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但是終歸得事出有因,不可能店老闆那天就因為心血來潮而把自己手下一個沒出什麼差錯的人趕走吧。」
「也就是說,並不存在什麼特殊的,我們聞所未聞的禁忌啰?」
「這時候回想起來,我總覺得老闆並不是因為我哪裡沒做好而對我嫌棄、厭惡,只是想硬生生地把我從這裏趕走一般。」三益先生這樣說道。河內同學將他的這句話也轉述給了我們。
「但是直到找到下一個穩定的工作,三益先生也沒有問出,他自己到底打破了什麼默契。」
隨後,我向我在霞浦高中的後輩,同樣有過店鋪打工經驗的柳河直子做了些詢問。她得到所在店鋪店長的賞識,成為了晚班的領班,也深知店鋪工作的深淺輕重。她在電話中也給出了幾種可能性,但終歸不出我們日常認知的範疇。這些猜測同樣被河內同學所否定。
「三益先生自己確認過,他否定了這些可能。」河內同學道。「這次的離職是平靜的,所以他在離職后的一段時期里,依然保持著和之前同事的聯繫。他也就自己為什麼要被店老闆下逐客令問過一些關係比較密切的同事,但得到的回答將各種可能的答案都進行了否定。就拿嘉茂同學剛才的兩個可能來說,第一,在三益先生離開之後,店裡也沒有新進什麼人來補缺的模樣;第二,店裡始終是小本經營,從盈虧上看並沒有改變多少。此外,像是『店裡有人暗中排擠譖害三益先生』『到了這一崗位任職的上限年限』這樣的可能性,也都在這些交談確認中被排除了。」
「三益先生破壞了某種『潛規則』。這種規則明面上不好說出來,其他心知潛規則的人又不好點明。表面看上去一團和氣,實則有人對三益先生並不滿意。」
「三益先生在小店收銀員這個崗位上前後也幹了有幾年,他在向我說起自己這段經歷的時候,他總結為『謹小慎微、循規蹈矩m•hetubook.com•com
,生怕給店裡惹上麻煩』這樣一種心態。」
「三益先生也不是這麼內向的人啊。」河內同學道。「他現在是這麼熱情主動、脾氣又好,年輕時就算可能確實是內向,也不會像嘉茂同學說的那麼自閉。」
「這是怎麼說?」
河內同學介紹說,三益先生在學齡結束,被莫名地趕出家門之後,由於是無依無靠自謀職業,他先後去做過移動餐館的後勤、給複員軍人代寫家書等零散的工作,也干過各種周結、月結的零工。小店的收銀員是他看到招聘啟事應聘成功,得到的第一個穩定工作。在之前的「顛沛流離」中,三益先生深感工作的來之不易和失去之遽,所以他謹小慎微,一面戰戰兢兢地做著自己的份內活,一面虛心向店老闆和其他店員前輩請教。這時的他,就像時不時走近我們身邊,西裝革履、畢恭畢敬遞上名片的推銷員一般。在收銀員崗位上工作的這幾年,三益先生自認為,他沒有在過程中得罪任何一個顧客或店裡的相關人員,甚至一句重話也沒有說。但在某一天,店老闆非常客氣地將他請過去,同樣是沒有重話,用旁敲側擊的方式讓他「另謀高就」。並且,從讓三益先生離去所做的準備,以及讓他離職給他特意安排的一筆不菲的辛苦費來看,老闆也並非是認為他哪裡做得不好。
「什麼可能?」
「小店裡的收銀員,我總感覺事情可能會與之前有些聯繫。」這一身份莫名地讓我產生了兩個聯想:一是他開導低沉的河內同學,沒準他這個「走前不鎖收銀機」的道理就是在那時學到的;二則是他這讓人聽來莫名感覺多舛的命運,著實讓我為接下來的故事有了些隱憂。於是我向河內同學道:「這次會不會又是一件讓他不得不離開這個崗位的事情啊?」
老闆自然是要等最後這位店員離開才會關店離開的。這位和_圖_書店員的活計似乎也配合著老闆的步調:清點完了錢款,他的工作就差不多結束了。只見這時的他已經不再拿著拖把,身邊的工具已換成了抹布與水桶。他將最後所擦拭的,牆上的掛鐘掛回原處,從墊腳的凳子上退下來,又將凳子擦過一遍,將抹布放在水桶里洗凈,又將這兩樣工具歸位后,老闆似乎也沒超出忍耐的範圍。他和顏悅色地將捲簾門拉下,和店員友好地告別之後,兩人各自踏上了歸途。
「那還有什麼可能性剩下呢?」我不由得這樣問河內同學。她在彼端也搖了搖頭。
「下一個問題,按照時間順序,是三益先生謀到第一份比較穩定的差事,也就是小店裡收銀員時候的事情了。」河內同學道。
「這樣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儘管問題並不是出在自己身上,但因為位置更高的人的個人考慮、偏私、其他影響等原因,很可能就會有他這種身份遭受池魚之殃。就拿我們最開始的例子來說,他不是被工廠的人操作之前的排班順序記錄,成了一起事故的責任人而被開除嗎?換到這次的情境,也有可能是這樣一些情況:比如店老闆想給他的一個利益相關人騰職位,於是把他請走;又比如經濟收支不景氣,將他請走開源節流。這樣的情況,就算自己做得好,也一樣於事無補。」
毫無痕迹可循的僵持之後,河內同學也只好暫時結束了這個話題。我則如方才所言,走出家門,去街道上尋找符合印象中「小店收銀員」的角色進行觀察。河內同學說,三益先生當小店收銀員的時候,距現在已有二十年,原本林立於山形大街小巷的,印象中的「老店堂」已經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燈火輝煌、窗明几淨的連鎖店和24小時便利店。好在霞浦這邊的發展不如山形先進,依然有些店堂保有原來的風貌。我選取了一些店家,將圖片經由河內同學向三益先生比較https://www.hetubook.com.com,由他指定了一些相似的店面。我又在這些店面中選取一家,認準在店面里打工的一位描述起來和三益先生差不多的收銀員,用了一天的時間觀察他的上下班。眼見得,他也和那時候的三益先生一樣,對同事十分客氣,對店裡的東西倍加愛惜,不敢稍有損壞,對店裡來結賬的顧客也沒有畏懼。我再旁敲側擊地向店裡的其他人打聽一下這位收銀員的口碑,得到的答案也是「他是店裡一位很好的員工」這般無法和「有一天會被莫名其妙地請走」聯繫起來的評價。
「雖說隔行如隔山,但小商店裡的門道也就是那麼些,並且各地都是共通的吧。」河內同學攥著下巴說道。「我在山形一年來,也並沒有聽說這裏就有什麼特別的規矩,比如哪些商品要特意擺在哪裡,進門要先邁那邊腿這些,我是的確沒有聽說過。」
「是這樣的。」
「的確。憑三益先生那種『談話調查』所作出的排除,非得是其他人向他提供的消息都是真實的才能算數。不過我認為這些排除也該是真實的。在小店鋪這個微型的交際圈裡,能夠在離職后依然保持交情的,應當是真情實誼的。否則,沒必要為了表面上維持這段人際而拚命維繫這段虛情假意。既然三益先生通過事後的交談,能夠將可能性排除到只剩這一種可能,說明他在推究這件事上還花了不少功夫。在離開這家小店之後,他又恢復了自由職業者之身,雖然有了更多的時間,但他的經濟壓力會讓他這樣執著不懈地刨根問底嗎?」
「這有什麼問題嗎?」
「這些可能正是我想接下來說的呢。」我無奈地搖搖頭。「也就是說,這些比較尋常的,會讓一個人莫名其妙被店鋪開除的理由都是不成立的?」
「是啊,連最後擦一擦店裡的鍾錶都一樣。」
我只好再在這邊問道:「河內同學既然對我抱有期待,那我可得做一些更深層次https://m.hetubook.com.com的功課。我在之前也向我們這邊,店裡打工經驗豐富的柳河同學做了詢問,得到的答案也能讓我確信,規規矩矩地工作並不會招惹什麼忌諱。那麼,在山形那邊,會不會存在我們在霞浦不會知道的某種特別的規矩呢?」
「要我說,也只剩下一種可能還沒有被排除了。」
「所以這個問題才會來到嘉茂同學這裏。在我們的認知範圍內,得到的可能答案就是那麼一種;不過嘉茂同學或許有我們無法看到的視角吧。」河內同學在彼端對我寄予了相當的期望。
「這我可真沒法猜測了。要不,我還是去實地觀摩一下我們的一個小店收銀員會做些什麼,再來回答河內同學的問題吧。」
「問題很可能就是出在這裏。三益先生為了精益求精,很可能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在擦拭的時候,有可能還把店裡的鍾撥回了正常的時間。」
「這就是店老闆那筆類似補償金的錢的幫助啊。老闆既然不想明確說出讓他離開的理由,就要給他一點『不要再來追問了』的壓力或者推力。小店老闆對一個普通人自然難以造成壓力,於是就只有用金錢封口的『推力』來讓他離開店鋪咯。」
「只要是老闆想讓店員多干一會活,店裡的鍾是定然不會準時,而是要慢一截的。因為,員工們按照自己的表來上班,卻又得按照店裡的表下班。一旦三益先生把鍾調準的次數多了,老闆會願意讓他待在店裡嗎?」
這種小店面是不會通宵經營的。就像三益先生經營的「聞鶴堂」一般,到了時間,店裡就開始進行打烊的準備。眼見得店裡的人有的已收拾東西離開,有的正在清點一天的營收。這位收銀員由於許可權所制,無法自行清點收銀機里的款項,於是他便離開了櫃檯,將收銀機前的位置讓給了老闆模樣的人,而自己則操起了店角落的清潔工具,開始打掃因顧客穿梭而顯得骯髒的店面。他一面清潔,一面還整理著和_圖_書貨架,將一些被打亂的商品順序調整到位。我在遠處看在眼裡,心下也著實為這位店員的敬業精神而佩服。他與三益先生的身份一樣,是一位沒有晉陞期望,隨時有可能被炒魷魚的底層收銀員。他依然能堅持長時間地做這種他人不願為的工作,也著實讓店老闆生不出勸離他的心思。
「原本,三益先生在這裏幹得好好的,沒犯過什麼錯誤,也沒得罪過什麼人,自己又是受雇傭的合同工,也不會參与到晉陞這種明爭暗鬥當中,可以說是與世無爭了。這個職位自己也幹了幾年,可以說工作都熟悉了,也不是店老闆討厭他這個人。為什麼被老闆硬生生地勸走,事出必有因,這就是他想向嘉茂同學詢問的問題。」
「這次還真不是,並且情況恰巧相反。」河內同學道。「三益先生在收銀員這個崗位上最大的迷惑,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命令離開這個崗位。」
「那我可得問得再細緻一些了。三益先生所謂的『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畢恭畢敬』,到底是不是合乎『店裡的收銀員』這個身份呢?假設他每天這樣畏縮地站在櫃檯后,小聲囁嚅地給每個顧客結賬,這樣雖然不會引起其他同事的反感,但畢竟對顧客來說非常不習慣。」
儘管,我也能猜出眼前這位收銀員討好賣乖的目的——他整理貨架時調換一些貨物包裝,用空包裝或殘次品掉包正品商品,以在店裡偷梁換柱的手法並不能逃過我作為積年占卜愛好者的眼睛。但放在二十年前,人心尚未蛻變至今日這一地步的山形,三益先生的積極與肯干並不一定就帶有這般物質的目的。眼見得店裡老闆模樣的人將收銀機里的錢堪堪清點完畢,拍了拍正在「清掃」中的收銀員的肩膀以示鼓勵,我不由得暗自搖了搖頭。
「河內同學,三益先生在那時也是做這些工作嗎?」我將一位今日霞浦的小店收銀員的工作反饋給了河內同學——當然略去了他為人不齒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