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風頌
第九章 勝岡去日諸事

在他理解,對方的意願宛然便是讓這一對小兒女通過結伴旅行加深情誼,隱約有些「許婚旅行」的意思在裏面。然而,他把這件事和他的父母一說,父母卻把他批了一頓:「仔細想想,這句話後面藏著的意思才沒這麼好呢!」
時過境遷,當時這件事情的細節,已經隨著風霜征塵慢慢淡忘,他在救助站中只能回憶起這些籠統的言辭。後來,他在道聽途說中得知了,金屬片上的字跡代表著當時鑄造它的地方。於是,他順著本是「KO」,卻被磨成「KU」的痕迹的指引,來到了霞浦這座城市。他在醒來之後,第一時間便確認了金屬片不再在自己身邊,而我又因為撿到了金屬片,而在救助站留下了信息。在向救助站繳還這個道具的時候,我也聽到了這個故事。
「能給我畫一張嗎?」某一日,在不知名的一個城市,莫名的一個人向他發出了招呼。
「這張畫是要充作英才教育的繪畫作業的,且不說老師是否對學生的技巧心中有數,但至少這個小男孩的裝扮,便不像是『畫出這張畫』的裝扮。丐者接受過專業教育,已經能在畫室外畫出這種水準的素描,但小孩可不同,他要畫出素描必須靜坐在畫室利用畫板來畫,可是,畫室的環境是很髒的,我可不信,有哪個小孩能在畫室畫出一張后,還能雙手乾乾淨淨地把它交上去。」
誰人聽雨落,皆憶悠遊時。
「他將我的畫交上去,會得到怎樣的獎賞呢……」在這對母子走後,他便沉浸在了幻想當中。沉醉於自己設定的未來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幻想,在他眼中,他所希望的幾個步驟便是「小男孩的畫得到肯定,母親帶著小男孩來感謝,自己能夠再見到她一面」。那時候,或許她就能認出自己,然後感念過去的情誼,就算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相處,也能至少給自己一些周濟,讓自己擺脫過去所受的這種苦楚的www•hetubook•com.com生活……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雨》
「哦。」這樣的招呼,已經在他多年的落拓中不知聽過了多少回。他木然地點了點頭,用被催債人折磨得苦楚不堪的雙手顫巍巍地撿起鉛筆頭,從身旁的布包袱中抽出一張紙。接著,他抬起頭來,準備觀察這位約畫人的樣貌——
然而現實是無情的。找上門來的不是來自母子的感謝,而是又一頓的欺凌與毒打。母子並沒有直接出面,以他們的高貴身份,這種低賤的「粗活」並不需要親自參与。但從事理上推想,在這些「粗活」執行的時候,他們為了確認效果,還是會站在稍遠處隱蔽的位置的。恰好,由於他心中對她的面孔實在是太過熟悉,以至於他在一面被欺侮的過程中,眼光一面找尋到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
「是她!」這個判斷一點沒錯。他的心中再一次感受到了世態炎涼:在若干年前,她對自己還是真情款款,而現在卻是形同陌路,這般反差給他帶來的心理衝擊是巨大的。望著遠方冷眼看著自己遭受痛毆的母子,他的心下閃過了無數個想法:是她認出了自己卻恥于自己現在這幅可憐模樣?是她認出自己卻不願和自己相認?是她沒有認出自己而只是出於過河拆橋?是她雖然認出自己並舊情仍在,卻被她家中人發現而暗中使壞?種種可能,到底哪一種才是招致現在這個模樣的原因?他曾經思索過,但在肉體的疼痛下,他已經思索不出答案,待到醒轉,他只能收拾殘服破衣,離開這座城市。
可是,感情甚篤的男孩就算看出了這並不是好意拋出的橄欖枝,卻也沒有因此提防,而是心甘情願地「自墮套中」。他就算明知對方父母要他自己籌集旅遊的費用,也是甘之如飴。接下來,他開始在他的貴族學校之外賺取勤工儉學的收入,向其他同https://m•hetubook•com•com學尋求打零工的門道,自己浮浪的性格也因此收斂了大半。然而,就在他即將攢足一筆旅遊的錢的時候,他的家道突然中落,那些錢對於填補一個曾經的巨富之家的虧空來說著實是九牛一毛。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法保全這筆看得見的小錢,就連它們也被追索者無情奪去。
「為什麼在畫像時還無動於衷,在交畫后的幾天卻突然變成了這般惡行相向?」這個問題,連第一時間聽到它的救助站的人們也無從解釋。但我卻並不這樣認為:
在霞浦烏丸山高中的一個普通的班級中,有一位不起眼的,人稱「白露」的女高中生。之所以不起眼,既緣於她樸素的衣著,也有她沉默寡言的因素使然。外人眼中的白露,永遠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要麼看著書,要麼做著作業,就算別人有要事與她搭話,她也只是冷冷地回應,使用的字數用手指便可以數過來。只有真正與她熟稔的人,才知道她真實的身份——勝岡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自小在缺乏語言交流的環境中長大,故而成了這般的性格。她的家中為了讓她改變,做出了「讓她以平民身份進入平民學校就讀,學會正常的交際」的決定。好在我們的青年人終究是大體上給人親和平易的印象,她在學校里的確交上了朋友,並且形成了高中年歲的人都會有的朋友圈。
在勝岡,他原本也是一戶體面人家,和白露家也有不錯的交際。他原本和白露家門當戶對,他們家中也有一位和丐者年紀彷彿的女孩子,他們兩小無猜,感情甚篤。這位丐者在家道殷實的時候,行跡也比較浮浪,說是「紈絝子弟」也不為過。這一日,他忽然被對面人家的父母建議:「你們要不要出去旅個游?」
畫完畫稿,她付了錢,將這張紙拿起,交到了旁邊一個人的手中。「拿好哦。」這時,他才注意到,方才自己www•hetubook•com.com的眼中只有她一個面孔,還沒有注意到周邊。在那朝思暮想的面容旁邊,還有另一個依稀是當年好女兒顏色,卻比記憶中還要稚嫩若許的面孔。——看來她不僅已經嫁入另一個家門,還為之生育了子息。這孩子衣著光鮮,服飾亮麗,顯然是他母親的掌上明珠,就連一絲灰塵落在身上,母親也要即刻為他拂去。這般寶愛的神情讓他看得呆了:當年,自己也曾經受到過這般神情的眷顧與垂憐。不過,這張面孔此時的稚嫩卻不能喚起他心中的波瀾了,因為這是一個男孩子。
陡然間,他愣住了。這是他就算記憶模糊也不會忘懷的面孔——儘管人事已非,儘管現在自己已無法和她相認,他也絕不會忘記那副面容。若干年前,她將一塊金屬片贈與自己的時候,還是明眸皓齒,眄睞流波,但現在,她已經戴上了婚姻的證明,肌膚也不再是處|子時那般溫潤如玉。不過,她眼中的自己,只是街頭一個普通的賣畫人罷了,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早已豹變,眼前人早已認不出自己。
就這樣,曾經一度來到過的勝岡,反而成了他心中的夢魘。本來,他在顛沛流離中,也從來記不住自己曾經到過哪裡,到過何處,就像是隨風而行的枯葉一般。在那之後,「她為何要如此對我」便成了他心中懸著的一個執念。那對白日衣綉,光鮮亮麗的母子的形象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漸漸地,他的精神也產生了分化:現在這幅醜惡、現實的母子形象,在他心中代表著幻滅和無情;而年輕時兩小無猜的面孔,才是美好的代表。
這句話為何被這邊的父母理解為「不懷好意」呢?這得從他們的身份來入手推想。他們在當時都是富人家兒女,旅行要講究排場和檔次,所以不能選擇費用少、旅途近的,也就是更面向普通人的短途、自助游;女方的父母要求的是「你們」,言下之意自然是m•hetubook.com•com這一對小兒女,這就又限制了旅遊出行的層面:雖然他們是富家子弟,但是他們並未成家立業,還沒有任意支配家中財產的權力,這也就意味著,他需要自己籌措旅行的費用。丐者想通了這一節,又回想起對方父母在提出這一建議之後,也絲毫沒有表示「既然我家女兒也跟著你一起去旅遊,那麼我們也會相應提供一點補助」之類的話。果然,他知道了自己的父母還是更為明斷,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父母的算盤——讓自己的女兒白混一趟旅遊。
但小孩子間的私密事情再怎樣隱藏,終歸會有被家長發現的一天。家長強行阻止的手段便是對方利用依然煊赫的權勢,強行讓丐者這失勢的一家被迫搬出勝岡。不過,丐者卻說,在那之後,他們還見了最後一面,就是這一面上,那個姑娘將這塊金屬片交給他,他雖然好好保存,但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接下來的三十年,丐者度過的是一段顛沛流離的人生,但一想到心上人贈與自己的這塊金屬片必然含有深意,他也一直咬著牙挺了下來。然而,他的肩上除了一無所有,還有生在一個失勢的家庭所必要背負的巨大壓力——一旦稍有起色,立刻會被追債者找上門,將生活物資全部奪走。於是,他便只能在各個城市間流竄、躲避,甚至連工作都不敢穩定。在這期間,那個金屬片就成了極為有利的幫助:在城市間的移動需要交通工具,而公用交通的花費恰巧又因為設備的落後而能夠用金屬片投機取巧。無數次使用下來,省下的交通費也非常可觀了。但是,顛沛流離又不得不低賤地活下去的丐者,在長時間的生活中,意志與人格都遭受了難以用言語表述的摧殘。以至於現在,他變得神志不清,記憶混亂,語言邏輯都無法系統起來。
看來,自己意中人並不是一時起意想要一張自己的畫像,而是給自己的孩子「交作業」。他接受過繪畫教育,和-圖-書也知道這種教育在到了一定程度上會布置類似的作業,例如為自己的父母親畫一張像等等。這個男孩似乎也是領了這樣一個作業,但他的實力並不能讓他畫出如願真實的畫像。為了使他能夠爭光長臉,她的母親便帶著她來到街頭,找這樣一個落拓畫師來代孩子完成作業。
Whoever hears it fall has brought to mind,
唐土的古書說道:「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這一對小兒女兩小無猜的背後,家庭之間的來往卻不再是單純的喜歡的人之間相互吸引,他們考慮的因素更多,其中最為重要的一條便是家庭現時的實力。這位丐者家道中落,在對方看來,便顯然已不適合再與之來往,於是,對方便生硬地斷絕了兩家的來往。然而小朋友之間終歸是有樸素的情感在內的。就算丐者流落街頭,卻也依然保持著私下裡的會面。
不過,他三十多年來終究還有一門手藝沒有忘記,那就是繪畫。在他還就讀於貴族學校的時候,他接受的精英教育中就有美術。他也展現出了在繪畫方面的天賦,儘管家庭中主要從事的是醫藥行業,但貴族也並不排斥家中出現一位懂藝術、能創作的人。從客觀上看,丐者著實算得有天賦。在流落他鄉的三十年間,他便靠在學校的垃圾簍中撿學生不用的廢鉛筆,再靠施捨買若干白紙,給路人畫像為生。
Time when by a sudden lucky chance.
但是,就算是朋友圈裡的知交,也不見得就會分享一切的秘密。比如,白露來自勝岡一事,若不是巧合之下被我藉助一位丐者遺失的工具發現,恐怕並不會被其他人得知。這位丐者現在已經被送到了本市的社會救助站,在那裡得到了吃穿的周濟。保全了飽暖之後,他的話語才逐漸有條理起來,將自己和「白露」家的故事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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