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們也否定了時間倉促的可能,那為什麼還要將經緯線布置得『錯落有致』呢?一床棉絮,正常的布線總是按照長寬比,每條線之間的間隔都差不多,經緯線組成的一個個方格都是正方形。無論是手工還是機械彈棉,最後形成的棉絮上,這種等距的規律美也是自古以來所堅持的傳統之一。但我在照片上看到,你用手牽扯出的棉絮的這條邊,紅色的經線相隔的距離卻是我肉眼可以察覺的不相等,有的相隔甚寬,有的又幾乎是靠在一起,特別是這露出的一條邊的中間部位,就沒有紅色的經線。若說它不是倉促之間做的吧,它又顯得這麼不自然;說是倉促之間沒法對齊吧,它與緯線構成的方形卻是角度勻稱,絕沒有將長方形變成不規則四邊形的個例。所以,我還是覺得,這種排布一定有它別的用意。」
現在,就算是農村,彈棉花、縫布匹的營生並不能完全供給一個家庭的支出,這就使得依然維持這項活計的人們也不得不將之作為一個副業。也就是說,彈棉匠自身的主業也和其他農民一樣下地幹活,只有在村裡人找上來的時候,他們才打開作坊抄起傢伙,挑一個農閑的日子來開工。甚至是那天的農活都得讓找上門的人幫著做了。我在小時候,霞浦還依然保留著若干農村風貌的時候也依稀記得彈棉匠工作的場景,他們身背彈棉大弓,將散裝的一袋袋去籽的棉花倒在平台上。然後喊著我不明所以的號子,用木錘不斷抽著壓在棉花上的弓弦。一兩個小時過後,原本鬆散的一堆棉花便成了形狀規整的一塊棉絮。再加上壓實、縫線等處理工作,一床棉絮需要六七個小時才能完工。而這六七個小時,基本就讓一個勞力一個白天的時間都搭在裏面。所以我才會懷疑,在議定這一事項的四五天後,曲直院家就能拿出一套兩床新棉絮,這也著實不像是一個常住在城市和_圖_書裡的人應有的速度。
「不至於吧。個人標記更應該是一種貼花才對。」
有沒有什麼提高效率的手段呢?當然有,比如機械彈棉便已經在十幾年前出現。機械彈棉比手工更加快捷和高質,但手工棉絮的質地,身為看著手工彈棉成長起來的我與曲直院,卻都能分辨出來:曲直院父母送來的棉被與墊褥,的確是手工彈制。並且,現在彈棉匠也不會常備棉花,無論是曲直院家還是彈棉匠的渠道,在這個農忙時節和棉花尚未處於成熟期的時候,要籌措散裝的去籽棉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曲直院同學,問一個比較細節,並且可能容易忽視的問題。」我頓了頓,道。「即將搬來你這裏的那個女孩子,你有過和她住在一起的經歷嗎?」
「既然她有咬被子的習慣,這種錯落有致的排布就有可能是在照顧這種習慣。」一般來說,我們蓋一床長寬差異不算明顯的被子的話,若是花紋上沒有什麼方向性,那往往就是隨便扯過一頭就這麼蓋了。這一床被子看上去也沒有什麼明顯的,確定方向的標誌,在具體使用的時候也很可能被隨意確定方位。若是一個人在睡夢中有咬被子的習慣,一是代表著這時候牙齒進入了一個快速發育期,二則是一種不健康的用齒。而咬被子的位置,一般是被子一條邊的中間區域。
「也有可能是備好了雙色紗線,不用也是浪費吧。」
「她在睡夢中,有沒有咬被子的習慣?」
「如果是時間倉促,只用同一種顏色豈不是更加方便?」
「那你也檢查過這套被褥,裏面的棉絮的成色,是嶄新的,還是舊棉絮翻新的呢?」
「這時候已經置辦好了生活用品,說明速度還是很快的嘛。餐具、洗漱用具、毛巾等都能在超市或便利店買到,這些都好說,但被褥是一個問題。雖說有專門的床上用品店,那裡可以買到和_圖_書
現成的被褥,但那是供床上家居使用的常設、大型的款式。曲直院同學的小公寓都是用榻榻米鋪地,作息都是同一空間,使用的墊褥和蓋被都要求小巧,也就是睡覺時從壁櫥里抱出來鋪上,一覺醒來再捲起來抱回壁櫥里。這樣的一套小型被褥,材質只能使用棉花,而不是已經成為床上用品店標配的羽絨。所以,床上用品店是沒有這種小被褥的,得專門到城市化程度不那麼高的地方,找依然存在的棉花匠和布匠來做。曲直院同學,兩家的大人提出『讓那個孩子住到小公寓里來』的動議,是在什麼時候?」
「現在已經不流行送棉絮了吧,就算是嫁妝都已經把棉絮剔出去了。」曲直院真帆的意思也很肯定:現在,棉絮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家裡會額外置辦以備不時之需了。在社交逐漸網路化和家居逐漸西化的現在,留宿需要的額外被褥也大多使用床上用品,就算是習慣和式家居的人家,靠上代的舊棉絮翻新也足以對付。故而,現在無論是誰家,製作的新棉絮終歸是要即刻有用的,還不至於有接濟他人的餘暇。
「嗯,有幾次,我被逼著和爸爸媽媽去走親戚的時候,彼此間各自住過幾次,每次也有一兩天。會長想知道她的什麼情況呢?」
眼前的一個小細節將我的注意力從當前的「大問題」轉到了一個「小視角」上。曲直院真帆似乎僅僅將這個發現視為偶然。畢竟,若是按照彈棉匠人的心性隨機選擇方向貼好紗線,再由布匠隨著心性裝進被套,最終也是會有一個等概率的備選項中選的。但是,我卻依然注意到一個地方。
這一床被子中的棉絮,在每條邊的中間區域都沒有紗線進行控制。這麼做的原委自然是照顧有咬被子壞習慣的人——若是這種人在夜晚磨牙癖發作的時候咬上被子,若是咬斷布被套里的紗線的話,整床棉絮都有可能直接散架。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先讓紗線避開最有可能被牙齒攻擊的位置,就能減少棉絮被破壞的風險。
「顏色很白,應當是新棉絮。」並且,曲直院真帆還用手機拍攝了她翻檢棉絮的照片。我也能從錯落有致的紗線中透出的棉絮顏色中確認,這一床棉絮的白色是棉花的自然呈色,並非用染色劑染在舊棉絮上所形成的不自然的慘白。
我為曲直院真帆提出了一個積極並充滿期望的假設,這對她而言是個極大的鼓舞。現在,她便滿懷期待地等候自己的父母將下野家的女兒送來之後,對自己說出「訓斥她也無妨」的暗示。不過,下野家女兒的成行終究還需要經過一些時間,而曲直院家的父母則已提前來到了霞浦的那間小公寓里。
——題出無可《送姚中丞赴陝州》
「會長,他們真要是有這麼厲害的話,為什麼我在平日里就一直看不出來呢?更何況,他們是到哪裡趕出這麼兩床新棉絮的,到現在不還是沒有解決嗎?」
如果是紅綠兩色的紗線,說明這是一床用作嫁妝的賀婚棉絮,這是老一輩人通行的做法。如果是純綠色,那是用在白事上的喪絮,也很容易辨明。紅白兩色經緯交錯,本是手工貼紗的正常款式之一,但卻不帶任何花式,便又不像是手工了。我對這種棉絮倒也沒有什麼頭緒,想了一會才試探著問道:「這種花式會不會是某個彈棉匠的個人標記呢?」
「這一套被褥都是新棉絮,也排除舊棉絮翻新的可能,要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做好兩床棉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會不會是他們知道其他人手上正好打出了新棉絮卻又不急著用,於是先買來別人家的成品來應急呢?」
「這就是了。雖說一張墊褥加一條被子,彈棉匠兩天就能做好,而布匠只消尺寸也能即刻做好墊布與被套,但我還是要質疑這四五天的周期里的工作效率。若是接到這個動議之後,一方面聆和-圖-書聽你的抱怨,一方面去籌措這些生活用具。你們的住址是城市化水平很高的土浦,平日里並不到霞浦或是其他旁邊的小城,我便很是懷疑,他們是怎樣找到棉花匠,而棉花匠又是怎樣即刻便開工呢?」
「也許是你一直在這麼厲害的父母的陪伴下長大,也習以為常了吧。至於這兩條棉絮的來源,既然肯定了『你的父母想到了照顧她咬被子的習慣』這一點,那也可以推斷『在短時間找到肯定製特殊貼紗工藝棉絮』的渠道少之又少。換句話講,你的父母定然有賣了人情,能夠在這時候用得上的彈棉匠人。換句話講,這兩床棉絮,可以確定是你父母找之前便有交情的彈棉匠人夤夜趕製的。而紅白兩色的經線和緯線,便是這種做法的明證。」
「應該就是四五天前吧。」
「那就只能是這一個可能了:紅白兩色的紗線也在傳遞某種信息。曲直院同學你方才說,兩床棉絮都是紅色經線和白色緯線。長方形的褥子,經線緯線有明顯的長寬區別,倒是很方便確定;但蓋被所使用的棉絮往往是正方形的,經緯線得靠裝進被套的方向才能確定。曲直院同學,你認為這是你的父母叮囑彈棉匠有意為之呢,還是僅僅歸為一個偶然呢?」
「那麼,這就應當是手工彈出的棉絮,然後使用紅白兩色貼紗,但是時間倉促,已經不夠他將紗線排出花式,所以才是這麼一個結果吧。」
「對了,我還有一個發現。」曲直院真帆道。「彈棉匠在彈好一床棉絮之後,不是還要在棉絮上貼紗固定嗎?我看到的紗線就有些蹊蹺。正常地講,機械彈棉的紗線都是非紅即白的純色,並且只有縱橫交錯,沒有花式;而手工貼紗則可以做出花卉、雙喜、仙鶴等等圖案,使用的紗線顏色也不拘一格。但我拆開這一套被褥,看裏面的棉絮時,我卻發現一個問題:這兩條棉絮里使用的紗線,經線是紅色,緯線是白色,也沒有花紋。這和*圖*書既不像手工,又不像機械的貼紗方式,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
「真的,是有這個壞習慣。」曲直院真帆猛地拍了拍腦袋。「我記起來,有一次我們兩人住在我家裡,她走後我收拾她的被褥時,摸到被子上靠頭一側的邊緣有一塊非常潮濕。這就是咬被子的證據了吧。」
「你的父母真的是厲害啊,這床棉絮我們已經確定了它是剛置辦的新品,但你的父母在倉促之間,連這樣的細節都考慮到了,我當真是佩服他們的細緻。」
「會長,昨天晚上,我的爸爸媽媽突然來了。」這一天早上,曲直院真帆找到我,告訴我這麼一條消息。「他們開車到我家,把許多生活用品放了進來,這應該就是新準備的用具了。他們並沒有暗示我說『等她來之後可以訓斥她』,所以我擔心他們還是會像會長說的那樣在用具裏面藏些鬼蜮伎倆,於是就在他們走之後把這些生活用品都檢查了一遍,但並沒有發現其中藏著古怪,看來我還是多慮了。」
如果貼上的紗線不按等距離地排布,會給使用者帶來什麼影響呢?首先我們確定,紗線是用來固定棉絮,將經過彈棉壓得均勻的棉絮不至於重新鬆散的。之所以均等排布,也是為了控制力道的均勻,不至於因為控制力的過於集中或分散導致棉絮產生鬆動。我們便能從這裏得出,若是紗線分佈不均,就有可能讓棉絮的厚薄產生些微的變化。
「還有一點,紗線在拿到作坊里的時候,總是攥成一把攜帶的,一條條縷出來,再嚴守方向規律區分紅白兩色,這也完全不像是時間倉促的模樣啊。」
一床棉絮,純紅純白是普通用法,紅綠相間是作嫁妝,純綠是喪被,那麼紅白相間呢?答案就是加急用。在古時為軍隊趕製大量棉絮時,使用的便是一面紅,一面白,直接將紗線壓上去以求儘快完工的加速做法。於是,這種紅白相間的設計,便作為「加急」寓意的代表留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