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這裡是你三十年前待過的地方呢?」
「你的記憶,是這個電話亭和周邊的參照物。然而,三十年不見,公用電話亭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所有的公用電話,不會再有一台是三十年前的舊產品。不信的話,請看這個電話亭基座上的銘牌,上面的年份轉換成公曆是兩年前,並且它的成色還很新,因此,這個電話亭並不是當年你記憶中的那個電話亭。
「我站在電話亭邊上,是看著店裡的人吶!」丐者用顫顫巍巍的聲音答道。由於面色發黑,全身臟污,加之成年人骨架骨相長期定型,我也無法推測他的實際年齡。唯有他這一發聲,我才敢確認,這聲帶是的確經過了太多的摩擦,總歸有五十年以上的歷史了。我不懂他話里的玄機,又試探性地問道:「你看的是店裡的誰啊?」
「白露!」
「好的。」牧戶同學拉著我離開了丐者,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今天雖然任務比較重,但我是女生,在分配工作的時候就給我安排了店內維護秩序這一崗,按理說,只要站在店裡的一角,注意店裡有沒有進來什麼可疑的人就行了,甚至可以不用換上店員服,穿著便裝拿一本書裝著在閱讀都可以。原本我也是這麼想,覺得今天這個崗位也和過去一樣會挺輕鬆地站完半天班。然而實際上,還沒站多久,店長就把我叫過去說:門口有個人形象不是很好,他的存在會影響我們的生意,你去安撫一下,勸他換個位置吧。我出門一看,就知道了店長的意圖,於是開始勸說,可是,無論我怎樣暗示,他都不肯移動。我又不能強行趕他走,就這樣僵持住了。還好,嘉茂同學你來了,要不然我可要繼續站在店門口,更加影響店裡的形象了。」
「您能否聽一聽我的一些意見?如果我推想的不錯的話,您記憶中的場景,並不應該在這裏復現。」
我和牧戶朝著店門外望去,那個身影果然又出現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丐者重新回到了店門前,懾于店內人多勢眾沒敢進來,只是站在門外痴痴地望著店內白露所在的方向。
「這麼大。」他舉起兩隻手比了一個尺寸。
「幫我!啊……」第一句是寡言的她面對牧戶所願意發出的最長的求救,而第二句,則是她看見了同在牧戶身邊的我,而發出的一聲驚訝的低呼。
我走近店外僵持的這兩人,店員此時正好抬起久躬勞累的腰板,一看見我,她彷彿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樣地跑上前:「嘉茂同學,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歲月會悄然更改一個人的樣貌。例如唐土的詩人賀知章寫過「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詩句,詞人辛棄疾也曾在筆下道出這樣的感嘆:「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歷經漫長的時光再臨故地或再見故人,依稀的印象與巨大的改變交織縱橫,便給人以切實的「物是人非」之感。
「至於如何去尋找記憶中的電話亭,我也有辦法幫到你。雖然電話亭三十年來肯定都換過了,但地磚和地面是未必都會換的。現在,我們的製作工藝更加科學,設計電話亭已經做成了『起出若干塊地磚便能剛好放下』的尺寸,但三十年前的市政和通信部門可沒這麼好的配合,向來要起出地磚,放下電話亭后再破開若干塊地磚填回縫隙。回填的地磚顯然和最開始鋪的不一樣,不僅是顏色和花紋的順序,還有裂紋和散碎。說起來,你能記起你記憶中的電話亭大概有多大嗎?」
無論是聞笛思舊,還是耽局爛柯,因為心中總有牽挂,便使這段記憶超越了光陰流轉。對故去的牽挂既有追思、有耽戀,也還有沉迷。同樣是唐土的經典《詩經》中有這樣的說法:「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意思是「無論經歷生死或離合,對你的感情都是永遠不變的。」反觀今日的歌詞,縱然把若干個漢字與若干個假
和_圖_書名顛來倒去無數遍,大多脫不開這個意思,也盡不如這簡單的八個字意蘊深遠,餘韻悠然。不過生離死別終究是經歷了漫長的時間,以至於有了「相見不相識」的悵然。在霞浦的一家連鎖書店「晴風堂」的網點里,就也有這樣一個故事。
「這就行了,我很熟悉這一帶,知道你記憶中的電話亭尺寸,我應當就能在地磚上找到當年的痕迹。」我走了百餘步后折回,將那時所在的位置向丐者做了說明:「那裡的地磚裂紋尺寸很符合你的推測,我認為,你更應該在那裡等待。」
牧戶向我道了謝,從後門回到店內原本的崗位上。我看了看這位丐者站立的位置,似乎發現了些端倪,於是暗中扣好卦簽,走到他身前一定距離停步問道:「打擾了。您這是為什麼要站在電話亭旁邊呢?我覺得,就算是利用去晴風堂的人流,也是坐在晴風堂的窗檯前比較舒服吧?」我指了指書店的窗戶,晴風堂的店鋪設計,窗玻璃是與室內牆壁齊平的,也就是窗檯位於店外,整個窗是向牆體內挖掘的空間。按照我們的法律規定,就算是這樣的布局,空間也算作室外,丐者完全可以坐上去而不受關於私有、商用土地管理的規定管束。
原來是個沉湎在過去的人啊,我總算是得出了結論。從牆體結構的老化程度可以確認,這棟房屋遠沒有到三十年,但我的年齡一樣未到,並不知道三十年前的晴風堂的地皮上站過一個怎樣的人。不過,眼前的人這幅模樣,倒像是落難回來一般,尤其是這潦倒在街上的模樣,若是出現得久了,也早該被巡邏警發現送到救助站去了。基於這個考慮,我決定試一試。
雖然這個丐者本身身體羸弱、不足為懼,但這種人的身後往往也是站有一些惹不起的人的。比如說,這種人經常被大勢力豢養,利用他們易於控制又難以反抗的特點,迫使他們從事碰瓷、望風、盯梢等等眼線類hetubook•com•com的工作。方才,他的眼神凝聚,絕不是精神錯亂,在這一前提下依然對牧戶先前的無數勸說暗示,以及我的各種誘導進行了迴避,說明他實在是有志於這個地方。若不是我祭出誘導的話術逼得他移步,他還真不願走。恐怕過得一會,他還會藉著某種理由返回吧。我除了告誡之外,還有一個計劃,那便是讓牧戶拿出什麼東西佔住店外的場地,免得他再借故返回。
就這樣,我支開了丐者,算是完成了牧戶交給我的任務。我從店門進入,對正喜笑顏開迎上來的牧戶道:「不要大意,店裡的某個人可能被這個人盯上了。」
「原來是跟蹤狂啊,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牧戶乾脆利落地拿出手機,準備呼叫警察。
多年離別後,抑或再相逢。相逢何所語,淚流默無聲。
「當然,每天都看,看了三十年了!」似乎這個問題觸碰到了他的興奮點,他奮力點著頭,抬起一隻瘦骨嶙峋又沾滿黑跡的手,指著窗玻璃。「看啊,看啊,看那個人,三十年前的人!」
我的視線越過牧戶,看了看此時遠在她身後的丐者。他身材瘦削,面有菜色,像是很長時間沒得到救濟,就連政府免費提供的低收入人群福利措施似乎也都沒享受到。霞浦市也有市政廳,他若是去交涉,申領到補助並沒有什麼難處。我認為他必然還有些隱情,於是安撫牧戶道:「別慌,我去看看,你先回你的崗位吧。」
然而,正當我準備讓牧戶拿出一張尼龍布,擺一張桌子出去偽裝街頭活動的時候,店門忽被「嘩」的一下猛然推開,一個身影快步走了進來。面朝店門的牧戶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身影,她驚呼道: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silence and tear.
「店裡?不是店裡,就是那個人啊!」他指著對面的窗玻璃。然而,透過窗玻璃,看到的只是閱讀區設在靠窗位置的書桌和兩和*圖*書個座椅。按理說,這裏若是有人對坐在靠窗桌子兩側,倒是能被屋外的人看到,但若是裏面的人現在抬頭,也能透過玻璃看到窗外這個令人不快的人形,導致這兩個座位一直空著。再往深處看看,便連我這個常去晴風堂,對店內擺設極其了解的我也難以在視覺上進行辨認。此時我才生出懷疑,這位仁兄是否在精神上有些失常。不過,看他的眼神,卻也不像精神障礙者必然有的渙散,依然專註。
周末的晴風堂,買書的顧客比工作日要多不少,店員的數量也超出了往日。除了站在櫃檯里負責結賬和問詢的定例,還增加了店內書本的歸整、裝作閑暇實則暗中監視店內秩序等等工作的人。就連店外,也成了他們的工作場地。這不,我來到晴風堂,尚未進門,便看到一位店員模樣的人站在另一人跟前,雖然隔著很遠,他們的話語我無法聽到,但店員分明是擺出了一個「請挪步」的手勢,這是不歡迎他的對話對象出現在晴風堂的意思。而不歡迎的理由也是一眼自明:這個人衣衫襤褸,面容蒼老,渾身臟污,說白了便是流浪的無助者。他似乎是發現了晴風堂是這附近唯一的大店面,人潮都往這邊集中,於是便站在這裏希望得到更多獲得施捨的機會。
「您每天都在這裏看著您眼中的人嗎?」我來過晴風堂不少次,也在閱讀區的靠窗座位上落座過,但我並沒有透過窗戶看到這張臉的印象。
——拜倫《昔日依依別》
「電話亭啊,電話亭。」他扶著電話亭的手掌拍了拍他倚靠的那個公共建築。或許,他近來的夜晚就是畏縮在這樣一個暴露在街頭卻又相對封閉的空間里捱過去的吧。公用電話亭倒是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或許,就是這個標記和相對參照使他記住了這個地點吧。不過,我的目的是「讓這位丐者模樣的人離開晴風堂區域」,既然他的目的並不是藉助晴風堂的人流增加收入,那麼我也不妨用這招趕走他。
我看和-圖-書了看眼前的牧戶同學,她額前已經冒汗,幾縷髮絲已經因為長時間的躬身勸說而飄到了眼前。我替她將額前的髮絲整了整,問道:「能告訴我詳細一點的情況嗎?」
雖說我們這個社會上對丐者的態度很是寬容,丐者自身也還算講秩序,但我們默認的社會上的「丐者」形象,是雖然無業但至少能生活,獲得社會的救濟之後能夠自行利用,也有自知之明不會去為難路人的人。但這個人顯然和那個形象不符合了:他一副骯髒邋遢的模樣,卻像是釘在了地上一般,無論店員怎樣地躬身勸說,抑或連比帶划,他就是裝作聽不懂店員隱語的模樣,死活是不挪窩。他似乎是吃准了店員的立場,無法對站在店外的他說出「請離開這裏」的話,便要定了這片人潮。店員也很是無奈。有這位仁兄站在店外顯眼的位置,進店的顧客顯然會在心理上受到影響,所以他才會被店長命令去「請開這位丐者」;但店外的土地並不是店產,店員就算將「影響生意」的事實和盤托出,也無法在法理上佔得便宜。因為法律並不支持「店外的丐者」和「店內客人的心情受影響」有必然的聯繫,反倒是支持「丐者有權利站在店外這個公共場所的任一位置」。
這句話雖然沒有讓他開口回答,但也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眼神第一次因為我的話移開,開始正面看向我,目光中露出了猶疑的神色。為了博得他的相信,我進一步說著占卜師常用的套話:「你看,你現在的對面是窗玻璃,窗玻璃里怎麼可能有人呢?要我說,你看著的地方肯定不對,若是你不嫌棄,聽聽我的想法,你看怎麼樣?」他點了點頭。
「不,等一等,他的眼淚不像是假的。」此時,這個人的表情近乎崩潰一般,雙眼也不再矍鑠。此時的表情,似乎和晴風堂里,一位母親正讀給孩子聽的一首詩形成了印證:
If I should see you, after long ye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