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古書,哪裡能和自家子女的未來相比?」我的家中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書本,存放在三樓書庫封閉的櫥門之中。雖然它們的確很有保存價值,但和親情相比著實算不得什麼。我自己也有過冒失的時候:我曾經拿了一本自以為是沒什麼價值的翻印本去臨摹書上的字體,待父親發現后才知道,我拿的竟是一份真本,而當時已經有不少墨點濺在了這個真本上。儘管我因為這件馬虎事挨了父母一頓罵,但終歸沒被下什麼「不準再臨摹」的禁令。類比著想來,永間海夜即便是做錯了事,也不該受到如此沉重的責罰。更何況,《若菜集》這部書我也知道,它是明治時期的詩人島崎藤村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儘管歷史久遠,但流布還是挺廣泛,算不上什麼秘傳的文字。
在車站邊的小咖啡廳里,我和「卯未」在一個雙人席兩邊對坐下來。通過真實的姓名后,我得知她的真名是永間海夜,「卯未」這個假名自也是從「海」的訓讀中轉出的。等到咖啡上桌,我們的客套結束之後,話題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從那之後家裡人對我提防得特別緊,我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才能不被家裡人看到。」
「後來,你有沒有再進去過那間書房?」
「這,這不是讓嘉茂前輩破費了嗎……」
「嘉茂姐姐為什麼這麼說?」
「他們只會覺得我晚回是去偷偷做什麼事,才不會擔心我呢。」
只見店長扯了扯服務生的衣袖,然後便按著她的後背,向這對母子再一次鞠躬道歉。隨即,這位服務生走入後台,找了一個杯子,又重新裝滿飲料放在了小孩的面前。看得這個小孩面露喜色,店長也趁熱打鐵說了些什麼,像是把這個杯子賠給母子,權當道歉的模樣。
「嘉茂前輩,我損壞了家裡的一本古本《若菜集》。因為這個的緣故,我就被家裡下了禁令,和-圖-書從此,除了學校里的課本,家裡再也沒有為我買過書。」
我借這個事件想表達的意思是:對這對小人母子來說,兒子的杯子算是他們的「珍本」。在這份珍本亡佚之後,他們的選擇是嫁禍於外人,總之便是不想自己承受損失。那麼折射到永間家,永間海夜的確對真本《若菜集》做出了破壞,但我既然疑心破壞沒有那麼嚴重,那是不是可以認為,永間家的勢力也在將真本由於自己的緣故造成的損害推在自己女兒頭上呢?永間海夜和那位服務生都只是恰逢其會,不幸罹殃。至於那位服務生,在這有閱歷、有識見、為自己人考慮、並且世故的經驗能為他引導出妥當的措施的店長或經理都不會讓她最後吃虧。而我,則需要扮演起保護永間海夜的店長角色。
「是我的話,總是要治一治這個訛詐人的傢伙。」
的確,從這些證據足以看出,這對母子是有意的敲詐。永間海夜所說的幾條證據也都是非常在理的。孩子不哭無需再言,後面幾點:服務生夾著托盤,說明她當時並不是正在為孩子續杯,否則她會將碟子和空杯子一併收在托盤裡,然後端著托盤離開;然後,無論喝得如何乾淨,杯底終歸會有飲料殘留,若是杯子打碎,液體一定會濺出來。我們共同的推斷是:這個孩子很有可能是在自己家裡把最喜歡的杯子摔了,當時便哭鬧了一場,於是他的母親想出了這個辦法,把家裡的杯子碎片收集一些帶到這家咖啡店這樣用純白色杯子迎客的店鋪,點一杯飲料然後突然發難摔碎杯子,趁機把自己帶來的碎片混進去。
「周日,我會帶著古籍修復的朋友來見你。」
「做子女的,也不能輕易編排家長的不是啊——」就在我把她的話接下去並作結,打算起身將她送回車站時,突然一聲器物碎裂的「嘩啦」聲響在www.hetubook.com.com店內響起。我和永間順著聲響的方向看去,發現一位服務生正站在一對母子所在的桌前驚慌失措。
「反正是『鈴』小姐把你介紹給我的,自然有她埋單,不需要你記掛什麼。現在,我還需要一些你的個人信息。比如我們周末什麼時候造訪;造訪的目標,也就是你的住址在那裡;你的家裡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人或習慣……」
《若菜集》的真本……我從永間海夜說出這個書名之後,便開始在腦中檢索著它的信息。它的出版在1897年,距今不過百余年。即便是百余年前的線裝書,它的品質也不會老化到從一個女孩手中摔在地下,就繩斷紙碎的地步。於是,我繼續探問道:
「很抱歉,嘉茂前輩,我被爸爸那麼一喝,當時的心情特別著急,什麼都沒有去想。現在回憶起來,除了記得我當時沒頭沒腦地把書一丟,就跑出去了之外,別的一切都沒有印象了。」
這對母子已經趾高氣揚地走出了咖啡店,臉上的冷笑像是在為自己的一時得益而煊赫。之所以趾高氣揚的緣由,自然是他們在店裡著實耀武揚威了一把,不但詭計得售,還賺了免費的一餐飲料加上店方賠付的一個杯子。然而,他們沒走多遠,遠處便已經走來幾個警察將他們截了下來,看來是店方在他們開始啰唣時就已經準備好的手段。警察將此時才追出店外的店方和這一對母子帶到了街角僻靜處。在警察主持之下,店方這才拿出筆記本電腦,展示了店裡的監控錄像。
「這就是我想說的。雖然我們讀過的推理小說里,大多是懲惡揚善,報應不爽的結局,但在現實中,往往總會讓一些奸狡之徒逞一時之快。」這之後,場面的主導權由店主在掌控。看不慣那兩個惡人的嘴臉,我們早已走出咖啡店外。不過,我看著在店外穿梭的人群,心下和_圖_書
總歸有些別的說辭。「然而,我寧願相信店主留下了什麼后招。若是社會上任由這樣貪小便宜的人橫行於世,恐怕人們再也難以激發對陌生人的信任感。」
「太簡單了吧?證據要多少有多少。像是最喜歡的杯子摔了,小孩子卻不哭;服務生的托盤還夾著;小孩面前的碟子還在;服務生的圍裙上並沒有濺上液體等等。」
於是,永間海夜不斷地回答我提出的若干問題,我則用筆記下屆時可能需要的各種細節和注意事項。會面時間便這樣飛快地過去,待我認為問題都已問畢后,時間已經過了五點,永間海夜的自由時間已只剩下不到一半。
「看來你也看出她是訛詐了呢。」
「永間同學,你有問題想要和我商量,是怎樣一件事情呢?」
「對不起,對不起……」服務生和我也是差不多的年紀,應當是打工的高中生或剛成年的大學生吧。她不住地向母子鞠躬道歉,從事故發生的狀貌來看,她的腋下夾著一個空托盤,腳邊散落著器物碎裂的碎片;餐桌上,母親這邊的碟子上還擺著一個杯子,式樣與我們使用的相同,但兒子這邊的碟子卻是空空如也,料想是那邊的一個已經在地上落得個粉身碎骨。這聲響動還驚動了櫃檯里的店經理,他走到這一桌旁邊,低聲詢問事故發生的經過。
「我想說的是,我們所生活的畢竟是現實社會,而不是推理世界。在推理世界中,就像我方才說的,若是在推理世界,我們不用考慮這麼多的人情冷暖,我們有的是辦法讓那個女人的詭計暴露,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醜丟臉。但現實中的商人家可不一樣,他們要顧忌店裡的名聲,要顧及當時店裡其他人心下的想法。所以,他們投鼠忌器,寧願自己吃點虧息事寧人,也不願意和這種小人糾纏上。若是這種小人事後忌恨上這家店,在網評、投訴、行業協會等地和*圖*書方造謠生事,店家自己不還得花更多無謂的精力嗎?所以,店家才會有那樣的選擇啊。不過,店家也不會平白吃虧的,你看。」
這種鬼蜮伎倆的確不值一哂。只消趕過去的店長或經理單獨聽一聽這位服務生的說辭,基本就可以斷定這個潑皮無賴的碰瓷行為。若是閱歷也足夠豐富的話,當面拆穿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想到的兩種方法,一是用監控來還原現場;二是把所有的碎瓷片收集起來,再和同樣規格的一個空杯子放在天平的兩邊,就足以證明這個女人在碎片中偷混了東西。我身邊的永間海夜讀過若干推理小說,她也看穿了這個伎倆,要讓她想出一個懲治這對惡人的手段應該也不難。不過,我想借這件事情向永間海夜說明的並不是推理的如何如何精妙,而是現實世界有別於推理小說的處理問題的方式。
「永間同學,這個情形倒是和你的情形有點相似呢。如果你是店方,你會怎麼做呢?」
「所以,這才是現實社會中解決問題的方法。儘可能減少自己的損失,這才是最為妥當的。」在警方和證據面前,這樣的小人自然討不到什麼好去。
「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我對古籍修復還有些心得,也認識幾位這方面的業內高手。若是那本《若菜集》摔得不嚴重,紙和線都沒有特別脫落或開裂的話,我可以請幾位先生到你家,幫你把那本書修好。」
還真是有些小題大做啊。我在心下暗想。不過,既然她為了這件事求上了我,我也不能不予理會。我很確信《若菜集》的出版時間,就算是什麼秘不外傳的高手抄錄,從古籍修復的角度來看,修復百年前的古籍,尚不至於是什麼煩難的課題。於是,我向永間海夜道:「不用擔心。我看這樣吧,這周的周末,我帶幾位古籍修復行業的先生去你家,為你看看你家的那本《若菜集》還是否有可能修復https://m.hetubook.com.com。就算沒法修復,我們屆時再帶幾本古本的《若菜集》,看看你的父親是否接受這樣的補償方式。」
「時間真是不等人啊,永間同學,你還是快些回去吧,免得你的父母見你回來的太晚對你擔心了。」
只聽得這位母親以一種怨厭的語調將方才的事件以她的版本述說出來,一邊說,一邊還夾雜著數落服務生的語句。此時離永間海夜回家必須的時間還有些餘裕,她看了看表,也停下了走出店門的腳步,觀察著事態接下來的發展。從這位母親的敘述中可以總結出:她帶著孩子來到店裡,帶了兒子自用的杯子。他們分別點了單,但店員在為孩子的飲料續杯時,卻失了手把杯子摔碎了。這是她兒子最喜歡的杯子,所以,她必須為此事討個說法。說著,她還撿起了地上的一塊碎瓷片,碎片上有卡通圖案,表明了這塊碎片不可能出自使用純色餐具的咖啡店裡。
「具體是這樣的,嘉茂前輩。我認字之後就很喜歡看書,家裡原本也支持我,給我買了不少想看的書。可是,我總記得爸爸的書房裡還有很多書,每到家裡人出去,我就會嘗試著溜進爸爸的書房,找尋有沒有自己想看的書。有一次,我找到一本能看懂的書,看得入了迷,沒有發現家裡人已經回來了。爸爸走進書房,看到我正看這本書,怒喝一聲『你怎麼翻起我的東西來了!』嚇得我立刻把書拋在了地下。在這之後,家裡面就不再給我買書了。每當我提起這樣的要求時,家裡總會說:『你不記得你把你爸爸的真本《若菜集》給摔得沒法再看了嗎?』在這之後,我一直在尋找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也藉著『找書看』認識了『鈴』小姐在內的願意將書借給我的前輩。嘉茂前輩,我實在不是有意把爸爸的書摔爛的,但我實在不想再這樣下去了。『鈴』小姐說,嘉茂前輩的推理很厲害,請你務必幫幫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