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該怎樣回復這封信呢?這封信同樣是宇野奈惠從無數的回復中整理出的「有價值的,需要思考的問題」,我便向她問道:
奈惠並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饒有深意」的眼神看著我,算是對我問話的回應。原來,她在甄選送給我的回答時,已經有了「徇私情」的意思:這個問題對她有著比較現實的意義。若是我能在這個問題上給出答案,肯定也要經她的手做成回信再回給匿名信的寄來者——因為她人際廣泛,能夠辨認出許多人的筆跡,匿名信箱的信件交給她,認出來源的可能性也大了幾分,也就相當於她擁有更多的「回信」能力。基於這一理由,若是我為這個問題給出了解答,她就能學到,然後在日後運用來糊弄她的母親。我顯然不願意落得日後偶然相見時被不著行跡地埋怨的下場,但又要應付眼前的奈惠——她已經用眼神向我透露出「我就是要聽你的回答」的意思,我要怎樣去回復她呢?
我輕輕將她一推。她就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裝模作樣地拿出紙筆。作為在筆墨上浸淫日久的我,又豈能看不出她是在真寫還是假寫?好在,我教給她的終究是個過時的策略,因為現在通信手段的發達,家長和學校之間早已通過通信工具建立了即時、高頻的聯繫。只要家長願意致電了解,老師都會將子女的具體成績和成績整體情況進行告知。不過,這時候的奈惠,就先讓她得意一陣子吧。
「為什麼要把這種問題扔給我啊?教別人怎樣瞞過父母親,這有違我們秉持公道的原則。」
我也清楚她被長橋老師叫走的原因:她因為之前考試的不理想,長橋老師要找她去職員室挨訓。她的東西還沒有收拾完,我不便幫她整理私物,又不好耽誤教室里做值日的同學,便自己收拾好了,先到了校門外等她。然而,我卻在校門外看到了宇野和-圖-書奈惠的母親,她今天正好有空,加上估摸著我們該有考試了,便到門外來「堵」一發自己的寶貝女兒。她知曉我和奈惠之間比較親密的關係,怕我會在一旁照應,在我和她招呼、相認的時候,她便頻繁暗示,讓我提前回家。這樣一來,我倒是非常明了她的想法,想到她接下來可能對奈惠進行的各種「物理意義的耳提面命」,我不由得暗自好笑,在晚上,我拿出手機給她發了一封郵件:
「我絕對做到了一如平常,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希望你沒有被罵慘。
有了這些敘述,算是不難明白相談屋總是收到這些匿名的要求的理由了吧?現實的學力差距與父母普遍存在的攀比、唯成績論因素導致了「子女想撒謊瞞過父母」這一想法此起彼伏。然而,就像之前所說的「欲蓋彌彰」論斷一樣,子女又在閱歷上始終輸給父母一截,各種謊言總是難以圓回來的。我就記得一個這樣的例子:
「你昨天發的簡訊,還有你現在的偷笑分明是知道我被媽媽罵慘了吧!」她的哭腔越發|情感流露,竟爾似有些動了真情。「我從老師那裡出來,剛出校門就看見媽媽在那裡等著。我還沒說話呢,她立刻就說,『你這次考試沒考好吧?』然後我就挨了一路罵,還不是淵子你告訴她的?」
它並沒有得到本該有的火速回復,反倒是第二天,奈惠把我按到牆角,用半開玩笑的哭腔對我道:「淵子,你我可是一心同體的戰友,為什麼你會在那種危急關頭,棄我于不顧啊?」
「這倒是不用擔心。你想,家長們若是平日里不互相走動,他們能打聽到其他同班同學考了多少分的機會,就只有學校舉行的,家長統一到場的家長會了。家長會一個學年就一到兩次,考試可遠不止這個數目。家長會的那一次,把它解釋成『發揮的偶然失常』,其和-圖-書
他的考試,不就大抵能瞞過去了嗎?」
「奈惠,我記得和你講過一些『藏木于林、藏人于群』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它的思路的核心整理出來便是:若是要讓一個人在一群人內變得『不顯眼』,那麼,要麼讓這個人變得和一群人一樣;要麼讓一群人變得和這個人一樣。由於在實際操作中,前者所需的努力遠小於後者,以至於我們在碰到類似的問題時往往會直接考慮前者而忽略後者,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思維慣性,將後者直接忽視。但事實上,後面這條思路是實打實地存在的。類比到我們現在的問題上,便是『一個人的成績在一群人中顯得畸低』。按照方才的說法,因為家長覺得『要把這一個人的成績提到和其他人一樣高』,所以才會動怒動真,但家長是建立在『認為其他人平均成績比較高』的認知上才會做出這樣的判斷的。按照方才的思路,若是我們扭轉家長的認知,說『其他人和我的分數差不多,大家這次考試的成績都不理想』,是不是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呢?」
「有嗎?」我故作不知地問她,但我臉上的笑意已然掩蓋不住。
「我可以發誓,我絕對沒有告訴她任何關於考試的消息,並且我看到她站在那裡,我也完全有理由能猜出你會遭到那樣的待遇,才會在晚上估摸到差不多的時候給你發那個郵件。所謂『知子莫如親』,連我都能從你母親站在那裡推出你即將挨訓的事實,真正的你的母親還會推理不出來?」
「那你說是怎麼推理的?」
「妙哉,妙哉!」奈惠對我給出的答案很是贊同。不過,我的話頭並沒有收住。「儘管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但我並不是在為『有什麼瞞過家長考了差成績這個事實』的問題做回答。這個問題,站在相談屋的立場,我是無法給出答案的。」
「你的母親知道我和你關係最密切https://www.hetubook.com.com,知道我們倆都在學生會任職,我的職務和任務都比你多,看到我出校門,就知道你絕對不可能還有什麼留在學校的正當理由。她早已把我們考試的規律摸清,否則不可能今天這麼突然地,沒來由地就到學校門口來迎你。你走出校門時的神情是怎樣的?」
「那根本就瞞不住你的母親。你從教學樓出來,父母對子女的觀察是絕對敏感的,她能立刻發現你。你的步子哪怕和正常有一絲一毫的不一樣,哪怕是『妝出正常』,只要不是『真正的正常』,都是會被看出來的。」
「還能這麼邪乎的嗎?」
「還不是因為你要給這封信寫回復,趕快去寫啦。」
「你不信嗎?你看我們現在身處走廊,可以看到不少同學和老師們的步態。從他們步態的輕重緩急中,可以分辨出他們是否身有急事,是否心事重重,是上樓下樓還是樓層內行走,是否有內部矛盾需要解決等等。」
臨近周末的一次放學,我和奈惠難得地沒有學生會的任務,本打算一起回家。在教室後方排列的儲物櫃中,放著我們在學校時會經常使用的物品,例如字典等工具書、不會帶回家的習題集等等,但這些東西因為教學進度的變化,偶爾也需要增補變動,因而周末放學,收拾東西離開的耗時較平時更多一些。但就在我和她商量著周末要不要一起出門的時候,我們的班主任長橋老師卻突然出現在門口,帶著不愉快的表情看著我們的方向,然後把奈惠叫出了門。
之所以會有這段感慨,是我在相談屋中經常會遇到的事情:以我在相談屋憑藉所謂的「推理」思維能力,將一些原本看起來很複雜的問題理出頭緒,並找出解決之道后,學校里傳出了關於我的非常積極的評價。在這些風聞中,隱隱然還有些將我神化的意味:儘管我反覆解釋:「所謂的『推理』思和-圖-書維不過是將本就存在的事理與解決辦法找出來的能力。」但傳聞依然將我抬高,說嘉茂淵子的推理是「化不可能為可能」的神奇。因此,寄往相談屋的匿名信箱里的,頗有些令人無法著手去處理的來信。比如說:
「那淵子為什麼要對我講這個故事呢?」奈惠突然用「一臉無知,充滿求知慾」的面孔湊近了我。我心下豈不明白她這幅神情也是裝出來的呢?相談屋的問題,但凡我進行了回答的問題,都要作為相談屋的活動記錄在案。若是這種不倫不類的問題上了記錄被留存,進而被近藤前輩等人看到,我和奈惠恐怕要因為「浮浪薄行」被逐出學生會了。所以,這封沒來由、不合理的匿名信,顯然是她因為我之前幸災樂禍的那個郵件覺得自己吃了虧,非得這樣來詐我一手討還回來不可。知曉她真意的我臉上遽然一紅,趕緊轉開道:
「我最近的考試成績不理想,不想和爸爸媽媽說起來。但他們會和老師溝通,知道最近有考試。我該怎麼做瞞過我的爸爸媽媽?」
之前也說過,誠信是社會追求的品質,既然是「追求」,那就說明我們在恪守「誠信」上往往是不盡如人意的。誠如這一判斷所言,我們有時就會為了達到一些目的而說謊。說謊是為了掩蓋真相,那就說明還有著「想要揭開真相」的一股力量。謊言遮蓋真相有如一塊有限面積的牆壁,而揭開真相的力量無孔不入,所以謊言必須不斷創造複製體,將無數面這樣的牆壁將真相的瓶口捂得密不透風。有道是「撒一個謊需要一個謊言,圓一個謊需要十個謊言」。知名推理小說作者之一的東野圭吾先生在他的作品中寫道:為了掩蓋謊言,就必須製造更大的謊言。可謂是對這一重人性的最好描述。
「這麼神奇的嗎?快講講!」就這樣,我又成功地吊起她的好奇心,將她本欲找我算賬的話鋒和勢頭消解https://m•hetubook•com.com
于無形。雖然她事後也偶有提及,但在時日的消磨之下,重新提起這個話茬無非是她想讓我請客的說頭罷了。不過,這段故事,也著實反映出,子女想要在父母面前隱瞞較為失敗的考試成績,需要將一切做得天衣無縫方能瞞過,而父母想要堪破子女的小秘密,可供入手的縫隙實在是太多了。
「可是,分數總是看得見的啊。」奈惠果然聽到我的解答便會聚精會神。這是她切身攸關的問題,那是更加的用心,並且我這個思路在執行上也不會百分百的管用,她立刻就挑了一個可能會露出破綻的環節來發問。
子女的考試成績不理想,怕被父母知道后責罵乃至責打,因而生出「隱瞞」的想法,這是很自然的過程。因為有父母的「唯成績論英雄」和「唯打罵為措施」這兩種在現代看來非常落後的教子觀念,才會造成子女產生這樣的想法。唐土宋朝有位名叫袁採的人指出:人之智識固有高下,又有高下殊絕者。智力是有事實上的差距的,和智力直接挂鉤的學力因此也會有高下之分。故而「唯成績論」絕非全面評價一個人的合理方向。以我之見,對於考試的失利,父母也該採取正確的態度:分析原因,尋找對策。若真是子女做出了貪圖玩樂、放縱沉溺這等隳敗學業之事,責罰打罵理固宜然;但若是一時不在狀態,學力天資不足等原因,父母做的更應是穩定情緒、勸導子女,或者督促學習,尋覓良輔等工作,倒不該一味地報以拳腳了。
然而,「人的全面發展」雖然早已提出,但在教育資源尚未優化的上個世紀,這個口號還只是一座空中樓閣。時至今日,教育也不再一味以提高智力為目標,而是多方面的能力統籌發展。但我們在受過教育之後,便會形成基本固化的觀念,過了數十年也不易改變,也難怪父母在與子女交流的時候,兩代人之間的觀念代溝總是特別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