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愴然漸起
第十五章 學會忘卻

「鈴」這邊,她沒有再主動親近永間海夜的理由。但她在以自己的藏書照拂永間海夜的數年間,已然通過書籍和她結下了深厚的羈絆;至於永間海夜,她提前數年得知了自己將來也要知曉的秘密,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于自己家也沒有帶來損失,對「鈴」也沒有生出恨意的理由。所以,在這件事情過後,她們二人的生活軌跡倒沒有出現新的分岔,永間海夜依然熱愛閱讀,依然前往長岡向「鈴」借閱書籍。不過,她們之間因為不再有「鈴」單方面的試探,交流也真摯了許多。「鈴」的推薦更加沒有保留,永間海夜的閱讀量得以進一步延伸。
人生中有無數的事情需要我們記住,也有無數的事情需要我們忘記。以我們的記憶力,將「想記住的事」全部記住是不現實的,因而,我們也要學會一些「取捨」,讓記憶力用在真正需要記住的地方。
明石同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對我的這一說法表示了認同。忘卻,的確是一門很難的學問,無論是忘卻的具體做法、忘卻的內容、忘卻的必要,都不能由人完全掌控。記與忘的權衡著實不由人所主。我不由得吟詠起中野逍遙的一首漢詩:
秀才香骨幾人憐,秋入長安夢愴然。琴台舊譜壚前柳,風流銷盡二千年。
「沒錯,我也好奇。但當我看到報紙上的報道中,配發了采編記者到他們家,尋訪奇聞當事人的父親與祖父的照片時,我就知道了原委:照片的內容是室內環境,記者拿著話筒在採訪當事人。但我注意到的地方是地面,那裡還是水泥,沒鋪地板,牆體也是老式的石灰粉刷。在一個牆角,我看到了三角形的水跡:以一個牆角為直角,再是一條斜邊。這就已經說明了,這家人為什麼要用三支筷子。」
「這不是我對看書實在沒有動力嘛——」她抱怨著。「我又不像淵子那樣一本字m.hetubook.com.com典翻到書脊都爛了,哪裡能知道得這麼清楚?」
「並不是非得翻爛一本書的書脊才能把書的內容記住。就算是一本新書,我也完全可以做到這樣的表演。」我從抽屜里拿出一盒道具,那是《小倉百人一首》的歌留多牌。「這一百張歌牌已經按照順序理好。現在你可以從中挑出任意張,以任意順序擺放,這就算是一本新書了吧?我只過目一遍,再記憶一會。接下來你隨便挑一首其中的和歌,我倒也有記住它的位置在哪裡的自信。」
「那,嘉茂同學的記錄又是為什麼呢?永間篤志先生留下的只是啟發性條件,需要有記憶或者有智慧的人才能讀出其中的信息;而嘉茂同學記錄,卻是任何一個初通語言的人看了都能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文字。這樣,終歸是悖逆了永間家『消弭』的想法啊。」
記憶與忘卻,細分下來可以有很多的門類:對於需要記住卻難以記住的事情,我們就需要利用輔助工具。例如初學日語的外國學習者用一首「伊呂波歌」或「鳥鳴歌」作為記憶假名的工具,那便再好不過。對於自身記憶能力的欠缺,就需要提示的工具,例如在手機上設定一個附帶鬧鐘的記事本,提醒自己將要在未來辦某件事。一個具體些的例子,便是我曾經將一個故事隱去了具體到人的特徵後向同學宇野奈惠說起,以作為「增強記憶」的方法介紹。
(第五卷完)
說起來,我在最近經歷的一起事件,便是這般和「忘卻」有關,卻又讓人糾結的事件。「鈴」與永間海夜這兩個因為偵探小說而與我相識的書友,就在最近經歷了一場糾葛著兩家數代的過往。從《若菜集》到情書,再到髮夾,我也在水戶和會津若松數度來回,起先本以為這不過是一起小事,卻沒想到,它竟是這兩戶人家數代人共同關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並在「守秘」與「揭秘」的交鋒中過了數個回合。好在,守秘一方的永間家也並非嚴格守秘,他們自己內部也出現了「要解開這個謎題」的力量。隨著證據的不斷發現,結論被一再提出、推翻、假設,最終這件事情在我的理解之下得以形成了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並且這個解釋關係到了「鈴」之所以找上永間海夜的目的。事件解決之後,「鈴」和永間海夜各自的人生都抹上了一筆顏色,她們之後的人生軌跡,也會有所改變吧。
「嘉茂同學,在這起事件中,你認為的『忘卻』究竟應該指什麼?在你已經體察出永間篤志的做法的真意后,你卻並未秉持他的原意,而是將它告訴了兩位最新一代的當事人,聽憑她們自抉。這個選擇,你又是基於何種原因而做出的呢?永間篤志先生的意願是讓自己的所作所為被歷史、被所有人完全地忘卻,並非是只要當事人忘卻,外人卻可以記住。」
「明石同學,你這樣的想法,我也曾經有過,也是基於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知曉了整個事件的全貌已然不妙,又要將它記錄下來一事到底是否有合理性的問題。我在最後得出的結論,若是直白地講給你恐怕過於突兀,我還是想用一個故事來說明這個問題。明石同學,我們用兩支筷子吃飯,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是,我在最近聽到一段奇聞:有個人外出吃飯,卻在筷子套里裝三支筷子。有人問他為什麼,他自己也回答不清楚,只說是他的父親教給他的道理。他自己說了個猜測的答案,說是『怕一支筷子不小心掉在地上,所以再在筷子套里裝一支備用吧』。」
「但是,我們也需要留下啟發,就像永間篤志要留下那些武器無力化的部件一樣。他心中或許也在想,未來的某個時候,我不得不說出這個秘密的時候,和_圖_書這些部件能夠作為事實上的證據。同樣地,在我身上,我也難保未來的某個時候,我也需要將這起事件作為說明某些事情的例子。所以,就像那些部件作為啟發調查永間家事件的人的提示一樣,我的記錄也是留給我的啟發提示。我可以通過『我做了某些記錄』的記憶找出這份記錄,從而回憶起參与到事件中的詳細。當然,就像永間秀規將父親留下來的部件做成了更為隱蔽的髮夾,我的這些記錄也很有可能被我的後人折成紙飛機扔到不知何處,不過,這就不是我所關心的事了。」
「這個可能並不是理由。筷子總是放在一起的,在餐桌上失手,兩支筷子一起碰掉的概率要比只碰掉一支的幾率大不少吧。若是出於帶備用筷子的想法,再帶一雙筷子還差不多。」
「我倒不這麼認為。我想,他的意願並非是『要後人忘卻』,而是『希望後人忘卻』。你看,他在家裡留下了那麼多武器無力化的關鍵部件,而非讓它們隨著武器的主體一起進入冶鍊廠化為烏有。我想,這也是他的決斷。從這裏可以認為,永間篤志並不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進入歷史的塵埃,而是留下了一些關鍵性的證據,能夠讓後來人在必要的時候,啟髮式地回溯出這段故事。從他把這些事由告訴後人,希望他們提防代號『涼』的人接近也可以看出來。若是他真要將所作所為完全埋葬,那麼,將這些現在的髮夾也投入冶鍊的熔爐,再將《若菜集》毀去,將自己心裏的秘密帶入墳墓,這才是他會做出的事。」
「當然啊,對這件事有好奇,當事人也沒有表示出厭惡,我們為什麼不去調查呢?」
「奈惠,對喜歡的事物總歸要有一個熟悉的印象才行。你看,我在修復古籍《若菜集》的時候,具體過程中雖然沒有察覺異樣,但在看到完整的萃華書房《若菜集》時,卻能反應出它的末尾並https://www.hetubook.com.com非一首短詩,從而想到了某些破解這個謎題的提示。若是你能看到一道題,反應出它運用的是教科書哪一章的知識,這一章的講解大概在書本的哪個位置,我想,你也不用每次考試都會找我來抱佛腳了。」
這個做法雖然可以近似的模擬「拿一本新書並記住其中內容」,但這著實也是個投機取巧,欺負奈惠沒有玩過歌留多牌的伎倆:《百人一首》歌留多已經有成為體系的規則,玩法便是打亂所有歌牌,取其中五十張對分並自由擺放,然後在讀手讀出和歌上句時,憑藉記憶判斷出寫有下句的和歌的歌牌在哪個位置(或者空讀)並在對方之前搶到手。所以,有歌留多經驗的人,早已記熟一百張歌牌的「關鍵字」並形成了記憶歌牌的特種竅門。宇野奈惠現場挑出若干張,加以疊放,也無非是一種特殊的記憶順序罷了。我雖然沒有歌牌會牌手的資格,但也有玩過歌留多牌的經驗,一試之下,宇野奈惠果然上當,我得以對她的記憶做了一番深入顯出的說教。不過,在這說教結束之後,奈惠之前擺的歌牌順序,我也早已忘了個乾淨,這便又要說到「忘卻」了。忘卻也有「應忘」和「要忘」等多種區別,但忘卻的可操作性卻比記憶還要難以掌控。得是像歌牌順序這種瞬時、強迫的記憶在腦內停留的時間不久,並且信息很容易被同類刷新,得以很自然地忘卻;若是我們經歷了某件令人記憶深刻的事,事件的經過已經刻印在了腦海里,但事件的當事人卻放下了「知曉此事的人,理當忘卻它」的暗示,卻又要怎樣對待呢?
「沒錯,真相就是這麼簡單。這是我在今天看到的報紙的奇聞版,也才能在現在拿出來當做一個例證。若是這條消息刊登在一個月前,恐怕我現在就舉不出這個例子了。永間家的故事,我認為也和這個例子一樣,在沒有揭曉之前,真相令人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奇,但在揭露之後,卻又顯得不值一提。若不是我們剛經歷這件事沒多久,恐怕我們也會將它自然而然地忘記。
「老式的建築條件下,建房的地面沒有整平,在盛湯添水的時候便容易溢出碗邊。所以在碗的一邊墊一隻筷子平衡一下高度,這才是這家人用餐時多拿一支筷子的原因吧?」
「我的想法和你一樣,也是對這個說法不認同的。我的理由出於對傳統的看法,一般來說,在一個人的餐具上出現三支筷子,是被看做不吉利的現象的。因為我們在向先人供奉福物的時候,擺出的形狀就是一隻碗上立三灶香,三隻筷子未免會讓人聯想到那個形狀;另一個地方是占卜。我們會利用筷子在一碗水中是沉是立來占卜吉凶,此時用的也是沾了水的三支筷子。基於這個情狀,人們也不願意讓自己在餐桌上變成可能說出不吉利話的角色。因此,我並不認為他常備三支筷子僅僅是為了『備用』這種可有可無的理由。和我們一樣,其他人也不認為這就是真正的理由,於是找到了他家裡,向他的父親詢問。結果父親說,這是他的父親教給他的,他也只是遵守而已。然而,那家人的祖父已經去世,沒法再去詢問。打探奇聞的記者便對這則消息大書特書,然後在報道的後面加上他杜撰的內容,比如說『專家認為,這種現象可能是當地未開化部民帶出的民俗』或者『家中有一值得紀念的先祖新近去世以此表達哀思』等等。拋開媒體刻意製造噱頭、炒作的動機不談,明石同學,你認為,我們是否應該找出帶三支筷子吃飯這一行動的正確答案?」
至於我,將這次的事件做了記錄之後,也認為應當遵循永間篤志的意願,讓他的動機和行動淹沒在歷史當中便好。然而,我既然忠實于自己的習慣做了記錄,便也無法阻擋有意要翻閱這些記錄的人。例如,明石同學就在看到這些記錄后,向我提了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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