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高書不入俗眼
第二章 靈光一閃

「有這麼巧的巧合嗎?」我著實感到詫異,因為金子鷗亭先生的故去同樣是鐵打的事實。「會不會是有人拿一幅金子鷗亭先生的作品當成自己的作品參賽呢?」
「哈哈,原來是這樣,你這麼好的字體還有這樣一個駕馭不了的字呢。我那年的評委都說,你這個功力,放到成人業餘組都有爭個前三的資格。不過,我感覺好像有些不對吧。我們當時的題目之一,可是唐土的《詩經》里的《燕燕》篇來著啊。」
「可是,這些都是已故的名家啊。」
聽到這句話,我再次確認眼前這位正式職業是中學教師的人在書道角度上的身份。寺內遙,書法愛好者,全國書道協會註冊會員,曾經也是若干年前一屆書道大賽的女子職業組前列。在近幾年的書道大賽中,她一直擔任關東地方的預選賽主持工作,並且該地方的初賽評審之高下,她也有最高的話語權。不過在初賽完畢之後,她便以普通註冊會員的身份來到決賽賽場當一名普通的評委。這麼一想,她也未必知道內情的全貌。
「哪裡,寺內先生的敘述已經非常詳盡了。」
書道大賽的成人職業和業餘兩組,由於參賽者已有對自己寫下的文字完全負責的能力,所以沒有限制內容。但對於未成年的參賽者,為了防止他們有可能寫下的一些侵權、危險的話語,書道協會還是以固定書寫內容的形式加以杜絕。於是,他們便會選取一些篇幅適中的漢字、長歌等等作為題目。而我參加的前年的書道大賽,題目之一便是《詩經》里的《邶風·燕燕》。這篇詩經的文章內容不需贅言,寺內先生之所以點出這一節,是因為這篇《詩經》里有這樣一句:仲氏任只,其心塞淵。這句詩里出現了無可迴避的「淵」字。
「這不可能吧?金子鷗亭先生在01年已經逝世了啊?就連繼承他衣缽的兒子,同為書和圖書家的金子卓義先生,也在五年後的06年故去,距離現在也是六七年過去了。鷗亭先生的作品怎麼會在現在的書道大賽中出現呢?」
「的確,在緊急商討時,有人想到了這種可能。於是評委團把將它送去做了墨跡認定,但得到的結論非常吃驚:這幅墨跡屬於新完成作品,絕不超過三個月。你說這要怎麼解釋呢?」
「我也很不明白。你既然知道金子卓義先生,那我可以多說一點了。金子卓義先生的兒子同樣也是書家,名為金子大藏先生。他正是我們書道協會的核心成員之一,也擔任了書道大賽的顧問。他見有人頂著他祖父的名頭來參賽,自然氣不打一處來。然而,就連大藏先生自己,也無法找出這幅作品並非他祖父親筆的證據。」
「對了,還得給你寫一封介紹信呢……」在書道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引薦,依然遵從著書名通帖的古法,畢竟這是一個展現自己書道的平台。她從胸前拿出速記本和一支筆,似乎是記下這個事情。「對了,嘉茂同學,你當時為什麼要取個賀茂由香里的名字呢?」
「您也是決賽評委團隊中的一人,我想,至少評審經過以及突然被下達『不進行評選』的指令,您是親歷了這一段的。」
當時和室里的人多嗎?我這樣問自己。似乎為了節約用地的考慮,會場租用的是若干間大和室,裏面的確有不少人。那時的動靜大嗎?似乎挺大。我雖然是個寫字時靜心的人,並且大部分書道愛好者也都是如此,但也有些率性人,奉行「酒中見得真性情」之類喧騷的信條,在和室里也率性而為,酣暢淋漓。以唐土來說,確實也有張旭這樣「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的率性書道名家。書家的確也不以書體的規與隨見高下,因此這種將自身狀態調整到相當寫意再落筆,卻也並不為書和圖書道大賽所禁止。
「的確,上一屆書道大賽是出了些意外。」她承認了坊間流傳的這個說法。「我們像往常一樣,在各個地方進行初賽選拔,向認可的一些書家發給前往東京參加決賽的資格。但是,東京的決賽卻出了些意外,以至於選手們的作品交了上去,評審團卻沒有評出優勝,自然也沒有頒獎。嘉茂同學,你就是為了這個『因故』才找上我來的吧?」
「可是,如果拋開時間,一切卻都是板上釘釘的。大藏先生自己就是對祖父最深入的研究者,他擁有無數祖父的墨寶真跡,拿出來加以比對,所有評委一致認為,這張參賽作品正是出自金子鷗亭本人。嘉茂同學,就像你看到小川老師的錢包就能描繪出他的特點一樣,書道大賽職業組的評委都是這一行頂尖的人物,看到一張作品,它的發力、運筆、切鋒等等便都能分析得出。世界上幾乎不可能存在一對下筆細節一模一樣的人,這些細節特徵足可以確定一個具體的書家了。但事情就有這麼巧,評委團隊分析過後,認為這幅作品著實和金子鷗亭先生一模一樣,下筆細節什麼的都是分毫不差。」
「當時你是怎麼處理的呢?」寺內先生甚至拿出了我的拜帖觀看。「這個『淵』字比起你帖里的其他字,著實是差在那幾筆,整個帖子的品調確也下了一截。若是當年,你把這樣的『淵』字放在帖子里,我恐怕不會說你有爭成人業餘組前三的資格了。奇怪了,究竟你當年是怎麼過關的呢?」
「的確,我親歷了評委過程。嘉茂同學,說來你或許不相信,你知道金子鷗亭先生嗎?」
甚至,她也拿出了手機,她的手機里還存有我當時的作品。「你看,你那個時候寫的『淵』字,不也有非常高的造詣嗎?那你當時又是怎樣寫出這個字的呢?」
「他的祖父已經故去十年多hetubook.com.com了,時間不就是最鐵的證據嗎?」
「沒錯。他的筆力精到,功力深湛,隸法的波磔按捺尤有心得,在內行人眼中極易辨別,師法他書道的習學者自也不少。可是,這一屆書道大賽中,我們首先是收到了這樣一幅作品:它的署名正是金子鷗亭,而我們評委在觀看后一致認為,這隻能是鷗亭先生真跡。」
我在參賽時用的名字是賀茂由香里,這一節我已在求見寺內先生的信中寫明,因而她得以知曉我的真名。我當時使用假名,一個難以啟齒的緣由便是,因為筆畫組合的少見,我自己一直寫不好自己名字中的漢字「淵」。從漢字起筆的筆順來看,連接點后一般都要往下,但「淵」內部左上的兩筆,要求在右下角形成一個交匯點。這種尷尬而少見的處理方式,使我一直都盡量避免寫出自己的「淵」字:能用潦草筆跡應付的場合,我便用草簽,或是唐土簡化過的「淵」來代替;實在無法避免,我也乾脆用無變化的普通硬筆來書寫,不必控制筆力,省得暴露軟筆使用時的僵硬。
「當然,那是我們現當代非常有名的一位書家了。」金子鷗亭先生出身北海道,本名賢藏,在1933年參加上田桑鳩的書道藝術社開始公開的書道活動,畢生致力於將近代詩融入書道的「近代詩文書」運動,同時對唐土六朝、北魏時期的楷書、木簡也有所研究。這樣一位成績卓然的文化人,在1994年得到了崇高的嘉許——他的故鄉為他樹立了銅像。
是我當時靈光一閃,落筆時忽然開竅?我不記得我當時有這樣腦筋突然上線的時候。不過,那幅字又的的確確出自我的手筆,軟筆的「淵」有著現在我自認為我無法達到的高度。我當時是怎樣做到的呢?
雖說浪蕩隨性是書家所允,但我這種調換書寫方向的做法,卻在書家被視為更不嚴肅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行為。著實,我是不甚看重這種墨守成規,不過,這或許是我其實也是隨性派的證明吧?
「原來如此!」我猛地回過神來。知道了問題的原委:在會場上,的確便有那樣一些恣意而為的率性寫意之人。他們洒脫而全然不顧及旁人,正好一路碰到了我早已打開書寫的紙張。這一碰不要緊,竟將我的紙張帶著轉了個角度。還好我當時沒在書寫,否則定然會因為一筆污損而申請更換紙張了。不過,他在碰到我露在外一半的紙張的時候,我卻也正好寫完「瞻望弗及,實勞我心」,馬上便要到這「淵」字所在的一句了。不過這卻給了我另一個發現:我難以書寫「淵」字,不正是落筆方向上非常難以把控嗎?趁著他碰亂我紙張方位的當口,我趕緊順勢將「淵」字難寫的那幾筆寫好。待到他向我道歉,繼續浪蕩而去的時候,我再將紙重新放回正確的位置,繼續補完剩下的筆畫。
「是的,作為書道的愛好者,我想知道這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已經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可寺內先生的模樣,卻像是這餐飯還沒到主菜。「你可別以為這就算完了。你要知道,這可不是在決賽發生的,而是奧羽地方的預賽。本來,這次事件發生之後,由於查不出是誰所為,只好當它是一起惡作劇,反正書道大賽的決賽許可也不會頒給一位明顯已故的書家。然而,到了決賽,又出現了同樣的現象,出現的已故『名家』還不止一位:井上桂園、淺見喜舟、中平南谿,各路名家應有盡有,足以將本次大賽的參賽水平拔高若干個檔次。」
「你認為,我的身份能夠了解到其中的多少呢?」
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這樣展現在我眼前,我不由得在腦海中思索起種種可能的假設。寺內先生似乎看出了我對這件事的真相所持的無限好奇心,道:「嘉茂同學,你有和圖書沒有興趣深入地調查一下這件事?無論是書道協會,還是我本人,想知道這件事真相的人其實很多。你已經向我證明了你的觀察與推理能力,我想,你應該能比我們看得更深。我只是書道協會的普通註冊會員,只知道評審時發生了這些情況。不過我可以帶你去見一見我所聯絡的書道協會秘書處的朋友,他是主辦書道大賽的核心成員,應該能讓你打聽到儘可能多的情報。」
回想當時書道大賽的規則:《燕燕》是預賽的題目之一,我參加關東地區的預賽時,所有人分坐在作為臨時會場使用的若干間和室里,面前是若干張書寫台。題目寫在入場前必經之路的黑板上,並且每人的案頭都有一張列印好的紙,上面是所有考題的內容和標準字形——當然,按照書法的隨性,換用舊體字或異體字也都是允許的,書體也可以自由選擇,五體或折衷變化都是可取的。《燕燕》是題目之一,就算備了幾道題,所有人依然有充裕的時間書寫,寫完后便可將自己的作業留在桌上離開。
「最近的一屆書道大賽因故中斷,一切評審和頒獎均沒有舉行。」這是我作為外人所能了解到的信息。但我同時又是一位書法愛好者,對此感到非常驚訝,於是便向參与籌辦書道大賽的寺內遙先生求證這個說法。
「沒錯,都是已故名家。在世書家畢竟有個對質,恐怕有意鬧事的人也選擇了繞開吧。這些作品出現了評審團面前,落款還都是那些協會評委們如雷貫耳的名字,有的甚至還是這些先生的親人或弟子,這怎能讓人淡定?但就像查金子鷗亭先生的經歷一樣,這些評委同樣發現,作品的筆跡細節和那些已故書家的真跡比照完全一致,而筆跡鑒定又認為這是新近書寫的作品。這就使評委根本無法決定是否將這些作品納入評審範圍,於是,這一屆書道大賽只好不了了之,也沒法評出個名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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