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了一張紙,筆記本一頁的大小,一條邊不整齊,這應當是從筆記本上撕下的一頁紙吧。它的紙面依然潔白,而它落在尾部排氣管后的不遠處。我認為,這便是剛才的男行政在從後備箱往下搬行李的時候,不小心遺落出來的。這應當不是從後備箱掉落,那樣他會直接看到。所以這是在他起身的時候從身上掉落出來的。我撿起它,第一眼看到的一面沒有字,但我的指尖從接觸的另一面上感到了若干凸凹不平的印跡。我心知其中定有線索,便將它兩手一折,放進了裙子的口袋裡。
——題出王貞白《長門怨》
「我想也未必吧。這可是他們下野家的千金,若是這手下有什麼非分之想的話,這還得了?送女兒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我覺得父母肯定還是不會放手給外人去做的。」
「嗯,這是什麼?」
又過了一天,便是下野家的女兒來到霞浦的日子。曲直院家已經告訴了真帆具體的日期,而她也轉告了我。並且,我也和曲直院真帆商定,我將在那個時候也「恰好路過」曲直院真帆所在公寓的那條街,對來人進行偵查。
再是那雙已經塞進前面副駕駛座的旅遊鞋,從尺碼上看,這應當是屬於男性。但為什麼要塞在這個位置?若是車主人放在車裡備用的旅遊鞋,大可以塞在後備箱里,不必塞在前座下擠得座椅變形。這樣一來,我便對這上樓的兩人有個大概的了解:
由於距離受限,我只能看清這些人的動作,而無法聽清寒暄的內容。但見曲直院真帆和這位女性在交流時也極盡禮數,雙方不停地相互鞠躬;而男方則從後備箱中不斷拿出大包小包,放在交流中的兩人的身旁。當然,這些都是旁支,而一場戲的主角,也是我目光最主要的方向,還是那個打開的副駕駛車門。
他在漫長而無趣地盯著車窗玻璃外一成不變的風物時,偶和-圖-書然發現了一個從副駕駛一側經過的行人身影——那自然是我。似乎是被高中服色所吸引,他的眼神也隨之游移起來,他從直接的觀察,以及後視鏡的倒影中,看到了這個窗外的人也在用視線瞟向車內。他的心裏或許也產生了若干邪思吧。右手點燃的煙,似乎也在這一陣的心旌搖蕩之下抖落了若干煙灰。他也回頭看了看車內,望著這些不屬於車輛本身內裝的東西:副駕駛座上的一張被久坐擠壓得不成模樣的餐巾紙,後座的一個職場女性款式的提包,一個明顯用於攜帶飯菜的、裝在紮緊的塑料袋裡的緊扣餐盒,一雙塞在前面副駕駛座下的旅遊鞋。這個肥頭大耳的傢伙心想,這位少女肯定不是被這些東西所吸引,所以她的回眸定然是因為自己的存在……
這一天下午放學后,我便妝作恰好路過的路人,在差不多的時間停在了那棟公寓附近的街道上,拿出手機,妝出收到郵件並查看的模樣。恰在我的視線偷看到那棟公寓樓下,等待著的曲直院真帆的時候,她的視線也看到了我。於是,兩人相互間有了默契的心照。
於是,我便走出了藏身的小巷,迎著那輛停在路邊的車走去。迎面得到的第一條信息便是車牌號碼,但霞浦與土浦在車牌號上都使用同一個號段,並不能看出這個車牌的地域信息。接下來是車身,並沒有什麼嚴重的損傷,但小划痕與失光倒也顯示出它是一位里程不算少的老兵。輪胎的花紋還挺新,花紋的溝壑間尚未攢下多少灰塵,應當是新近剛換過。車的內裝也是價格中游的一套米色風格的真皮陳設,並未露出過於富貴的痕迹。
加急趕製卻又心細如髮,曲直院家的大人,似乎對「下野家的女兒到霞浦」一事看得極其重要。但作為接下來幾個月要直接照料這個恣睢的國中女生的曲直院真帆,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還像是被蒙在鼓裡一般,對自己父母的用意依然捉摸不透。就算是她援請了一位外援,也就是我,到現在也只是初窺了門徑,並未觸及她父母的堂奧。
我不想再閱讀那個充滿邪念的眼神,而是將那些不屬於車內裝飾的多餘物件聯繫起來,思考起它們的聯繫。副駕駛座上墊著一張餐巾紙,已經被適才的乘客,那位肥胖的下野家女兒擠壓得完全貼住了坐墊。但我們也很清楚,車內環境還是比較乾淨的,用不著刻意再加坐墊,並且就算是要加坐墊,一張單薄的餐巾紙也擋不下什麼東西。這張餐巾紙,便可以認為是無意間掉落出來的。至於是什麼契機掉落的,目前暫時還不清楚。
這一棟小戶型的公寓樓只有兩層,曲直院真帆在二層。順著板房一般的樓梯上樓后,曲直院真帆打開房門,四個人魚貫而入。接下來,他們顯然要在房間里再做一番交流,這我就難以看到了。但我又突然產生了好奇心,非常想去那輛依然停在公寓樓下的私家車一看究竟。為什麼要查看它的底細呢?原因不外乎我現在掌握的這樣一些信息:這輛私家車的三個人已經下車,而兩位成年人是從後座下來的,那麼必然還有一位司機;之前得到的情報是下野家的生活非常低調,並不聘請使用人,所以司機的身份還有待確定;這兩位成年人下車后即刻開始了忙碌,女方在寒暄中極盡禮數,男方則主動從車上往下卸行李,這兩點也和下野家的大人頤指氣使、凡事皆讓他人動手的標籤相違背(若是這兩人是下野夫妻,那麼卸行李的事情肯定得由司機來做,並且下野夫人也不會對後輩的曲直院真帆鞠躬)。符合既定的人物標籤的,便只有那一個身形膃肭又趾高氣揚的國中女生。我便在方才的觀察中相信,這次將下野家女兒送來霞浦和*圖*書的,只是受下野家之託的幾個人,並不是下野家本人。於是,看看這輛車,再藉著擦身而過的機會看一眼司機的模樣,興許我也能再掌握一些下野家的額外情報。
他們是鶴子儀錶的行政人員,並且接受股東下野的垂直管理。在這個動議的具體日程明確之後,下野便安排這兩人送女兒前往指定地點。首先,時間上自然是國中和高中都放學。這個時間雖然沒到企業下班的時間,但若是他們把人送到,剩下的時間也不值得再讓他們返回上班了。於是,他們的送行之旅也順帶了下班的準備,比如兩人中的一人從單位食堂帶了飯菜回家,這時也一併捎上;男方將單位里的一雙旅遊鞋帶了回來,女方則帶上了隨身的包。尊貴的下野女兒自然坐在前排,為了得到自己上司的千金的美言,這兩人自然要對她百般討好,「上座前用餐巾紙為她擦拭座椅」「下車後為她開門」「她的行李不用自己提上樓」這幾條便是明證。至於這位司機,則應當是鶴子儀錶的後勤,專門負責駕駛企業的各類車輛,並且也與這兩位行政人員相熟識。否則,女性就算是提行李更累,也要把自己的包帶在身上。車輛本身則是企業的公車,畢竟司機與車輛的風格過於不搭。若是這兩人中一人的私車,這兩位接送者中的車主顯然更應該親自駕駛。
「嗯……還真是有些超乎我的預料啊。」得虧是距離尚遠,我才有自信這一聲半好笑半無奈的感嘆不至於讓他們注意到我的窺視,也終於明白了曲直院真帆「外人絕不會對她有非分之想」的含義:這位從副駕駛座上下來的國中女生,我此前在心中還隱約有些期待,覺得像這種性格刁蠻、不通世事的女性角色會像動畫里設定的那樣,是容姿端麗、身材典雅、氣質高貴的淑女模樣;但這位現實中的公主病患者,卻是十足的「獃頭鵝」造型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體軀肥胖而臃腫,衣服被體內的橫肉擠成了贅余的形狀;一張大餅臉的四周,分佈著兩枚豆丁眼,一對招風耳,一個糟鼻頭,兩片臘腸唇和幾個疊在一起的下巴。無數乾枯燥澀的頭髮強行梳成一個麻花辮拖在腦後,還被臃腫的后槽頭拱起一個誇張的幅度。她身材倒也不低,與大她三歲的曲直院真帆站到一起,竟還比對方高一些;但兩相比較之下卻也高下立判:曲直院真帆是體操社實力出眾的主將,長期的鍛煉使她擁有苗條的身材,與過耳短髮搭配顯得幹練而陽光;但這一條魚腩般的麻花辮配上臃腫的體型和身軀,便像是所謂的「豚尾」一般,著實是不堪入目了。想到當年江戶時期流行的大面畫和再早些年的公家熱衷的敷粉蟬眉黑齒豐軀,我一直覺得,這種體態的下野家女兒應當早生個八九百年。
接下來是後座的幾樣東西。首先是職場女性的提包,這應當屬於適才下車的那位成年女性,她的裝束與這個包很契合。她將這個包留在車內,也應當是信任這個司機。接下來是餐盒,這個餐盒的外包裝非常嚴密,從心理學上判斷,這便是「其中裝有食物」的證據。帶餐盒無非是兩種用途:將家裡的飯菜帶到單位,或是將單位食堂的飯菜打包帶回。在餐盒裡裝有食物的時候,我們出於「不希望它漏出來」的心理,總是會在每一層包裝上都費盡心思,比如餐盒要扣穩,外面的塑料袋要紮緊等等。但對於空餐盒,一方面出於「已經灑不出來」的放心,一方面出於「為了便於拿出清洗,攜帶時也不必扎太緊」的考慮而放鬆包裝的要求。這個放在車座上的餐盒扎得這樣緊,定然是裝著食物的。
這一場劇目接下來的劇情,便是下野家的女兒加入兩人原本的寒暄,然後曲直院真帆自己,兩位同來的大人各自拿起若干行李,進了樓道。於是我後退幾www•hetubook.com.com步,退到不再能看到道路的位置,再抬起頭,讓曲直院真帆所在的房間處於自己抬頭所見的舒適區里。
不多時,一輛私人轎車停在了公寓樓前。這台車是米黃色的車身,既沒有在前蓋上立著標榜價位的徽標,也沒有噴上炫光奪目的彩漆。整台車也像是多歷風塵一般,許多地方因為灰跡而失去了本該有的光澤。轎車停穩后,從後座上下來兩位成年人,一男一女。女方是一身職場女性的短正裝,徑直和迎上去的曲直院真帆開始寒暄,而男方則來到前門,先是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然後便轉到車後方。隨即,我便看到了升起的後備箱蓋。
最關鍵的是依然留在車內的司機。他便與這輛車的風格有些格格不入了。首先是他現在的行相:他的身材也非常肥胖,臃腫的頭部宛如一個招財的彌勒。年紀大約是四十後半,但前額與天頂早已油光發亮,只有後腦到兩鬢掛著若干稀疏的頭毛,生動地詮釋「地中海」的定義;他穿著一件黑色長袖襯衣,將袖管高高捲起,彷彿不耐因為久候而導致的車廂內升高的溫度;伸出車窗外的右手夾著一支煙,看來也是打發閑暇的選擇。
「會長,我突然有一個疑問。」曲直院真帆道。「下野家恐怕並不會像你所預計的那樣,由那位股東夫妻親自送女兒到這裏。以他那副腦滿腸肥的模樣,又是鶴子儀錶的股東,肯定會指派他得力的手下來做這件事的。」
依靠遺留在車裡的物品,我對這送行的一行人的信息做了若干的推測。這些推測雖然要記敘下來便會是這麼一長串文字,但在我的腦海中,這些品評也只是幾個關鍵字閃過,這些結論便大抵知曉。所以,我在作出這些分析后,身體的移動也只不過是剛走到後備箱之後。
「這個嘛,會長……我覺得,外人是不會對她有非分之想的。」她這句話,我直到親眼見到那位下野家的千金后才真正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