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事務區里,坐著的似乎也不再是那個會勸我提防小心眼的人報復的老成店長,新來的接班人彷彿是個唯利是圖,一切唯上級之命是聽的差勁傢伙。雖然這種人在旁人眼裡很是被瞧不起,但善於鑽營、馬首是瞻、事上奴顏、對下頤指的人,在他所在的序列中,卻足以呼風喚雨,八面玲瓏。
With all its sham, drudgery, and broken
「我們在丐者的故事里得知,白露的本家是個家大業大、觸角廣布、氣焰囂張的名流。丐者發跡后,抑或是進入勝岡的那時起,他們就已經對丐者有所掌控了。他們已知牧戶同學你,若是稍加調查,恐怕連我都已經進入了視野。事件發軔的這家晴風堂更是不在話下。他們甄選之後,挑中了這個最容易被利誘的角色,將一線黑臉,也就是執行黑手的任務交給了他,而白露的實家,則像是那時摟著孩子的意中人一樣,站在遠處冷眼旁觀。他的父親不願意讓他背上黑鍋,只好自己構陷自己,用又一層的假面擔下了本該由另一人擔下的罪責。」
——馬克思·埃哈曼《生命之所渴求》
「我們可沒看出來啊!」牧戶叫道。
「我並非這個意思,我是說,他完全沒有必要替兒子頂罪。」
「我認為不完全對。如果是因為他案發被抓,倒不會由老店長來給店員們發周末休整的通知了。晴風堂在一個周末大變樣,店方也該對此早有準備,這樣也難免會讓店員們看出一些端倪:比如晴風堂總部的人頻繁出現在這附近,定做新書架的木工進店裡商量尺寸,發給這個網點的書不再由老店長簽收等等。但一切就像是在一天之內突然做出,相信晴風堂總部也是沒有預料的。再加上事務區里的所有東西都被搬走,留給新店長的只有空蕩蕩的書架和辦公桌,我能想到的解釋只有一個——他是自首后等待警察到來的。他在給你們發郵件之後,報
和_圖_書告了警察和總部,這才會有『任何一方都不像是有所準備』的局面出現。」
公共場所永遠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永遠上演著因緣際會與悲歡離合。既有身在其中的演員,也有唏噓嗟嘆的看客,書店「晴風堂」便是這樣的地點之一。雖然不及茶屋「漣」那般十人十色、盡態極妍,卻也如節步瑳儺,與茶屋各擅勝場。我於一個暑假之中,在茶屋經歷了許多算得是「波瀾」的大事件,自己也曾為之親身奔波過數次;而在晴風堂感受的事件,多是如過眼即忘的煙雲般細碎,真如晴天偶然的微風一般。縱然有烏丸山高中的「白露」與一位家道中落的丐者的較長起伏,但因為我並未正式接到兩方之一的委託,因而也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做了些「撥開迷霧」的工作而已。
「他將丐者挖到的東西一股腦拿了過來。其中有銹得沒法看的金屬,也有保存得尚好的石器。其中有個青雕石工藝品他沒認出來,那東西長得就和工地上的碎石片沒啥兩樣,只是外表圓滑得發光。這個工藝品放在了老店長的事務區工作間里,我在之前去那裡聽他勸諭的時候注意到了這個,也知道青雕石是只有勝岡才產的東西。這麼一說,情形應該都湊得上了吧?」
「很難說。你說他近來說過,『還想繼續幹下去』,我覺得這時的他或許已經想好了後面這幾步路了。」也就是說,他也不是突然就為惡自悔,而是一段時間來,一直有一重罪業背負在身上。
牧戶不住的默默點頭表示了她對我說法的認同,表明了她也是日常之謎的愛好者。但現在,就如晴風堂的二樓事務區原本謝絕顧客,客人根本不清楚事務區里到底有些什麼一樣,店員所不知道的晴風堂的正式職工層中,正發生著某些令人不願想象的劇變。儘管不願想象,但牧戶同學還是將眼睛緊緊閉合,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嘉茂同學,在晴風堂和_圖_書的這段時間里,承蒙你幫了我不少的忙,這次是專門來向你表示感謝的。」說著,她便將我又一次拉到了晴風堂附近的甜品屋中。
「可不是嗎?我們周一去當班的店員去事務區換衣服,發現換了新的店長,便和他套近乎。沒想到,來到事務區的店長房間,那裡的布局也換了個徹頭徹尾。以前我們見到的,老店長放在那裡的東西全被搬了個乾淨,現在只有空蕩蕩的辦公桌和幾個書架。」
「有些事情,我們是來不及改變他人的抉擇的。但是,有一句詩可以作為這個故事的尾聲——」
「就是,他放著現在好好的生活不要,非要自己捅破秘密。」
「為什麼會是這樣啊?」牧戶不平道。
「不比其他那些會讓人良心自責的罪行,我作為在歷史古物這一行中有些經驗的人,可以告訴你一個結論:倒賣文物的人絕不會有負罪感。因為他們不會追究文物從何而來,只會一概認定『文物來自上個人之手,而我只需將它加價再找買家』,這種『賺中介價』的行為自然帶不來負罪感。既然沒有自責和內疚,他又何來『因為倒賣文物而選擇自首』的理由呢?那便只有『替人頂罪』一說了。而頂罪這種事,也只有親對子才願意做出吧。說到文物,在勝岡那裡的事情,應該也有了些頭緒吧?」
「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憑雙眼就看出來的。我在晴風堂驅逐那些擾人清聽的放肆者的時候,也從沒想過當時見面的老店長會有什麼不善的業障。但近來發生的事實又全都指向這種可能,我也只能認為,老店長的確是『良賈深藏若虛』的最好例證了。對了,牧戶同學,你是否看過初野晴先生寫的一部關於音樂社團的系列小說?在那個系列的第三卷,以『風琴』為主軸的一篇作品中,你能想到,貫穿整本書的線索人物竟是那樣一個身份嗎?」
合則留,不合即去,這算是年輕人比較支持的職場關係之一。既然新到的店長和*圖*書不是好相處的類型,那麼牧戶選擇離開也是再正常不過。不過,晴風堂畢竟是她有過一年多兼職經驗的地方,她在這裏認識了不少人,也有不少的人生收穫。基於我們社會的禮節,她在去職前,分別單獨求見了各個有恩於她的人,向他們表示了感謝。當我于某個放學路上回家的時候,便看到了她穿著烏丸山的校服,站在晴風堂對面的人行道上向我招手。
「你言重了,這樣的感謝我可是受之有愧。」我回想過去的經歷,除了為她解釋她的心上人用計折回晴風堂算是施恩於她之外,其餘的過往,她大抵只是一個無關者。那次接受了她在甜品屋的請客已然足夠,這次,我卻並不知道她為什麼又要向我送出同樣水平的謝意。
隨著時日變遷,晴風堂也逐漸發生著外人難以查知的改變:比如說,我親眼看到烏丸山的牧戶同學將她的店員圍裙永遠交還在了晴風堂的更衣間里;晴風堂的閱讀區被悄然撤去,換上了更多的書架和書本;晴風堂售賣的書本,也更多地為了防止翻閱而加上了熱塑封套。這一切彷彿是在和過去允許客人閑坐,慢慢挑上一本好書,再慢慢坐下來品讀的經營理念徹底決裂。到底這是個快餐閱讀和時間碎片化的社會啊——我如是感嘆著。
「老店長的東西全被搬走了?兩天之內,雖然裝箱打包是可以有這個速度,但我還是認為,這不像是個去意未定的人能做到的。若是老店長去意已定,便會向晴風堂說明,然後與定下的接班人見面,交接工作,再慢慢將自己的所有物撤走,這些步驟,在店員眼中都會留下印象,絕對有人看得出其中的痕迹。不得不說,這個兩天內的驟變實在是太突然了。甚至讓人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可能。」
「啊?」
「他怎麼會涉及倒賣文物這種罪名啊……」牧戶呢喃道。「他不就是一個書店店長嗎……」
(第六卷完)
「是的……不過他為什麼參到了白露同學那www.hetubook.com.com邊的事情里?」
「嘉茂同學是說,老店長是被抓走了?」
「你才是太謙虛了。有嘉茂同學你,我才能在我們的圈子中,對自己,對白露同學,對那個曾經想傷害我的人,以及對其他人都有了更清醒的認識。不過,嘉茂同學,的確如你所說,我也並非單因為這個問題才向你表示如此的謝意。我今天也的確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問嘉茂同學:我想知道,我們晴風堂的店長到底是為什麼離職的?」
「那麼,讓我們看一看今天的報紙有什麼報道吧。」甜品屋也是待客的公共場所,與定在悠哉享受情調的咖啡館類似,這裏也在深處設置了正式座位提供給打算在店裡消磨上一段時間的閑客。在這些正式座位就手的位置也設了書報架,以供客人在等待餐品或是餐后閑談的時候隨手抽閱。翻開今日的報紙,果然便有前日「容疑者自首」的報道。儘管沒有配發照片,但從公布的姓氏「來次」和用括弧附註在後的年齡這兩個線索,牧戶無疑確認了這就是那位老店長。
「你怎麼知道的?」
「嘉茂同學,我還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在我打定去意之後,我拜訪了圍繞晴風堂的,所有有恩、有教、有助於我的人們,將我的決定告訴他們。但唯獨,這個我最該感謝的人卻不知去向,如果我沒有見到他的話,我總歸會覺得這段經歷是不完整的。」
dreams, it is still a beautiful world.
無論生活中有多少欺騙、苦難,有多少破碎的夢想,這仍然是個美麗的世界。
「是的。我也知道了那裡因為丐者挖出了埋藏的東西引起了騷動,難道說……」
我只知道這家我常去的晴風堂新近更換了店長,改變了店面風格,使之不再是我放學后常去的地點。但上一任,認識我的那位老成世故的店長何以離職,我卻並不清楚。我之前已經知道,店長是晴風堂連鎖書店的正式僱員,擁有完善的m.hetubook•com•com
編製,由總部統一調配。這樣一想,興許是業績可嘉或是能力突出,因而被上級發現提拔呢?也有可能。為了確認,我對牧戶問道:「能告訴我更加具體的情況嗎?」
「許多人的身份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簡單。」我也配合著她的感情,用低沉的語調勸慰。「報道中稱,警方搜查了老店長的工作和生活空間,起獲大量不法交易文物,並且老店長向警方供述了大量事實,包括未掌握的部分。如果這個報道屬實,倒賣文物的量和價值又不算特別嚴重的話,或許他還能爭取到寬大處理的機會。不過,讓我說的話,我還是覺得,老店長這麼做太不值當了。」
「也就是說,老店長是店裡休整的這兩天離開的吧?並且『幹下去』的用詞,也等於是說『他不是職務調整,而是辭職』。他年齡也還沒到退休的時候。那就是說,在店裡休整的時候,換了店長,改了布局,簡直讓人驚嘆晴風堂的動作之快呢。」
「老店長為什麼要自首?他犯了什麼事情嗎?」
「嗯,我們引起的騷動或許被老店長的兒子知曉,他藉助『晴風堂公子』的身份,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得到了我們對丐者的信息判斷。不過,他卻沒能像丐者那樣有指引、有確定位置的金屬片,他眼紅丐者的暴富,在誘騙他不成后,便出了下策,直接從他的手下截下了文物。」
「好的。那是一個周五,我們都接到老店長的郵件通知,說是按總部指示,周末店裡休整兩日,周一再開業。以往也有類似的行為,大家並不覺得突兀。然而周一那天,當班的店員回來之後,就在我們的聊天群組中說,晴風堂店長換了,店面布局也改了。到我當班后,便感覺到現在晴風堂的氛圍簡直是大變樣。在這個店長的管理下,顯得壓抑沉悶,沒有生氣。幹了幾回,我實在是受不了,於是選擇了離開。老店長自己之前也沒透露出任何要提升或要辭職的信息,他近來還說過『我還想繼續幹下去』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