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愴然漸起
第九章 藏匿於歷史

三位名字讀作「すず」的人,為永間家的三代各自送出了飽含深情卻又含蓄內斂的信息。這個重複著實不能再以巧合來解釋。「鈴」,最近的一位牽連者,也是我的書友,我從永間海夜身上也了解到她的許多。她在會津若松的老街,和永間家住得不遠的時候,是一身土氣的書店員打扮:頭髮蓄得很長卻疏於打理,草草梳一個大麻花辮披到後腦,身上穿的也是例來的圖書館司書般的長袖衣加圍裙,用今天的視角來看,著實落了「不會打扮」的評價。但永間海夜又說,她去長岡之後,看到的「鈴」又是另一副模樣:姿容端麗、秀髮飄逸,衣衫也透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女性的青春氣息。要不是她主動相認,永間海夜差點都不敢打招呼。不過漂亮歸漂亮,她終究還是在永間海夜面前表現出了一絲怪異,那就是「鈴」展現在永間海夜面前的面孔讓她察覺出了年齡上的明顯差異,時而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時而又是將屆四十的中年。她的生活讓我認為,她並不是一個將人生都做得入戲的演員,這就應該說明了,「鈴」或許有不止一人。這就足以讓我興起探問「鈴」的興趣了。
「這個好東西,為什麼這時候你才拿出來呢?」永間海夜突然拿出的,是她掛在頸下,平時藏在衣服中的一個類似護身符一樣的掛墜。鏈子下方的裝飾物呈雞蛋形,似乎是銅質,在悠久的時光中被磨洗得光暗分明:被周身摩擦的部分閃著鋥亮的光澤,而由雕花或是空間擠壓而難以接觸的部位則是一片烏黑。既然是護身符,按照我們的風俗,有些人就會把自己家人的姓名藏在這個墜飾中。永間海夜有這個東西,若是及早拿出,對我了解這一家人便有著非常大的幫助。在問題忽然得到一條重要線索的當口,我激動的心情終於衝破了我的禮防,使我不帶惡意地責備了永間海和*圖*書夜一句。
「說起來,這本《若菜集》的扉頁,被永間家妥善地保存著。若不是他們這樣妥善保存,直到我和伯父去修復才將它放在普通盒子保存的其他書頁中拿出,我還未必能檢出那些早已消失的字跡。《若菜集》的出版已經百年,字跡有消失也並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這些字跡完全消失,若不是我們迎著光透視,我甚至覺察不出那張扉頁上原本有字跡;若不是我請了伯父這樣專業的古籍修復者,也沒法用白劑復現出那些字跡。我想問『鈴』的是,在百年之前,我們就已經掌握了這種讓字跡完全消失的手法嗎?雖然我們在現今的推理小說中能學到諸如用澱粉碘溶液做藍墨水寫下字跡,過得三五天字跡就會消除乾淨的方法,但百年前,碘才剛傳入我國不久,那時的『すず』會知道這樣的方法嗎?」
「也許有其他的方法呢。」
「鈴」的長處,在她向我詢問如何進入木澤信穗作品音樂會的時候便已經展現:她對人物的記憶非常深刻,即便是素不相識的路人,隔了數天也不會忘記。我對推理小說的閱讀量很有自信,並且也已確認過小說中類似的手法在百年前是否能夠實現。確認到最後,可以認為小說中並沒有足以在一個世紀前復現的,徹頭徹尾的隱寫,並且能在一個世紀后依然被白劑復現的手段。所以,我在等待「鈴」的回答時,也打定了這樣一個盤算:「鈴」若是知道什麼頭緒,顯然不能從小說里知道,得從其他人口中得知。而我自也有其他的辦法,讓她說出這個「人」。
「所以,我就想用這個問題,請『鈴』參詳一下。」
在黃銅上刻字,筆劃大的可以用刻刀,筆劃小的就只能用酸液。將在本就體積微縮的蛋形墜飾里的銅片上刻字,那更是蚊子腿上刮精肉了。這些字的筆跡一致,可和-圖-書以斷定出自一人之手;護身符上的名字中,完整地列出了永間大志這一輩人,說明護身符只能出自這一輩的上代。上代又只有永間秀規一人的名字,那麼他自是護身符的雕刻者無疑。此外,這塊護身符年深日久,海夜的名字的刻痕卻和其他名字一樣,這卻也不難解釋:在永間秀規盛年,自己的子女已經全部生養完畢之後,他製作了許多類似的護身符,分送給每個子女。在對應的子女的銅片上,他為自己的子女,已經提前訂好了孫輩的姓名。「海夜」這個名字,也是男女皆可,並無特別的傾向。
「光是一個工藝品,就蘊藏著多少的匠心啊。」我感嘆著工匠選擇的不易,向會面地咖啡廳的服務生要了一杯熱水。按照友助先生的方法,將一根針頂向放進熱水加熱,然後已擦乾的蛋形墜飾的切口時,蓋子的一半忽地鬆動,整個墜飾就像剝開的開心果一樣裂了開來,從中掉出的是兩片銅片,質地和外部一樣都是黃銅。
有了一個解釋,我也沒再深究,立刻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這個墜飾上。這個雞蛋形的墜飾周身有著花紋,但年深日久,早已磨損得幾近圓滑。仔細用指甲尖感觸這個墜飾的表面,可以發現一條開口的縫隙,就像拉麵里半個雞蛋的切法一樣,想必這便是開啟的方向。然而,整個墜飾表面並沒有明顯的開啟機關,永間海夜自己也說,她曾經在私底下也試過無數次,始終沒法打開。
至於第一位「すず」何以用沒有墨水的筆題寫《若菜集》的扉頁,只寫出字的痕迹而不著墨,在知曉她贈書的對象——永間秀規的職業之後便並非難解之事:作為雕刻人員,指尖對平面上凹凸痕迹的撫摸是少不了的。一本書的扉頁在想象中也是平面,但永間秀規只要用手觸摸,立刻便能以異於常人的敏感發現上面的痕迹。或許,「すず」了解和_圖_書到永間秀規有用手撫摸書面的習慣,才會將自己的心意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吧。
「據說,這個護身符里有永間家歷代人的名字。總得你出生、名字確定后,才會寫在紙上放進護身符里;你出生到現在不過十余年,這段時間還不至於讓一個金屬質地,又不會生鏽的機栝卡死到無法打開。」
「事實證明,歷史最為悠久的『すず』將無字有痕的扉頁送給你的爺爺,並非因為他們兩人之一有視覺上的障礙,而是因為另一個原因——你的爺爺專門習學過金屬雕刻的工藝。否則,在黃銅這般質地的金屬上刻下那麼規整的字跡,一個業餘人士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的。」
「因為,這裏面的東西我也是聽爸爸媽媽說的,他們說這裏面藏著我們全家人的姓名,並且要由家裡最小的人帶著,以保佑一家人的平安。我其實也一直不知道自己爺爺奶奶的名字,爸爸媽媽也從不帶我去寺里掃墓。我其實一直都很想知道,不過,之前都被《若菜集》那件事情給衝到腦後了嘛。」
我這樣想過之後,將這個護身符拍了張照片,然後聯繫上了霞浦的一位相識,開鎖匠人友助先生。他看了看這個護身符的模樣,便確定了開鎖的方法,隨即在手機上回復我道:「先把它泡在熱水裡,過一段時間拿起來,再用針戳一戳這個墜飾和鏈子連接的構造。」
「對了,這是我們家世代相傳的東西,聽說爺爺奶奶的名字就藏在這裏面。嘉茂前輩,這個能不能派上用場呢?」
「願天賜福,護佑永間。」這是第一片銅片的內容,是護身符的祝詞。第二片則開列著永間家歷代的人名,頭一個便是「秀規」,跟著的是他的妻子;下一組是永間秀規的數個子女,永間海夜的父親大志便在其列;最下面一排,則以同樣的字跡寫著「海夜」的名字,所有字跡筆跡一致,刻痕的新舊和圖書也大體近似,除此外並無他文,可以視作這些文字都是在同一個時候刻下的。看來,永間秀規著實便是永間家的祖上,永間海夜的爺爺。但永間海夜的爺爺在她一二歲時便已物故,而刻痕的歲月顯然有數十年,海夜的名字又是怎樣出現在幾十年前的刻痕上呢?仔細思索,其實也不難理解。
我與「鈴」是書友,和她取得聯繫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並且,也是「鈴」將永間海夜遇到的麻煩交給了我,現在她與父母圍繞《若菜集》的隔閡已經基本揭過,我也有必要將這一動向向「鈴」做個報告。在聽過這段圍繞《若菜集》的過節的原委,以及隔閡已經消除的敘述后,她在網路的另一端打出了數個高興的表情符號。「我就知道,交給由香里總是能解決的。」
原來如此。我頓時明白了永間海夜難以打開它的原因:大氣壓力。工匠製作這件工藝品便已算定了它將作為護身符使用,便做好了它長期在身邊摩擦,會有所磨損的對策。這個對策便是讓打開的兩葉緊密咬合。做到這一點,除了用砂紙打磨咬合面之外,還有一個對策便是做一個讓內部的空氣只出不進的氣栓,也就是證明大氣壓存在的著名實驗——馬德堡半球實驗時使用的抽氣裝置的微縮版。這個墜飾上,蛋形的兩半開啟的時候少,多數時間都處於閉合狀態並且長期和衣服、身體摩擦,這就導致了它每次閉合后,周圍就算有些微不是嚴格對齊的咬合,也在長期的摩擦下被磨得平了。掛飾掛在衣服之內,受到體溫加熱,內部的空氣便從氣栓跑出;但要打開蓋子,勢必要將掛飾摘下帶離體溫環境,這樣一來,溫度驟降,內部空氣又得不到補充,便在大氣壓的作用下,咬合的兩半更加緊密。黃銅作為材質選擇的答案,除了它對身體沒有多少危害之外,另一個原因也是它易於導熱,卻不容易在這個溫度m.hetubook.com.com下便發生明顯的形變。
「我也這麼看,不過,這麼寫是為何而來呢?難道,『すず』或是預定收信的一方,是視力不自由者嗎?」永間家現在由永間海夜的父親大志,也就是年歲尚不到很老的那封情書的送出者所掌管,那麼上一代當家人應當已不在人世。我們當日造訪永間家時,未經主人的允許,因而只在客廳停留,視線也沒有飄到可能擺有佛龕的後堂。不過,玄關處的鞋櫃並沒有外露的老式鞋,卻也足夠說明問題。這一次,我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鈴」與前兩位「すず」有著必然的聯繫,在她將我的問題盡數應付過去之後,我也選擇了將話題移開。現在,我更想弄明白,為何在《若菜集》上的留言會是沒有墨跡、徒有痕迹呢?
我從白劑復現的那段贈言中,知道當時的第一位「すず」所贈與的對象是一位叫「秀規」的人,永間海夜的爺爺是不是就叫「永間秀規」呢?若答案是肯定的話,對我們現在的調查無疑是個巨大的進步。但永間海夜並不知道他爺爺的名字,她只肯定,她這一家世代居住在會津若松,她在小的時候,也還和自己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過。不過,這隻是她模糊的記憶,並且在一二歲的時候,她的爺爺奶奶便已物故。就算我現在隱約向她問起「你的爺爺是否有視力障礙」,她也不能給出明確的回答。
「由香里,我想,這會不會就是用沒有水的筆寫的呢?雖然小說我想了很多,沒有類似的情節,但益智故事里卻有一個這樣的例子啊。」她指的故事我也明白:一對老夫妻不和,丈夫眼盲,要立遺囑將遺產留給兒女,妒妻便給他一支沒有墨水的筆。寫完封存、盲老去世后,其妻以無字無憑為由索要一半財產,當時的見證則以「刻痕仍在」為據贏了官司。在思索的最後,我也認為,這張妥善保存的字紙是用沒有墨水的筆所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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