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到了另外三個人:平冢女士,堅持己見和改弦更張的兩個相關人士。顯然,他們都是外地人,應邀而來,按理說沒有必要在見到賀茂宗家主之前就把態度表露出來。但他們三人,都應當是在面見賀茂宗家主之前,就已經被匿名團體湊近並接觸,然後被套出了真意,然後主張維持的都被一些強制因素影響,在面見賀茂宗家主時改變了主意。
「現在大族人家僱用使用人,並不像以前那樣形成人身附庸,使用人只是單純地簽個合同,約定在一個周期里的某幾天在這家服務,其他時間完全可以去別的地方另謀工作。我去見賀茂宗家主去了三次,每次並不是同一個曜日,因此見到的三個人也不都是次次一樣:這三個人,第一次,門口的那個人沒有進來,將我換下的衣物放在和式門口的柜子上就讓我進去;第二次賀茂宗家主身後的使用人少了一個,但第三次卻是三個使用人集體在場。那兩個我剛才講的例子的時候,應當也是這裏三個人的一個或幾個吧。」
「看來淵子你不僅腦子好使,直覺也不錯嘛。」父親的發言中充滿了對自己女兒的自豪感。「在和你交談過後,我在京都待了一陣子,這段時間里,又有幾個人應賀茂宗家主的邀請來到京都,目的也是就藏書樓的存廢提出建議。賀茂宗家主也和我談起過這些人,說他們當時就有些『言不由衷』。現在把這些情形再一對照,感覺淵子你說的就有那麼一種『若合符節』的感覺,應該你說的就是對的吧!」
賀茂家是從古時候延續至今的陰陽學家道,就算在迷信已然式微的科學世界,陰陽學這一文化符號也完好地傳承了下來,賀茂家的人們大多繼承了祖先遺脈,在風水上各有自己的見地。但是,這座大樓「已經不合現時的風水」這一結論是眾所共知的,那麼「保留」的意見為什麼還和*圖*書會佔到上風呢?
父親在歷經一段延長過的差旅后,終於從東京回來了。除去那些學術交流的活動之外,他在東京最為重要的行程便是拜會賀茂宗家的家主,就「賀茂全族出資的大藏書樓之存廢」發表自己的意見。父親說,他一開始說得也很保留,因為他也想探出賀茂宗家主的態度再做決定,並不想說出一堆真心話卻討了個沒趣。但在最後的一次會面時,他終於有了肯定的建議:
「也就是說,他們到底還是為了錢考慮嗎?」
「這三人可不是一人啊。」我道。「有可能他們其中一人是傳訊者,也有可能是兩人,是三人。這都無法確定。而且,我們現在知道的也僅僅是『他們是三位使用人』,進一步的信息也還非常不充分。」
「因為,就算是這一次攤派了五六年分量的維修費,下一年也並不能因此而減少維修費啊。」父親解釋道。「假設一個分家原本一年交一萬元費用,兩個方案,一種是以後年年交一萬兩千元,一種是這一次交五萬,以後依然年年交一萬。如果選擇重建,要到二十年後才能比維持原狀更優惠。現在在當家位置上的分家主們,絕不會答應一樁要二十年才能盈利的買賣吧?」
「父親,你是否知道,賀茂家在京都招待各地前來的有淵源的人們,是在哪裡下榻嗎?」
大藏書樓的命運有兩個備選項:一者是延續現在的建築結構,但由於維修頻次的增加,需要向各個分家攤派的維修費也要提高;另一者是重新起一棟大樓,但需要向各個分家集中募集一次約是五六年攤派維修費的建築費用。父親在與賀茂宗家主的數次交談過後,總算確信了他自己內心的傾向是「重建」,但他在事前徵集意見的過程中,保持現狀,僅略增維修費的意見佔了大多數,令他感到有些阻力。
「為什麼我是萬幸?」
父和-圖-書親去京都的正事是京都的若干大學向他發來的講學邀請,回答賀茂宗家主的諮詢則被當成了「順路」。於是,他去京都的差旅自然是由大學來安排,並不像其他人一樣入住賀茂家安排的住處——這正是最有可能被匿名團體的眼線所侵入的地方。賀茂家使用人的分工涇渭分明,彼此各掃門前雪,假設管理這一塊事宜的人是匿名團體的眼線,其他人也絕不會多話。這樣一來,他在各人的下處放下一個哨探,或者直接以引路人的名義探問他們的意見,這就可以搶在前頭決定態度了。而父親並沒有經過這一環,加上他在宗家主面前兩次的態度又都是若即若離,又泄露了遠處得知此事並正在調查的我的存在,這才讓匿名團體做出了有別於兩種態度的單獨行動——緊盯父親卻又不敢現身表明具體態度,跟蹤我卻又希望我緘口不言。
「是的,他有這個堅持。他家的使用人們,只管做好自己那一份事情,別人的事情就算再好再壞也不會去插手。賀茂宗家主也清楚這個事理,只會就事追事,絕不拖不相干的人頂缸。」
「這是怎麼說?」
「很遺憾,使用人我也無法說得更多。我只能將他們的外貌特徵,從相面學的角度說一番。不過,在事發當場,當事人完全可以一幅閉目養神,和自己事不關己的態度。恐怕面相和著裝也沒法提供什麼幫助……至於其他的,我也沒淵子那麼好的觀察和分析力,看來是真的幫不上什麼忙了。嗯,只有一點,應該是一個線索——他們並不是每一次談話時都當值。」
「知道。賀茂宗家主特意對我提起過,他似乎很以那裡的招待服務為傲,例如提供叫醒、行李幫運、送餐到房等等。只是我另有行程沒法住在那裡,他還特地表示遺憾來著。具體地點是在這裏:從上賀茂神社往南一些,是賀茂本家的大宅邸;https://m.hetubook.com.com從大宅往西走一公里不到,就是招待的地方,一個名叫『千千』的旅館。」
「因為你並非為了此事專程前往京都。」
「父親能具體說說,這些被賀茂宗家主詢問的人,到底是怎樣的言不由衷嗎?」
「這個情況,加上之前『我將自己的考慮告訴父親,再轉達宗家主后,我反而受到了跟蹤』的事實,可以認為宗家主身邊就有那個匿名團伙的人。我認為,這個團伙為什麼對大藏書樓有這麼深的執念,這應當是一條重要的線索。父親,你在面見宗家主的時候,當時在場的都是些什麼人?」
「父親,任何人進入旅館,第一件事終歸是要將攜帶的大包行李放在一個地方的。在一些地方或許隨便就放在地毯或矮柜上,但若是旅館提供一個明顯是行李車的東西,不就能引導客人將行李放在車上了嗎?賀茂宗家主說,服務中就有行李代運,由店方推著行李車過來,疲勞的客人是很樂意將行李放上去的吧。至於,要怎樣誘導客人做出選擇,除了負責招待的使用人套問,還有更加不著痕迹的方法:行李車推來的不是一架,而是兩架。其中一架上面有現在大藏書樓的照片,一架是其他照片。觀察他將行李放上哪一台行李車,不就知道了,他對大藏書樓的態度嗎?」
「當然。畢竟賀茂分家不少,並不是每一家都有那麼強的向心力。如果我只為咱們考慮的話,我的回答也會是『暫時保持現狀』吧。當然,得虧是我多考慮了一手,多爭取了一點時間,這才有淵子你給我的建議呢。」
「嗯,你說的的確挺有道理。」父親在聽聞我經過一系列事實和求證得出的猜測后評論道。「京都雖然不靠海,但交通運輸本就便利,而且京都的經濟本就是文化和傳統製造佔主導,往京都走私這種有科技含量的東西並不見得有市場。倒是在京都和_圖_書做盜版書籍,既不愁銷路,又有京都這種大城市的運輸樞紐,這個選擇挺合適的。那麼淵子,你覺得他們為什麼盯上了賀茂的大藏書樓?」
「賀茂宗家主比較講排場。我們去拜會他都是正式會面,於是就有主客席位的設置。除了我和他對話的二人,他身後還有兩個使用人,靜室門口也有一個使用人跪著,他的任務拿著客人進屋換下的衣物鞋襪等在那裡,待客人講完后換上出門。雖說不排除隔牆有耳,其他人隔著紙障子也可能聽個大概,但現在造起來的和式房屋,隔音效果都已經有了保障,所以我覺得可能性最大的還是這三人,因為他們能一字不差地聽到我們具體講些什麼。」
父親與賀茂宗家主三次相談,直到最後才給出了自己的明確意見——贊成重建。但我感受到的異常,卻是在第一次交談后不久就已經降臨。父親雖然在觀察力上不如我敏銳,但他終究是老於世故,又善於組織語言,他敢下斷言「我沒有透出真意」,那就是真沒透出了。那麼,能夠從言語之外的地方看出父親到底持何種態度的人,又是誰呢?
「看來,賀茂宗家主是不希望其他人來『串崗』?」
「從我了解到的,那個團體要挾藝術科學校的教師平冢女士,以及讓霞浦的眼線永倉來跟蹤我這兩點來看,他們現在的行動還留有克制,僅僅是對賀茂宗家主徵求意見的人們施加影響,讓他們建議『重建藏書樓』。我想他們的初衷可能並不算過激,具體的設想便是『等重建時偷偷翻印藏書樓的孤本珍本』一類的吧。當然,倘若賀茂宗家主最後的決定和他們的期望相背的話,恐怕他們也會拼個魚死網破。不過直到目前,我都是憑藉我接觸到的信息進行判斷,或許一些東西並沒有根據。在京都,父親有沒有更多的和這個團體的接觸呢?」
「指定的招待場所,甚至能指定到房屋。」和圖書我回想起自己外出住在旅館里的經歷,雖然是跟著母親或是跟隨同學一起的時候居多,但旅館設施大概是全國通行,因此我倒是知道裏面有些什麼。
所謂「我的建議」,就是我在實行「一個人的調查」時的發現:除了賀茂家的人們,還有一些其他團體對這座大藏書樓的存廢有所主張。我指的便是那個匿名,以賣生鮮海產和五金加工工具為幌子,暗地裡走私高精度設備的團體,不過現在來看,這個走私生意似乎依然還是一層表皮,這個團體真正的生意,是盜版各種書籍。
「好。宗家主就著我認識的人際範圍,對我說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首先說一個名古屋的教授,這個人家裡不缺錢,同時是個愛書如命的藏書家,他是打心眼裡贊同重建的,當然,我們都知道他打著『在幫忙時順手牽羊拿走幾本珍本』的小算盤。儘管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他的主張既然是重建,於是他在發言時就沒感覺到受了什麼影響。倒是另一個,他是大阪的生意人,摳門得緊,是我早就知道的『現狀保留派』,到了宗家主面前卻態度大轉彎,宣布支持重建。但宗家主明顯聽出,他的回答支支吾吾,像是出於什麼顧慮不敢將真話講出來。」
大藏書樓建議拆除重建。
「父親,你算是萬幸了。」我在思考過後,終於知道了問題的答案。
看來,這個匿名團體比我想象的還要有智計。那些原本主張重建的,例如父親和名古屋的吝嗇藏書家,他們似乎都沒有感覺到匿名團體已經先一步滲透到了他們身邊;並且平冢女士和大阪的生意人,都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才言聽計從。這個匿名團體是怎麼做到的?在賀茂宗家主身邊埋伏下眼線,就能知道他的邀請安排,什麼時候會有什麼人到來,這一點不難做到。難的,是在這些人面見賀茂宗家主之前,就打聽到他們對大藏書樓的存廢持什麼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