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跡的修補中,根據古籍不同,也需要調和各種各樣質地的墨色。所以,修補時所使用的也不能是制好的墨汁,而是由古籍修復者帶著硯台和各種墨錠現場調配質地合適的墨。於是,我打開硯台,將攜帶的膠質水倒了一些進去。由於這張紙上並沒有墨跡,所以我暫時不拿出墨錠也不會引起懷疑。我倒水的用意,自然是藉著硯台里的倒影,折射出永間夫婦兩人的神色狀況。
嘉茂家在關東的文化圈算是有些名氣的。不僅是傳承著在現代算是十分珍惜的文化類家學,並且還會設帳收徒,將這些技藝教給其他有志學習的人。嘉茂家的學問非常廣博,我作為其中一枝的末學,所知所學只能算是知識大廈的片隅。舉個例子來說,古籍修復、文物鑒定、考古挖掘等等同樣是嘉茂家的家學,但我這一戶便幾乎是全然不知了。好在嘉茂家也並非我們這獨一戶,自也有其他族人傳承著這些技藝。現在,我身上正接著一個永間海夜的委託,她無意間損壞了家裡的古本真本《若菜集》。
「自便。」這對父母在主座上坐定,扔下這句話,便抱臂閑坐起來,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們面前放著兩個慣用的水杯,而我們這邊顯然是待客的茶也沒有。我也沒有計較這許多,只是將眼前的盒子取了過來,和伯父細細觀察這部《若菜集》的受損狀況。
不出我所料,這兩人的目光其實並非是在關注修補工作,而是在關注我手上的這張紙。已然知道其中必有玄機的我,也只好不露聲色地向伯父說道:「用散膠化開邊,白劑接上,成不成?」
然而,天下不可能撕出完全一樣的兩條裂痕。當一張紙的兩半能完完整整地拼合在一起時,那便是「這兩半原本就出自一張」的不容置喙的明證。從這兩張紙的裂口紋絲合縫可以確信,它們只能來自一張紙,但左邊帶有線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半,紙齡和其他待修復的紙張類似;而右邊被撕下的一半,似乎紙齡要顯得年輕一些。伯父也是拿起這兩張紙時發現了蹊蹺,所以才將它平移到了我這邊吧。
我和伯父感覺到了這一頁的古怪,永間夫婦會不會也是知情者呢?我不敢現在就暴露我們發現其中有異樣,而是拿過了用以填補墨跡需要的工具——硯台。
「沒關係,也正是來過這次了,我才知道,你的爸爸媽媽不給你買書,絕不只是因為你弄壞了《若菜集》這麼簡單。這本《若菜集》,定然還有你家其他的故事。不過不用擔心,我既然答應了幫你解決這個問題,就一定會幫你到底。」
「那這活簡單,我來做吧,伯父這邊繼續手頭上的怎麼樣?」
然而,伯父修補的動作卻突然慢了下來。他拿著的是下一頁,也就是翻過封面后的扉頁,這一頁被從中撕成了兩半。原本,修補原跡完好的這一頁,即便是撕裂,也並非太難。但伯父卻將這兩張殘頁移到了我面前,嘴邊蹦出了簡短的幾個字:「淵子,這張怎麼補。」
這就算是為我安排好了工作。古籍修復工作也只是個籠統的稱謂,若是細緻一些分下去,具體的工作還可以開列出很多種名目。例如,紙張在物理上的缺失、開裂等等,需要物理上的填補;而處理原紙上發霉、蟲蛀、變色之類的則是用著色劑進行覆蓋;為古籍補全脫漏、缺失的文字,則又是另一門學問。由於這本《若菜集》的破損情況,需要修補的項目只涉及物理上的補紙和填字。於是,我和伯父分別開始了工作。
說著,我揚了揚手裡的一張紙,和伯父離開了永間海夜的視線。這張紙,自然是我用白劑從扉頁上複寫下的結果。白劑並不是修復時的膠合劑,而是能將紙張上的隱寫、和曾經有過的字跡加以復現的藥www•hetubook•com.com劑。
「能。」伯父性格寡言,但動作上倒是利索:他打開隨身挎著的一個類似急救箱大小的皮箱,裏面裝著各種工具和材料。「補紙我干,填字你來。」
「你們來了啊,坐。」永間家的人們也對我們不是那麼客氣,畢竟我們不請自來,未免讓對方有一個「被打了措手不及」的悶氣。將心比心,這種冷遇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這是一本書的扉頁,一般是供贈答者在上面題寫,所以基本都是全白,不會印刷任何內容。這張扉頁也是空無一物,除了紙張因為年代久遠而泛黃泛黑以外,它並沒有被寫上酬答之詞。
「正確。」
「做的不錯,算是謝謝你們了。招待不周,你們多擔待。」男性雖然在言辭上客氣了一些,但這本《若菜集》里畢竟藏著某些私事,他們始終是不放心。甚至在我們成功完成修復的任務后,一不提酬勞,二不留我們吃午飯,就這麼隱然下了逐客令。好在我在事前,就將可能遭到的冷遇告訴了伯父,此時的變故也在意料之中。我們走出永間家之後,永間海夜終歸還是追了出來。
其實這活並不簡單,這門往紙邊上用膠化開撕裂痕的手藝,沒有專業訓練是做不快的。我自己操作下來,就體現出了和伯父動作的快慢差距。一旁的永間海夜甚至有些著急,從硯台倒映出的神情看,她幾乎就要跳起來幫我的忙了。終究,我還是給這兩張斷紙的邊上好了散膠,下一步是塗上接連的白劑,然後放在墊板上。然而,還沒等我拿出白劑,伯父這邊就已經將許多張修好的內頁紙張堆了過來。
我心知事情必有些不對。伯父在古籍修復上遠比我有發言力,而且我也不是能在這一塊提供建設性意見的參贊。要說給這兩張補字跡,那我倒是能自然地接下。我同樣戴上手套,將這兩頁同時拿起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異常—
和圖書—這兩頁的紙質儘管一樣,但從紙齡上判斷,左手的一半遠比右手的一半要老。
總體看過一遍,我和伯父對書籍的損壞程度有了個大概的把握:線裝的線已經全部朽爛,已經被永間家事先拆走;靠近封面和封底的幾頁破損嚴重,主要是邊角開裂、剝離,線眼到邊緣產生了裂縫;其中有幾頁被從中間撕裂,不過被撕裂的兩片倒是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由於修復的主要操作者是伯父,我側過頭望向了他,問道:「能修嗎?」
「爸爸媽媽對你們的態度實在是不好,這次,嘉茂姐姐幫我這麼大的忙,我不來實在是說不過去。」
雖說「分別開始」,但工序終歸有著差異。我必須等待伯父補好一張紙后,才能著手填補上面的墨跡。於是,在伯父戴上手套,起手開始工作之後,我依然在觀察他的動作。首先是封面,他將這張紙拿起,對著光線看了看紙質,然後從包里拿出一札裁成就手尺寸的空紙,挑出一疊紙質匹配的開始修補。在古籍修復當中,有一種特製的紙膠,用以融開原紙和補紙的邊緣,讓它們接續在一起,再用另一種膠水撫平接痕。這種手段對於修補缺失和開裂都是生效的,唯獨在有內容的地方,會因為膠水的融開而破壞原有的墨跡。所以,這裏就需要我來填補,也就是仿照原來的筆跡,用針或細毛筆蘸著墨去補好原有的筆畫。就像伯父能憑觀察確定紙質一樣,我的知識也夠我確定使用的墨質。
「行。」
「謝謝,我們現在就開始,可以嗎?」
永間海夜這邊也在執行著我們商議好的計劃。她直到我們將要造訪的時候,才將這個事實告知了她的家人。我們造訪是周日的上午,那麼她便是在周日早飯時,說出這樣一番說辭:我周六的補習班上有一位同學,她的家裡人就從事古籍修復的職業。她聽說了我弄壞了家裡的古書,就請了她的姐姐和m•hetubook.com.com大伯來幫我修復。之所以搶在這個時間點,也是出於我之前疑心的考慮:我總認為,一個小孩子受到驚嚇把一本只有百年左右紙齡的書扔在地下,絕不至於出現什麼難以修復,讓家裡對她產生怨恨的毀滅性破壞。所以,我便用這個時機,讓永間家的人們無法推脫,也幾乎沒有時間去改變這本《若菜集》殘骸的現狀。
「哦……進來吧。」永間家迎出來的女性冷冷地將我們讓了進去。客廳里,除了永間海夜坐在沙發的側席上,那裡的主位坐著像是永間家的主人,也是海夜父親一般的人物。茶几上放著一個盒子,盒子里躺著的便是不成模樣的一本古書。遠遠看去,封面上便寫著《若菜集》幾個字。封脊上的線已然不見蹤影,線眼也多有破損。
將第一頁輕輕拿開,露出的是下面的內容。從內容的裝幀和紙質上看,這本真本也的確是一個世紀前的古物,不過似乎因為保存不善,老化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至於版式問題,由於島崎藤村的年代也沒有現在的版權意識和專利出版,因此《若菜集》的第一批印製和發行也並不統一,有許多版本存在,必鬚根據封面下方出版社的信息確認具體的版式,例如某某書房、某某書局等等。我們帶去參考的《若菜集》和這一部並非同一個書房,因此並不能作為版式上的圭臬。
「您好,我們是賀茂家,妹妹賀茂知理是貴宅永間海夜的同學。」我們來到永間家,向迎出來的大人說出早已準備好的言辭。「知理告訴我說,永間海夜無意間弄壞了貴宅的一本古書,我們從事的便是古籍修復工作,在知理的請求下,今天特地來拜訪,看看能不能為這件事出一點力。」
我雖然不甚懂古籍修復,但族人中並不乏精通此道的人才,並且與我這邊也有不錯的交情。在交涉之下,我的一位伯父欣然答應與我同往會津若松,他算是古籍修復一道公認和*圖*書的能人。他帶著足夠的修復用具和各種備用的古版紙,而我則帶著預備補寫的筆墨,以及同樣年代久遠的初版真本《若菜集》。由於島崎藤村先生是當年「藤晚時代」的引領著,這部他最為代表性的詩集流布甚廣,當時的出版商也非常樂於加印,以至於過了一個世紀,要找一本當年的真品也不甚費力。儘管價錢也還是有那麼些貴,但並非天價。於是,我就帶著這本一來供修補時參考,二來可以作為直接的賠罪的真本詩集,按照約定的時間,與伯父一起造訪了會津若松的永間家。
「填字。」寡言的伯父永遠是用這種短句來與人交流。但也正因為是短句,伯父的話總是顯得特別有威嚴,讓人難以違抗。眼見得他推過來不少填補好的內頁,我也不再耽擱,白劑也顧不上拿了,直接拿出墨錠,在硯台里調好墨色,用針和細毛筆開始填補起來。
在字跡這一道上我便熟稔得多了。用不著伯父多囑咐,我的操作已然能讓永間海夜看得賞心悅目。這樣一來,我與伯父的速度便已持平,甚至補墨的工作量不大的內頁,我還能偷閑,給扉頁上一些白劑。最後,伯父將我那張斷斷續續施工的扉頁拿了過去,以嫻熟的手法再處理了一通,一張完整的扉頁也告誕生。
古籍修復的最後一步是重新進行線裝。為了修舊如舊,裝訂的線也是在醋里泡過並晒乾,使它更顯老齡。當一本完整的《若菜集》重新展現在永間家人面前時,時間也到了正午。永間海夜熱烈地歡呼鼓掌,而那兩位大人則一言不發。他們拿起這本修復好的古本,輕手輕腳地翻閱了一遍,默默地將它重新收在了盒子里。
在熟練的人手下,工作的進展速度可以用驚嘆來形容。即便是一邊冷眼旁觀的永間父母,也不禁直起身,探出頭去觀察伯父的動作。永間海夜的臉上則透著期待和得色,或許這是她為自己即將重新獲得買書的權利而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