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風頌
第八章 巧合

「你的家裡,是否在三十年前有一位年齡、相貌和你差不多的女性?若是有的話,她是否做下了什麼令這位流浪者難以忘懷的事情呢?」
所謂鑄板,就是將廢舊金屬熔鑄后重新形成質地均勻、成色較新的材料。雖然它的成分混雜,配比不一,軟硬不同,但好歹是「金屬」,能夠用在一些需求並不苛刻的場合。比如說市政部門用以臨時隔離路面的擋板,施工隊的藍色隔離牆,不斷要損耗的高溫鉗頭等,都使用這種低廉的材料製造。類比一下,便是報紙印刷所使用的新聞紙,相較於列印紙、包裝紙等常見的紙品來說無異於粗製濫造。這樣的熔鑄板,由於它質地低劣,僅在最無關緊要的場合使用,所以它的做工也很粗糙,只是在表面上刻印著字母代號,用以表示這樣的工廠。例如這塊金屬片,原本是以陽文刻著字母符號,但在使用中,陽文漸漸被磨平。但磨去的表面畢竟比原本的表面成色要新,我依然能辨認出,不時出現在金屬片上的字母是KU。
「等等,在這個金屬板的痕迹上,我似乎還並沒有發掘乾淨。」我重新拿起放大鏡,將金屬板湊到我眼前。「現在這塊金屬板,兩面都已磨得平整光滑,徒然有拉絲工藝一般的磨划痕迹,但因為是磨划導致,原本的陽文字跡KU在磨損后,露出的內部金屬,成色要比本就暴露在空氣中的部位要亮。然而,這些KU字跡都有些筆跡般的粗細感,上面細,下面粗,這卻和我們慣常操作模具時的使力方向不一致啊。」
「現在安全了,我們可以離開了。」我對著白露道。
God『s great power is in the gentle breeze,
在這樣的比擬下,我們也可以從各個海區的海況上得到這樣一條啟示:上天雖然不會賦予每個人波瀾壯闊的人生,但卻會給每個人的人生水面投下大hetubook.com.com小不一的石子。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不會都經歷人生中的大起大落,但人生中總也會有一些和普通的生活不一樣的漣漪。
造化之妙,全在和風細雨,而非駭浪驚濤。
既然有了這個發現,那麼KU是什麼?這個問題不難回答——霞浦,羅馬音拼寫KASUMIGAURA,縮寫正是KU。這或許就是這位丐者歷經艱難曲折,也要到這座城市來的緣故吧。根據這一發現,也有了若干心得:
「既然你這麼說,我尊重你的意願。」聽到我的回答后,她點了點頭,就這樣留下我一個人離開。不過,我卻並不認為事情應當隨著她的封口令而終止,畢竟我並不知道丐者的背後是否站得有人,我自身的這些接觸是否能讓我依然無損。最為關鍵的是,我注意到了一絲異常。在白露離開之後,我則返回晴風堂店門附近的電話亭,從那裡的地面上撿起了一塊閃閃發光的東西——方才在救助人員挽著丐者的胳膊,而他來回掙扎的時候,這塊金屬片從他的身上掉了出來。金屬片保存得還不錯,雖然不如剛打磨的金屬那樣鋥亮,卻也並沒有很厲害的鏽蝕,依然在日光下閃出能引起人注意的光芒。至於大小形狀,約莫可以拿50元的硬幣來比擬,顏色是銀白,形狀是環形,就是大小要比硬幣為大,約有飲料瓶蓋的大小。
「這或許是用來當做過投幣站的法寶的道具吧。」我心裏得出了一個結論:用繩子穿過金屬環,將它放入投幣口,騙過檢驗之後再用細線抽出來。在過去,投幣機並沒有內置檢驗判別的功能,單純只靠投入硬幣下落造成的動能來啟動機關。因此,這個道具在當年還是有一定市場的。若干年來,或許他便是用這個東西在城市之間奔波輾轉吧,以至於就算繩子磨壞了,也留著最為關鍵的本體。這個東西被丐者一直帶在身邊,www.hetubook•com.com就算衣衫襤褸、現在無法使用了也沒有毀棄,顯然是對他有特殊意義。結合他對白露的面孔有特殊的明晰記憶,難道說,這是三十年前,由長得像白露的人給他的嗎?丐者並不是本地口音,儘管他的嗓音受了顛沛流離之苦不再明晰易辨,但我們這座城市早已有自己的語調處理、同義詞選用、俗成套語等方面的習慣,完全可以藉此認出本地人和外來者。那麼白露呢?我記得,我翻閱過家中的占卜記錄,並且也肯定,霞浦這種小城市,一根樹枝也站不下那麼多的金鳳凰。換言之,霞浦這個地方,是不該有「白露」這種形象的,莫非,白露家也是外來人?
「沒有。」白露生硬地搖了搖頭。我也知道她並非知無不言,絕對還有所保留,但她既然不肯鬆口,又是向來寡言的性子,我也不便多問,只好向牧戶做出暗示,希望她若是留意到白露的什麼動靜,請告知於我。在這邊與白露、牧戶的交流結束后,本町救濟的人員也到了,他們看到丐者,儘管他樣貌邋遢,但出於職責所在還是上前挽起了他的胳膊。但丐者顯然心猿意馬,不願就此讓他的目標離開。得是他既不肯說出真相,又不能否認自己的身份,僵持了好一會,這丐者才隨著他們上車離開。離開之前,他的面孔一直努力朝著白露所在的方向。他得以離開,還是社會救濟的人員看著他瘦骨嶙峋,覺得他體重還不會太影響事體,直接兩人扶住四肢給架上去的。要不然,這個僵持恐怕還要延長一陣子。
製造這種劣質又量產的金屬板材不需要多麼高精尖的生產設備,入行門檻很低。為了保證這一行業既不至寡頭壟斷,又不至僧多粥少,當局便採取了入行特許管控制度,確保一座城市裡只有一座類似的工廠,而兩個字母則是這個冶鍊廠的相應編號。比如說,我在會津若松接觸過的永hetubook•com•com間家,他們的先祖便是一家這種冶鍊廠的經營者。會津若松的羅馬音拼寫是AIZUWAKAMATSU,若是由這一冶鍊廠造出的金屬板,刻上的字母就是AW。
「三十年了,我找的人,就是她啊……」丐者經歷了兩番移動,這與劇烈的感情變化一併消磨著他本就淺薄的體力,導致他現在說來語無倫次。丐者看來僅僅只有腦海中的一個容貌是有清晰記憶的。白露雖是富家兒女,但此時正以一個普通人家的高中女生身份出現,因而也不再有大族千金的那般排場,丐者得以湊近她。白露顯然沒有三十歲,丐者必然不是對人。但他卻對白露的身形容貌有了太多的反應,並且出於至誠,不似偽托。按照「遺傳相似」的常識,我的第一反應,是認為丐者將白露認成了她的至親或近親,那個人在三十年前的容貌與現在的白露非常相似,並且因為某個機緣給丐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時,僵持依然在晴風堂門口發生,這對各方來說都不是善與。此時,我提出的建議是,先與社會救助機構聯繫,讓這位丐者先有一個能穩定聯絡上的地方。這一步過後,我再向「白露」問道:
「不要說出去。拜託。」這是她來到街角後向我說的一句在她來說算得非常長的話了,並且態度也算是我和她有限的幾句交流中最好的一句。
「嗯,第一,兩個平面上有很多劃痕,不過形狀卻是完整的,那麼它應當是長期處在不光滑表面里,帶在身上不會有這個情況,那就應當是使用中造成的了。第二,內環並不是標準的圓形,有個地方已經磨出了一道口子,像是用刀刃切開一個口,但是內環本就小,在那裡切金屬,刀尖是使不上力的,其他專業工具又不會造成這種不規則手刻般的痕迹,那應當是這個位置是系線口,它在使用時是用一根線綁住這個金屬片來使用的。第三點,也是最為關和圖書鍵的一點是,放大鏡可以觀察出,這個金屬片是鑄板的邊角料切下來打磨而成的。」
以蓋印章為例,將印章按在紙面上之後,若是草草發力,著力點往往會因為視覺關係不自覺前推,導致拿起印章后總是上半部的印跡濃而下半部的淡。KU字跡也是一樣,由於是熔鑄工藝,陽文印跡需要通過模具來操作,而操作模具也有著力點的選擇,若非電動操作,手工操作的偏頗必然和現狀相反。
「這是用來幹什麼的?」我心下納悶,便把它帶回了家,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著。幸虧放大鏡的金屬柄,我知道了這塊金屬片有磁性。但把它放在鐵板或冰箱壁上,它吸附得也不是很緊。在知曉這些后,我繼續著觀察。
KO,勝岡(KATSUOKA)的縮寫。這個城市,便有可能既是白露的出身地,又是丐者與白露一家結緣的地方。然而,最妙的卻是,白露因為某些原因搬來了霞浦,而這位丐者,本該由KO導引到勝岡,卻在陰差陽錯之下由磨損的KU流落到了霞浦。這個巧合,讓我不禁想起了一句天竺詩人的名句:
「於是可以認為,這個痕迹的磨損必然來自平時的接觸。方才猜想,這個道具的作用多用於舊時代的投幣操作,投幣口之後的管道是基本緊貼硬幣兩側防止硬幣下落途中翻滾的,正符合兩面多磨損的現狀,並且,這個金屬板長期使用,並且用繩子系了起來。年深日久,繩子也在內側勒出一個口子,這又等於是固定了這個硬幣被拉出硬幣口的方向。方向上的固定就體現在這個KU的磨損上,它的上半部磨損更嚴重,下半部則較之稍好。若是這麼想的話,這個KU就不是KU,而是KO的形狀了。」
這可真是巧合了。KU的字跡不會騙人,我家的占卜記錄也不會騙人,丐者的外地口音也不會騙人。在戰後復興時期直到進入上世紀最後十年,劣質金屬板的需求量居高不下,各地的冶https://m.hetubook.com.com鍊廠都是大行其道,各個城市都有類似的工廠蹤影,並且出於利益保障的需要,一座城市只有那麼一家。然而,這個行業是全國管理的,為了便於識別,並不會給兩個城市安排同樣的簡稱,那這個KU又只能指霞浦,這又該怎樣解釋這個狀況?
not in the storm.
人並非儘是追求刺|激的生物,大多數人更加在意的是穩定的人生歷程。在這樣的社會裡,大多數人付出願意付出的努力,得到他們認為滿意的結果。少數人不滿足於現狀,便加倍付出努力去改變,試圖贏得更佔優勢的社會地位,他們這樣的人生便是有起有伏,大喜大悲的戲劇。以我所見,倒是可以將整個社會比作地球上的海洋,海面上的某個地方時有波濤,時有暗流,就如具體的某個人站在風口浪尖,引領一時之翹楚;但海嘯再烈,浪頭再高,製造的起伏與地球直徑相比不過爾爾,整個海面在地球的引力作用下,在地球尺寸的宏觀量級上看,終究是一個平滑的橢球體。
便如眼前站在我眼前的寡言女高中生「白露」,她的同學牧戶告訴我,她是改名換姓的富貴人家小姐,為了積累「平民社會」的經驗而在烏丸山高中就讀。她也有自己一個小圈子的人際,習慣之後,便過著熟悉而慣常的生活。但在今天這個周末,她外出購買物品,順道起意來晴風堂見一見自己在這裏打工的同學兼朋友牧戶,但卻在路上被一個身材瘦削,骯髒邋遢的乞丐模樣的人糾纏上來,慌不擇路地逃到了店裡。但是,當時同在店裡的我卻止住了想要報警的牧戶的動作。
「你找她有什麼事?」我再一次警戒地問道。他之前在我的言語擠兌之下被迫移動,但也正是這個移動,讓他看到了他認為想要等待的人。我很肯定,他並不是真正有把握站在那個電話亭前,畢竟他以一個電話亭為標誌,那這種標誌實在是太多了。
——泰戈爾《飛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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