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金不怕火煉
第十三章 由表及裡

歷經一個多月後的燙傷,手上的皮膚新老錯雜,斑痕明顯。原本手掌在彎曲時會產生牽扯神經的劇烈疼痛,但偽裝傷便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在初見佐佐木由佳,識破她手上傷痕出於偽裝后,我便找了善於化妝的我的舊友,二宮山綾見,向她詢問「有沒有化妝扮出燙傷」的技巧,她用各種粉底便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覆。再加上我回憶起那時,佐佐木由佳從我手中搶走旅行箱的情節,我的心下便豁然開朗:這個箱子雖然在到我家時由岩井女士拖著,但佐佐木由佳自己定也拖行過。她擔心我發現旅行箱手柄上過多的粉底而拆穿機關,所以搶在我前頭將箱子取走。
「那他,他為什麼會要我回去?」
「可我還是不明白,正樹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可完全不是這樣。」
這裏涉及到這樣的故事:我們過去的商行之間,借款不是像今天這樣向對方打借條,而是大會同道,周知此事,然後將錢和欠賬記錄共同交由欠債人收執。換言之,誰借錢給別人,誰借了別人的錢都是行業內的公知,一旦賴賬,那他也不再能立足於行業內。佐佐木正樹在親族內借錢,彼此都是商行出身,也都用商行的規矩來辦事,於是便有了這樣一本族譜。
「申請破產。這樣,身無分文的自己就算是被清算,也拿不出錢財償還債務。可供強制執行的房產也被燒掉,那些債務只能打了水漂。就算有族譜在,佐佐木正樹真到那個魚死網破的時候,才會讓人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吧。」
「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已經報道了你受輕微燙傷的事實。輕微燙傷不至於近兩個月後依然毫無起色。所以,儘管你幾乎是毫髮未損地從火災中脫身,但佐佐木正樹還是希望你化一點燙傷的妝。在謠言的攻勢及『這也是證明你是火災中受害者』和_圖_書的說辭下,你便把手上的燙傷妝保持到了現在。你在嫁給佐佐木正樹前是專業的護士,燙傷時彎曲手指會引發牽扯神經的疼痛,你若刻意要扮演燙傷,這一節應當想到。但正是因為你長時間需要彎曲手指從事某項工作,才使你在這個關節麻痹大意。你這段時間一直賦閑在家,家事肯定也不由你做,長時間彎曲手指的工作,也只有握著化妝工具,為自己的手上補妝了。」
在火災過後,佐佐木由佳與正樹依然共同生活了一陣。儘管正樹待她依然和睦,但有兩件事非常值得懷疑:一是在過去,佐佐木家其他人時常查驗的族譜,居然沒有人對它是否在火災中存活下來表示質疑;二是佐佐木由佳自己與夫家親屬並無衝突,此時卻沒來由地成了眾矢之的。用陰謀論的觀點串起這幾件事情,一個說法便不難得出:佐佐木正樹在火災后立刻用保存完整的族譜平息質疑,然後再由他的父母傳出由佳的謠言轉移族中攻訐的焦點。
「就算要破壞掉借據,也不需要把整座房子都燒掉不能住吧?」
所以,便不能單純地從「獲得了什麼」來評價火災過後的收益,而應當從「失去了什麼」來評價。火災燒去的只是佐佐木正樹家的那些東西,自也談不上別人。而我認為,燒去的最珍貴的東西,自然就是那本族譜了。
「嘉茂小姐,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根據佐佐木由佳的敘述,結婚後她在家中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的真實經濟狀況。丈夫正樹雖然不間斷地供給家中使用的金錢,可佐佐木由佳從來不清楚,自家的經濟實力到底怎樣。
「如果是他刻意做的,那他為什麼還要我回去?」佐佐木由佳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我不懂,請你直說吧。」
——佐佐木正樹身陷經濟危機。
「佐佐木正樹身材頎長,衣服都要穿特大號的和圖書。這一點你我都清楚。我曾經向岩井女士和佐佐木女士建議,通過衣著的寬緊來判斷一個人的經濟狀況。但當我見到他之後,所有這些猜測都不必要了:他的衣服幾乎只能定製,這樣的價格遠比其他衣服要高。而這樣的人待在醫科大學的研究所里,會發生什麼情況呢?」
當明晰了一處之後,剩餘的事實便都不斷地在為它進行佐證。佐佐木由佳的垂頭不語顯然也印證了我的話語的準確。岩井女士仍不甘心,低聲向她的女兒問了一句「是這樣嗎?」她的女兒並未直言回答,而是用某種母女間的默契將自己的承認告訴給了母親。
「他陷入了一個賭局,並且已經難以抽身。我說的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賭博,而是在一些專業領域中可能出現的死胡同、牛角尖。」
這種商行遺風建立在兩個基礎之上:一是彼此互信,二是遷移條件不發達的時代。現在,佐佐木家的親屬累次前往正樹家查驗族譜,這折射出了對他還款能力的擔憂。而佐佐木正樹對他的妻子敬重和客氣,唯獨在親屬面前,關於族譜一事上將她置於完全的被動地位,或許便是因為這層經濟壓力,他不敢在債主兼親族的面前表現得忤逆吧。現在,佐佐木由佳親眼看見佐佐木正樹在族譜上動手腳,這說明當時的經濟能力確實是到了崩潰邊緣。他打算用某種辦法偽造族譜上的記錄,對借款的某些細節進行修改,以此減緩他的還債壓力。對於真本族譜,自然是用一場偽裝成意外事故的人造事故加以毀去,接下來可以成為證據的,便只有這一本了。
「族譜不是沉在水底嗎?」如果那位情報行當的男孩聽到,可能會這樣問我。但我心知,我的磁流體球在水底碰到的絕不是什麼裝著族譜的鐵盒,只是某種鐵質的沉底垃圾而已。且不說鐵盒放在污水裡容易鏽蝕,m.hetubook.com.com佐佐木家的其他人決不允許代代相傳的族譜放在那種地方;就算真是放在那裡,也是打撈不易,佐佐木家的族人有時會來查驗族譜,正樹也絕不會每次都落一身臟地把它從污水裡撈出來。
從蓄意製造的火情中受益的人能是誰呢?不能是佐佐木由佳和她的母親岩井女士,不能是其他佐佐木族人,不能是其他無關人士。那就只能是他自己了。
我既然知道佐佐木家上代從事商行營生,佐佐木正樹抄寫這本族譜,對我而言就成為了另一個信息了:在過去的商行,為了保存商業秘密,許多有價值的信息都會以另一種外人看不懂的形式寫出。例如一本詩集的真相可能是賬簿,一頁小兒習字的破紙可能是祖傳秘方,而一本族譜,寫著的當然有可能是債權與債務的往來。至於其他的內容,由於不足以產生「讓它在一場火災中毀屍滅跡」的必要,因此也不必往這個方向考慮。
就以佐佐木正樹醫科大學研究員的身份來舉例子。他所從事的醫療行業研究,很可能圍繞著新藥品、新醫療手段等問題與同行展開競爭。一旦一方在一次較量中佔得先機,那麼很可能便可將其作為一項專利,進而帶來巨額的利潤。在這樣的誘惑下,投機家也會加入進來,通過支持某個項目的研發經費令其加速,從而在利潤中獲得投資的分成。有成功就意味著有失敗,落在後頭的競爭者們,勢必要面臨無法收回研究成本的敗局。雖說研究成本理當來自機構撥付或對外爭取,不至於對研究員本人造成經濟壓力,但佐佐木正樹面臨的問題恐怕並非如此。
「很簡單,他很難參与到一線實驗當中去。因為實驗台、防護服尺寸、操作台位置等等都是按普通身高來設置的,他這樣畸高的身材,在實驗室里很容易造成操作上不必要的麻煩。而且,佐佐木女士,您也說過,和-圖-書在洗衣服時從來沒有發現您丈夫衣服上有任何斑漬。三年來,作為顯然穿不下均碼操作服的研究員,如果真的在一線工作,他的衣服上能沒有藥品實驗的痕迹嗎?所以,他在團隊里分配的任務,既不是一線研究,又要符合底層這一身份,我想到的自然便是『為項目爭取資金』了。
「在你確立和他的婚姻關係后,他是如何讓你處分你的婚前財產的?我記得他讓你全部當做私房錢或交回給岩井女士吧。這樣,連你也失去了償還能力,這樣真的是無牽無掛了。之所以讓你回到他身邊,除了讓你承受流言分擔他的壓力外,他還需要你完成房屋的後續手續。因為你們依然是夫妻,他無權單獨處置房屋,律師會讓他來求得你的許可的。」
但是,之前也已經說過,佐佐木家並沒有投下什麼非正常的保險,從火災中獲得的保險賠付也完全不足以填補遭受的損失。那他的收益又要從何而來呢?
「我們有一條法律,叫強制執行。」
他似乎陷入到了某種惡性怪圈中:既需要搶在對手之前完成研發以獲得更多資金報酬,又需要更多資金以使他加速完成研發。換言之,他目前也處於壓力之下,就像那位女記者被下派了採訪地下勢力控制的小區這個苦差事一樣,他的身上或許也被強行攤派了「為研究拉贊助」的無稽任務。從他三年前便向地下勢力尋求接觸可以看出,他這項研究已經進行了很久,並且很有可能要在近期決出高下。
「什麼益處?」
說完這些,就算岩井女士與佐佐木女士有什麼否定的主觀意願,我所說明的事實也被諸多證據所充實。當然,她們沒有表露出否定的意思,複雜的表情分明表現出此時的他們在進行複雜的心理鬥爭。待到最後,她們的情緒漸趨穩定,佐佐木由佳向我作出了她的表態:
「佐佐木正樹在入職后不久便擁有這樣一棟獨https://www•hetubook.com.com立住宅,建房的經濟來源很確定地來自父母的援助。但他不知出於什麼打算,在親族中舉借了諸多外債,那本所謂的『族譜』便是偽裝后的賬簿。佐佐木家之所以這樣做,則是出於他們上代傳下的遺風。」
「嘉茂小姐,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正樹這樣做,會帶給他什麼?」
所以,當這個男孩說出,自己已經把這棟廢墟每寸地皮都翻了個遍,依然沒有找到族譜,而族譜也沒聽說轉移到佐佐木正樹父母家的時候,我便有了猜測:這本族譜也可能葬身火海。並且,佐佐木由佳之前也說過,她曾經看到佐佐木正樹在抄寫族譜。正常來講,這個年代單純要複製一本族譜,憑藉高科技的手段,完全可以做到紙質、墨跡等等都能與手寫版本的相似,沒有再去抄寫的必要;而刻意用抄寫來複制,勢必有更重要的意圖。
當佐佐木正樹資不抵債,終於崩潰的時候,他名下的這座房產就會被作為其資產之一納入清算。在這場火災之後,房子的估值已經所剩無幾,地產則因為祖輩相傳,很可能並非隸屬於他個人名下,依然歸屬於家族或是父母。這樣一來,他就會在火災中表現得一無所有,這就給他帶來了不少益處。
「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把自己的錢都押寶在自己的研究上面,他都要在這時裝出身無分文的模樣,將自己能搜羅到的儘可能多的錢投入其中。這就像人陷入流沙一樣,為了救一個人,要下去兩個人救,要拉起這三個人,淺一些的地方又得站四個人,再往上就是八人,十六人……只要流沙之底有一隻黑手將第一個人拖進了這個坑裡,救援的方式又不加變革的話,那麼陷入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這就是我方才所說的,你是他手裡僅剩的兩張牌的其中一張的鑰匙。」我這樣回答她。「現在,我可以把你手上為何偽裝燙傷的理由說出來了吧,佐佐木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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