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了半天,嘉茂同學終究還是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清水前輩真是有境界呢。這是把花道和禪理參悟在一起得到的感受嗎?」
「可以說應該,也可以說不應該。他本應該把道理看得更透徹,沒有這首詞,就能有更好的生活。但沒有他這樣可悲的經歷,便不會有這首詞傳世,這首詞本身,卻是他為數不多,足以趕上前人經典的好詞。國家不幸詩家幸,或許就是這樣吧。」
「『這首詞作講的是三個場景,最後一段綜合升華的感悟,這一點並無疑問。第一個場景是少年時。歌樓里,紅燭昏羅帳的確是當時的陳設,然而這樣的陳設是陳設在哪裡呢?縱然秦樓楚館,也終歸會在一層的入口做一些門面文章的。也就是說,這種極盡空間利用,以至於必須依靠蠟燭照明,甚至因為羅帳而使得光線異常昏暗的地方,只能是在歌樓高處,也就是游女的歇宿,狎客與之尋歡作樂的地方。然而,這裏便出現了異常:既然是千金買笑,那麼興緻自然也集中在游女身上。這時候還能在羅帳春宵中聽聞雨聲……若非雨聲極大,便是作者描繪的已經是雲雨闌珊過後的場面吧。如果是極大的暴雨,那麼在那時,雨具防護並不周到,要進得青樓,總也是一身狼狽了。又或是餘韻之時,終歸是好事過去。總之,作者描述這個場景可以認定為氣氛已經蕭索,終究不能像主流的賞析一般,認為這是好事正當時的描述。然而,比之後面的描述,這一段的字裡行間,透出濃濃的尋歡作樂之意,可以說是一種有力無心的無奈吧。』
「恐怕,明石同學有些不好理解吧?不過這也是我在和嘉茂同學談起某個話題的時候,從她那裡學來的東西呢。」
「現在,花道也是少有人問津的技法。外人看來,僅僅能欣賞皮毛,並不能理解個中堂奧。然而,要將花道的門道傳之其人,這也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能強求的。蔣捷不理解末世陽春,是他的悲哀,倘若我現在依然執念于花道的技巧不能在霞浦得到傳承,那便也是無謂又無法解決的煩惱了。一切隨緣。嘉茂同學最後給了我這四個字。現在看來,這就是我從嘉茂同學那裡學到的『禪機』啊。」
「我帶著這個問題,詢問了作為相談屋負責人的嘉茂同學。而她在造訪花道社時,無意間看到了我抄錄的這本詞集。於是,她便從中翻出了這篇《聽雨》,向我做了一番闡釋:
「『第二個場景是江上客船的聽雨。從雁叫西風這個意象中可以確信這時是秋天。江闊雲低,雲低說明此時正是陰雨天氣,也就是雨依然在下,而江闊則說明水面上漲,也就是唐土的江河常有的秋汛。秋汛雖然不及伏汛厲害,但也是歷來備受重視的水患。在堪稱水患的時節行船,又顯得頗為齟齬了。更何況,這裏提到了叫西風的是一隻斷雁,也就是離群的大雁。我們都知道,鳥類逆風飛行,作者感受到了西風,那麼大雁大致的方向就是向西飛去。秋天的大雁,飛行又大致是向南的。因此,雁的方向存在變化。作者如果坐在船艙里,是不至於判斷出這是一隻斷雁的。也就是作者是在船艄或船尾聽雨。秋汛時間,倘若逆流而上,又迎著雨勢,實在是相當危險,有經驗的船家斷然會將船停在港口。所以,這艘船理當是順流而下,也就是順著風雨勢頭向東而行。東行的船,由於船艙的遮擋,站在船艄是感受不到西風的。所以作者應當是在船尾就坐。坐在這個位置,眼中所見的終歸不該是江闊雲低的場景啊——至少,那個不得不|穿著箬笠,在船尾搖櫓的艄公絕對會影響他大部分的視線。除非他不像我所設想的那般躲在船艙里,而是站上了船板。這樣一來,同樣還是雨具問題,他
https://www•hetubook•com.com早該被淋透了。從這一段場景中,我得到的結論是這位作者縱然有才情,可是非常不珍惜自己的身體,也就是所謂的為了藝術犧牲生命的那種人吧。』
嘉茂淵子本人倒是認識不少前輩。比如料理社的高倉緣、製作五味冰淇淋的狹衣祐太、正在秘密和外校後輩展開戀情的秋浜澄代等等。明石雅卻沒有這麼幸運,她並不像嘉茂淵子那樣能通過解決各種委託結識校內的人,因此,她只能從有限的人脈中挑選自己能夠發問的對象。一番選擇后,她找到的是高倉緣的同班同學清水和子。
「……對嘉茂同學的看法嗎?」這時,窗外正下著小雨。而在花道社裡,清水和子正伴著雨滴打在地上那隱約的節奏,修剪著一枝梅花的枝條。明石雅的這個問題顯然讓她有些意想不到。
「先不說那本怪談吧。我除了料理和花道小有心得,在書道方面也有那麼一絲興趣。而且,我平日里也喜歡讀一些唐土的婉約詞作,遇見喜歡的佳品,便將它抄錄下來。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這麼一本小冊子。方才,我們說到『禪機』,我想用我抄錄的一篇宋詞,來對它進行闡釋。」
然而,書名卻令她感到意外。其中一本,是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和《春雨物語》合裝本,這兩本怪談書不用找嘉茂淵子借,不少人的家裡都有;另外一本則是《宋詞摘輯》,輯錄者的位置赫然用小楷寫著「清水和子」的名字。對於上田秋成的兩本怪談,明石雅雖然熟悉並且不懼其中的論調,但唐土的宋詞她實在讀得不多。
「『第三個場景是僧廬下,這個場景可以旁證之前所推測的那種性格。僧廬,也就是僧侶所修葺的屋宇,由於宗教觀念以及世俗隔離的需要,它的邊緣隔絕設施向來是做得比較大的。比如門檻壘得高,院落做得大等等。同樣的,階梯也會做得很長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在僧廬下聽雨,一般來說還是坐在屋檐根下,看著一米多開外雨水從屋檐落下形成的水簾發散自己的懷想。然而,屋檐根是屋頂還算厚實的部分,坐在那裡,聽到的就絕對不是雨聲,而是雨水打在屋檐上的渾濁迴音。後面的階前點滴到天明,說明此時是夜晚。作者能看到階前點滴,說明他並非坐在屋檐根,而是就站在檐角階前。作者此時的年齡是鬢已星星也,那麼這一夜,他也是因為雨聲無法入眠,才起身去外面感慨沈腰潘鬢消磨的。雖說老年人不甚需要睡眠,但星星的斑白,說明其尚未到那個完全老去的年紀。而且他還能借宿在僧廬,說明此時的作者依然在堅持個人的行動。所以我願意相信,這時的作者,並非已經到了自己所描述的那個年紀,而是因為長期像少年、壯年時的那種不愛惜自己身體的行動方式,而導致了身體的過早衰老。當時的人們不解這一點,恐怕才會讓他生出悲歡離合無情的感嘆吧。』
「然而,蔣捷作這首詞到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呢?」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不,我覺得已經回答得很明確了。花道的靈魂也和茶道、書道等等一樣,講求『以心傳心』,只要對話的雙方都覺得滿足,就算外人看來莫名其妙,那也是成功的。所以,我既然很欣賞嘉茂同學的勸導,那麼,她的作為便是成功的。」
「現在,回到霞浦高中,我們的問題是為什麼當今社會對這些飽含傳統文化的技藝棄如敝屣,反倒對快餐文化推崇備至。對於當時的文化階層而言,詞就是流行並且受推崇的高雅藝術,就和現在,真正熱愛文化的人會推崇花道、茶道那樣。然而,當時有更多不識字的普通市民和農民,他們可聽不懂詞,他們平時的娛樂也就是鬥雞、唱山歌,有點錢則會去賭場或青樓等等,就像現在的流行歌與快餐文化https://m.hetubook.com.com那樣。這首詞的作者,蔣捷,錯就錯在把少數人的品味,加在了大多數人的身上。
明石雅結識清水和子,也是因為在地理和歷史淵源上,清水這一脈也是明石家志賀神社的氏子。神社神境廣闊,清水和子在校外的花卉來源,也有一部分是她拜託明石雅在神境中求得了一塊用作花圃的土壤。所以,明石雅認為,這個情分足夠讓她從清水和子那裡盡其所能地套到情報。
「自然不是。我還是先講述一下,我和嘉茂同學談起這首詞作時候的背景好了。那時,我已經在三年級。我在一年級進入花道社時,那裡便只有一個三年級的前輩;而我現在已經到了三年級,卻依然沒有一個一年級的新人入社。雖然我知道霞高的社團管理很寬鬆,但也還是一直在為社團的命脈傳承而憂慮。我一直便在納悶:為什麼這麼多人都願意把時間花在聽那種毫無價值的流行樂、通俗小說、還有快餐文學上呢?明明花道是極具文化和歷史價值的技藝,為什麼反而沒有人願意對它產生興趣呢?
「是的。清水前輩也對嘉茂同學的思維能力有所見聞。那麼,持有這種能力的人出現在前輩的身邊,並且與前輩產生了交集,會給前輩帶來怎樣的感受呢?」
又是嘉茂淵子這傢伙啊。明石雅不禁氣急失笑。花道和禪機也有相通之處,她本以為清水和子扯出的這些玄乎的道理是她自己悟出來的,沒想到依然是被嘉茂淵子洗過腦的結果。眼見得清水和子從花道社的櫥斗拿出了兩本書,她清楚地預感到,自己又要在雲里霧裡待上一陣子了。
清水和子也是認識嘉茂淵子,並且受到過她思維影響過的人。她的家中經營和式餐館,因此清水和子有著兩大既是興趣也是特長的本事:一是和風料理,其手藝絕不輸給高倉緣帶領的料理研究社的任何一人;二是從裝飾店鋪中練出的花道技法,於是她在學校,成了花道社的社長,只不過花道和_圖_書並不適應現在的快節奏生活,因此社員僅有她一人而已。
霞浦高中有三個年級,嘉茂淵子現在位於中間的那個。當然,她的影響力也不可能僅限於兩個年級。就算是大過她一歲的前輩們,也非常熟知這個後輩。不過,對於一般學生而言,認識的前輩遠遠少於自己的同輩和後輩們。明石雅也是如此,現在,她計劃將這個問題向一些高年級的前輩尋求答案,但她發現,自己認識的前輩實在是屈指可數。
明石雅看到的,是一首署名蔣捷的《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它的詞題是聽雨,倒是很貼合現在窗外依然未停的雨聲。縱然對於現代人來說,閱讀漢文的確頗有難度,但清水和子在輯錄漢文原作的同時,還后附了現代語的解釋及所有漢字的音訓。因此,明石雅雖是初見這首詞,但結合註解閱覽三五遍,也大致理解了其中意蘊。
「要說感受的話……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當然,一個人來到自己身邊,新鮮感終歸是有的。我覺得,或許用『緣法』這個詞來解釋比較合適。比如我和明石同學結識,是一種緣法;和嘉茂同學結識,那又是一種緣法。」
「蔣捷在這首詞中,描繪了三個意興蕭索的場景,或許便是在宣洩他的理念得不到理解的苦悶。他為了陽春白雪的藝術,不惜以自己的健康為代價,但創作出的東西,卻不為身邊人接受。他或許希望能像他的前輩柳永一樣,在但凡有井水的地方都能傳唱他的作品,但顯然,在詞作經典已然足以滿足歌女的記憶,同時自己又無法另闢蹊徑趕上這些經典的情況下,他的作品無法獲得認可也是註定的結局了。
「那麼,這首詞和『禪機』有何關聯呢?終不至於是因為作者『僧廬星鬢』就認為有了參禪的意境吧?」
「那麼,到底是應不應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