層的大屋。從風格和材料的外觀可以判斷出,這是一座有著三十年左右歷史,但新近被修繕過的建築。
雖然現在和圖書的出遊不再向以前那般舟車勞頓,但即便是坐在列車或飛機的座椅上,出來時也未免因為身體運動速度的陡然變化而驟增勞累。這個時候,再想打起精神去遊覽盛景,再怎麼說也實在是強人所難了。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的原因所在,我倒是有了些感悟。現在,我們下了列車,站在了堅實的地面上,疲倦感不由得便涌了上來。
「哦,這一間雖然採光不太好,但可是這六間房裡最適合女生居住的了。」菱崎老先生似乎是看出了我眉色間的猶疑。「說起來,這也是我們的一點主見。六間客房的四間,是正常的陳設,但剩下的兩間,我們讓兩個年輕人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了布置,嘉茂同學和宇野同學都是年輕女性,我想,我們孫女的陳設方案應該更適合吧。而且,這裏面也有一些我的個人請求。」
菱崎老先生的個人因素是這樣一回事:菱崎家的青年,也就是老先生的長子,那一對兒童的父母,打算用這樣一種方式教育自己的子女:在小學課業還不甚繁重的時候,每人利用一間客房練習民宿的業務。在暑假的旅遊高峰期,他們孫子的那間男性布局的客房已經有過客人入住,並且從反響上講還算不錯。於是,對子女總想保持公平的菱崎老先生,不免便出於一點私心,讓我們成為他們孫女布置的客房的第一批客人。
「還真是呢。在這裏都能吃到你最喜歡的菜,你的口福不淺呢。」岩燒鰣魚是奈惠很欣賞的一道菜。這道菜用唐土的一味特殊香料孜然燒制,氣味獨特,就算是我也能明確地辨別。並且,它的製作手法也不算難,我倒也略知一二。但是,偏就是孜然的那個味道並非被任何人接受,所以這道菜依然比較小眾。所以,我試著向菱崎女士問道:「這是打聽了宇野同學的口味才做的菜式吧?」
當然,我們作了三天的賞玩計劃,自然也m•hetubook.com•com會安排相應的食宿。我和同游的宇野奈惠僅是兩位即將升入高中的未成年女生,安全上自然令大人們不免有些擔心。但正值青春期的二人自然也很強硬,極力反對家長的同行。好在大人們終究對我還算有些相信,並沒有強行阻止我們成行。但作為「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考慮,我們的食宿問題倒是做了詳細的規劃:我的父親在年輕時也是一個堪稱「放浪」的遊子,整個關東平原幾乎都有他的足跡。正因此,他在東京上野一帶恰巧便有這麼一個人緣。他年輕時的老師,菱崎先生在到了年紀退休后,在東京的鬧市為他的長子打理起一爿住宅。出於營生的需要,住宅被改造成了家庭旅館。現在,菱崎先生和他的老伴菱崎女士,以及他們的一對孫兒女一起生活。這兩個孩子剛到十二三歲的國中學齡,伴隨著成長的自主意識不免有時令兩位老人有些頭疼。
「但我開餐時嘗的那一點是甜的啊。否則你能從顏色上確認那是甜果醬,我可沒有這個本事,非得嘗過才能知道。」
「好像是變質了,我吃不出一點甜味。」
「雖說現在是個賞櫻的好時候,但像你們這樣,遠道而來,而且還要待上幾天的人才有找地方住下的必要吧。我說句老實話,上野的櫻花,來看的人大抵都是把行程安排在一天以內,所以真要說住下的人,還是得等到夏秋季節的時候才多呢。」
「不過,菱崎家的兩位弟弟妹妹到底為什麼要買孜然粉,倒是一件需要推究的事情呢。」根據老人們的講述,他們家平時也不會用到這味調料,而且,在不熟悉我們口味的情況下,奈惠的偏好也不是購買的理由。於是,我多疑的性格又一次發作,我似乎有了些頗為架空而造作的臆測。不過,在奈惠釋然,心情大好的情況下,我還是不說出這些猜測吧。
「誒,這不是岩燒鰣魚嗎?」美食家奈惠的嗅覺遠比我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