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湖老先生,這些作品的字跡被認定是出自上屆書道大賽舉辦的當時,這些紙張卻不像是那個年代附近的啊。」我用手指在紙張的一角摩挲著,一是為了我自身鑒定的需要,二也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試了試這張紙的紙質,倒像是有二十多年了一樣。」
我沒有理會菱湖鶴見有些被害妄想嫌疑的發言,重新觀察起這些作品。一般來說,鑒定一副書法作品有著固定的套路,斷定它是「新作品」,總歸有得出結論的固定模式。然而,就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嗎?
櫥窗里?我隱約想到了一種情況。如果這是有意破壞的人製作出的紙張,那麼他是有指向的,那便是「讓人會認為這是一幅名家真跡而獲得獎項,進而把它張掛出來」。這樣一來他們的偽裝便無懈可擊。誰料想,這種情況的出現讓書道協會警覺起來,並且終止了當年的評比,這才使得這個計謀沒有得逞。
「菱湖老先生,沒有任何一種成墨能在二十年後依然保有像我們眼前的書法作品這樣的完好成色,終歸是要有乾結、凝塊、膠滯等等瑕疵的現象出現的。作為一名參賽的書道愛好者,顯然不會拿一對二十年前的紙墨組合來書寫作品的——即便是紙張完好,墨也會無可爭議地降質,更何況這些作品都是名家署名,他們不可能不明白這些道理。若是換用新墨,卻又和二十年前的紙張顯得君臣不調了。墨總是和紙同時在發展的,不可能有斷了一代,配合卻比同時代還要完美的紙墨組合的。」
在書道大賽上上交的作品本是當場書寫,隨後又在評議席引起爭議,隨後被收藏在菱湖鶴見的盒子中,按理說,都是在陰暗,缺乏光線的環境下保存的。這種保存環境,對紙質的破壞是很低的,即便是現在過去了幾個月,纖維依然沒有老化,紙張的柔韌度還能保持在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比較高的水平。但這幾張可疑的名家真跡,紙張的纖維卻顯得非常的脆,超出了在保存時可能出現的最大老化情況,倒像是在櫥窗里展示過的情況一般。
再回到「可疑的名家真跡被處理過」這個發現上。從方才的結論往下推斷,紙張若是被一種處理手段處理過,那麼上面的墨跡會展現出什麼特徵呢?自然是反向推斷——紙張被特殊處理加速老化,那麼墨跡便會被特殊處理變得「年輕」。我雖然讀過推理作品,知道確實存有這樣的處理方式,但書道協會的人是否知道並且檢驗過呢?這就得試探菱湖鶴見老先生了。
我再次彎下腰查看這些名作所用的紙張。它們的分類是三椏紙,但加入了其他成分使它的纖維變得更加脆弱,讓它顯得更有「風霜」的經歷。這些新添加的成分,若是施在白紙上,也只是影響一些紙張的成色,在書道協會檢查時,無非是將「某個時候的產品」產生「那個時候再提早數個月」的誤認。然而,如果是上面已經有字跡呢?
有。這些作品得虧是作為存疑作品保存在菱湖鶴見家的私人收藏中,沒有像真正的名家真跡那樣裝裱起來保存在玻璃框中,我得以在紙張上發現它的疑點——它著實太像一張名家真跡了,以至於它並非「是一副名家真跡」。
菱湖鶴見老先生是書道協會秘書組的成員,換句話說便是書道協會的核心成員之一。書道協會歷來是書道大賽的主辦方,他便也有相當多的參与比賽的經歷。在他眼中,冒昧前去造訪的我自然與黃口孺子無異。然而,他終究礙不過推薦人寺內遙的面子,用過去的有職故實向我設了個考驗。好在,我對古學、文字與書道的家學終究有用,讓我成功通過了考驗——一篇用阿波文字寫出的文章。由於當時上交https://m.hetubook.com.com作品時,一個人同時要上交三篇作品,其中便包括純漢字作品,菱湖鶴見本人自然早就從原作者那裡得知了緣故,我的回答總算是還合乎他所了解的真實情況。
果然,書道協會的人們也著實以書道思維思考著這件事的每個環節。在他們眼中,筆紙硯也像藏酒家收藏陳釀一樣,收著、用著些上了年紀的書寫工具也是再平常不過。可是收藏硯台也還罷了,若是換做常人的視角,用二十年前的紙張來參加書道大賽,難道不奇怪嗎?現在已經沒有從松煙開始自行制墨的書家,全都是購買成品墨錠或墨汁。這裏面任何一種墨,在二十年來都肯定改換了更加優良的配方,那麼,二十年前的紙和二十年後的新墨,終歸是不會相容的,這會是一個書法名家能做得出的事情嗎?
「書道大賽的紙張是怎樣規定的呢?」我向老先生問道。
「難以想象,難以想象……」菱湖鶴見雙手撐著桌子嘆道。「我們當時看到這些作品時,心都是寒的。我非常懷疑已經出現了一個團體,想和我們爭奪國內書道團體的地位。從動機上考慮,我們只能想到,是有人想攪黃書道大賽,破壞它的名頭,然後用一個新的賽事取而代之。」
「也會有人買一刀高檔好紙存著,只在重要場合使用吧。」菱湖鶴見先生似乎並沒有對我提起的這個角度表示出興趣。「我自己的柜子里就放著些十多年的紙,只要保存得法,紙質就不會起什麼太大變化,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軟筆書寫,墨水終歸會融入紙張,而紙張的吸水性與墨水的擴散性的差距,也會使一個字的邊角產生不同的效果。例如,用擴散性和吸水性均優的紙墨組合寫出一筆,那邊角便會泛起層層毛邊,故而在吸水性好的紙上書寫時,若要體現出筆勢,那便不宜用墨太多。像這和-圖-書樣,書道中研究紙張與墨的相性好惡,也早就形成了一門學問並有科學的論調。墨為君、紙為臣,還是紙為君、墨為臣,都會影響著最終字跡的模樣。從某種意義上說,墨與紙便像是陰陽兩極,總有一盛一衰,卻又在盛衰消長中取得一個令人滿意的平衡。
展開這些法帖,這些署著名家姓名的字帖著實有著極高的造詣,遠非我所能企及。然而,就像他們將這些字帖送去筆跡鑒定所得到的結論一樣,我以初窺門徑的古物鑒定者學問來看,也同樣認為,這些墨跡一眼看去,書寫的時間點的確就在上一年書道大賽前後,不可能早到那些名家在世的十余年前。
若是像退字靈那樣只將處理手段用在墨跡上,勢必因為區域不可能完全重合而露出破綻。真跡又不是可複製的,因而,別有用心的人乾脆就將整個真跡全部處理一遍,以獲得最好的效果。至於要怎樣實現這種效果,那倒是很簡單的:用硅酸溶液加若干乳化劑做成處理液,塗在墨跡上,便能使墨光更加透亮,宛如新近寫成的一般。
之所以這樣設定,也是因為防作弊的需要。在科技發達的現在,有些特定紙張加特定墨水的組合已經可以做到暫時不顯示出字跡,待到一定時間之後才變黑。於是,有些人難免就會動些歪腦筋:用這種特殊的暫隱手法,請名家先行寫好一個不錯的字跡,將這張看上去暫無字跡的紙帶進書道大賽,最後便能成為一幅不錯的作業。於是,有鑒於此的書道協會便增設了一道檢查,用以確認自帶紙張是否被做下了貓膩。
於是,我得以通過菱湖鶴見的嘗試,能夠正式開始調查上一年書道大賽上匪夷所思的名家出現事件。菱湖老先生將我帶進了書房,打開一個積壓在浩繁卷帙中的箱子,再將若干張未經裝裱,只是徒然折起的紙張給我。
「紙張由我們統一提供,若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
要自帶紙張,需要經過我們的檢驗方可使用。」
提起這些,自然是由於方才所說的,紙張在受到特殊處理時的效果。墨與紙既然互為陰陽,在書道常見的特殊處理中,讓紙的「勢」轉低的手段,往往便會加重墨的「勢」,反之亦然。同樣舉一個例子,在網上可以很輕易地買到退字靈,用以消除寫錯的筆畫。在操作退字靈時,使用說明往往都會強調「將退字靈抹在需要退去的字跡上」。之所以這樣強調,自然是由於退字靈不能一口氣就這麼刷到字紙上。若是這麼魯莽地行動,這張字紙上沒有墨跡的部分便會更加乾結、緊緻,墨跡不再能輕鬆吸附在紙上。這便是一個例子:退字靈消去了墨的「勢」,卻也極大地增強了紙的「勢」。
名家名作,能夠得到賞識者無限的青睞,自然有無數人去觀賞它。一些過去的作品,都會因為時間的延長和變化在紙質上產生一些變化。儘管微弱,這種變化卻事實存在著,並且因為所展示地方的不同而不同。例如,在強光照射下的紙質,會變得更加脆硬;在潮濕的地方保存,則會發霉和變軟。我所發現的疑點便是,這些存疑的名家真跡,做得太過於像一張「名家真跡」。何出此言?乃是源於這些紙質顯然是經過處理的。
這些出現的存疑作品都是頂著故去名家的名號,而名家之所以成為名家,也是因為其擁有相當數量的存世作品。因此,他們的用墨習慣也得以被研究出來。然而,這些研究並非我獨家,書道愛好者都可以對其發表相當科學的見地。就拿這些存疑作品來說,它們的用墨選擇也被筆跡鑒定機構所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這些用墨也是完全符合各個名家生前的用墨習慣的。
「哦,你的意思是?」菱湖老先生似乎對我的結論終於有了些興趣。
「可是,所有書道大賽的參賽作品都是要現場書和_圖_書寫,不可能有宿構的吧?」我這樣提出質疑。「各個名家有各自的用墨習慣,這次決賽賽場中出現了好幾個名家的作品,他們各自有喜好,這是一群怎樣的破壞者,才能有這樣嚴密的組織:每個人帶著不同的墨,再用不同名家的字跡做出存疑的作品?」
「這些作品都是人為處理過的,並且我認為,這就是那些名家們晚年沒有發表的真跡。這些人收到真跡以後,用一種統一的方式處理整個紙面,使它的墨跡看起來更加年輕。但這些手段同樣影響到了墨跡背後的紙張,墨與紙互為陰陽,以至於讓墨跡年輕的手段作用在紙上,會讓紙張顯得老化了許多。」
既然談到了鑒定墨色,在這裏便得說說書道大賽的用墨。不同的書家對墨各有自己的喜好,墨的濃與淡、清與稠、水質或油質、成墨還是現油,都是有講究的。因為各家書道各有要求,所以書道大賽也允許用墨自由,無論是哪個組別的參賽者,都能夠攜帶自己喜歡的墨,無論是墨錠加清水或是成墨都被允許,甚至可以申請提前入場一段時間以供現場制墨。一篇書法的質量,對墨跡的處理也是有要求的。在形成習慣和固定的處理方法后,名家也會逐漸形成自己的用墨偏好。例如在奧羽地方預賽出現的金子鷗亭先生的存疑作品,這位書法家存世的真跡不少,可以很清晰地觀察出他的用墨習慣。例如他在晚年的習慣是油質的松煙墨,並且是用的一成堂的成墨。倘若看到的「金子鷗亭晚年作品」不是這樣的用墨,便可以對這個出現作品的真實性的打個懷疑的第一評價。
顯然,作為作品上交的這些存疑名作是通過了當時的檢查的,這就使我的一個假設——這些人先將名家少見的名作用暫隱墨水翻印到紙上帶進賽場——落了空。不過,也正因為有了這道檢查,這些紙的紙質得以確認,它們只能是合乎書道規定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