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十年前建起的房子,房屋高度頂多就是兩層,並且更多的僅僅是一層平房。所以,拆掉一面牆的磚結構,等於說直接讓這棟房子暴露在自然的風吹雨打當中,也和拆了整棟房屋沒什麼兩樣。」
正常來講,在已經高度發展的現代社會和已經紛繁複雜的法律體系之下,「拆一座屋」引發的後果與連鎖反應也已經遠不是古人能想象了。首先這種會有噪音和灰塵的大規模施工要得到市政層面的允可;其次拆屋要徵得土地所有人的同意;再是拆毀別人的住房總得有補償;外加無端的拆屋很可能要被人通過訴訟渠道索回利益。
在長期以來,企業家的家族藉助與住人之間的良好關係,每當牆體出現問題的時候,他們都會趁機在修理時做一點添油加醋的工作。比如說,一部分牆體開裂,如果這是非承重牆的話,企業家的家族有可能就會在重新搭起的牆與原本的梁、柱之間填塞若干鬆散的物料,這些物料在粉刷之後便被隱藏在牆體里,但由於不承重,所以也能在需要的時候再掏出來。換句話說,企業家家族在長久以來便奉行這樣的計策:每當有一棟房屋的牆體需要修葺時,只要不是會泄露天機的承重牆面,他們便藉著翻新的機會,將這一面或數面牆與它原本依屬的房屋結構分離,當然在表面上還是看不出來的。在需要的時候,比如說企業家這番下定決定的時候,他們便拆開牆的外表面,取走填塞的物料,然後再用撬棍等工具將這一面牆往外扒弄。雖說推倒一棟房屋需要非常強的外力,但扒倒一面獨立的牆,只需要幾個稍有力氣的壯漢,藉助工具便不難辦到。如果我們有這樣一種擔心——假設這一面非承重牆的內側,被住人放置了酒櫃、灶具等等容易被破壞的物件,這樣豈不是與拆屋一樣給了對方用小物件惹是生非的口實嗎?我和圖書覺得並不會。因為企業家所破壞的是磚結構,並且是從內向外發力,所以內部的裝飾層都還保留著。這樣一來,也解釋得通「出去買個柴米油鹽,回來房子就沒了」的說法:在一面牆被拆了之後,四處漏風的老房子自然不能再住,他們只能將自己的東西搬出。企業家這才得以拆掉搬空之後的整座房子。
但那些房子里的住人可並不願意房屋被拆。雖然他們僅僅是租客,但他們卻在這些房屋裡住了很多年,有的甚至是一兩代人,早已在這裏住出了感情。而且,企業家一回來,便大喇喇地擺出「自己說了算」的架勢要住人搬出,這些住人自然也生出了敵愾心與對抗意識。為什麼這些住人得以在這裏居住這麼久呢?其實還得從那個「特殊租約」說起。
「於是,這些住人就用這樣的方式抵抗:他們非但不按企業家的命令把自家物品搬離,反倒不斷將笨重、狼犺的物件往那些房屋裡搬。這樣做的話,一旦企業家強行去拆屋,就要承擔『故意損壞他人財產』的罪責。畢竟企業家只擁有房屋,而房屋空間內的傢具,幾代人用下來更新換代,也早不是企業家自家的東西了。」河內同學在報紙之外補充介紹著她所掌握的情況。
「說起來,河內同學。這些一不留神房子就被拆了的住客,在之前對企業家家族這邊的印象其實還不錯。若是兩方之間在之前有這樣的感情基礎的話,我覺得可能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就是『企業家的家族之前就在做著拆房的準備』。」
山形的報紙在挖掘和採訪之後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些住房在若干年前,面臨著被拆除的危機。在工業蓬勃發展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山形開始執行一項今日看來不免霸道的政令:空屋將會被強制徵收以提供給不斷湧進城市的人們。這位企業家的祖上在這和圖書項政令之下坐不住了,他深知自己的土地上有著大量房屋,但自己家裡卻只有幾個人,就算一人一棟樓恐怕也住不完。為了避免房屋被強征,他只好設計出「借人住屋」的詭計,也就是去街上隨便找了些人,給他們訂下幾乎是天上掉餡餅的租約——隨便給點錢就能長期居住在房子里。這樣一來,這些房子總算免於被強征,終歸是保在了自家名下。但在數十年時過境遷之後,這些房子里的住人也早已換過許多,屋裡屋外的牆麵粉刷、牆體結構、傢具陳設更是與日常新,這些房子幾乎像是那個哲學問題所說的「每個部件都換過一遍的船」一樣了。所幸住人們依然能保有房屋主人的意識,每次對房屋進行傷筋動骨的更動,都會報告和知會並取得企業家家族的認可。並且在這些交流中,住人們也發現企業家這個家族也算好說話,他們的要求和改造大抵都得到許可,宛然是企業家將房子讓給他們處置一般,也就是說,雙方彼此間的印象還是比較良好的。
然而這個企業家的拆屋進展卻是遠超想象的順利,這些可能存在的阻礙竟一點都沒有出現。由於拆屋事件引發了被拆房屋的住人與企業家的對立,故而當地報紙的嗅覺也捕捉到了這一點並予以大篇幅的報道。河內同學將報紙上的報道拍給了我們,我們也得以了解如下的背景:拆屋的企業家無可置喙地擁有地塊和房屋的所有權。根據報紙所登載的說法,那些被拆的房屋其實都歸企業家的家族所有,這些住人無非是一種特殊租約下的租客罷了。再說市政這一塊,企業家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然在現在普遍限制高污染施工的嚴峻背景下,拿到了市政發給的施工許可。於是整個來說,企業家的行為就是完全合法的——在自家的土地上拆自家的房子,就算噪音和粉塵會有污染,也是市
hetubook•com.com政允許的。
「如果說出門上班,有這麼三四個小時,倒是足夠讓施工者先把房間里的傢具什物清出來,再把房子整個推平,但這也難保住人不去羅唣說『我有個貴重小件被強行拆屋遺失』。所以說,拆屋這活計總歸不是那麼好乾的。如果這位企業家真有這麼強的能耐,能做到讓這些住人一不留神房子就被拆了,那我也只能佩服他的手段……不對,河內同學,我想到一個問題。這些住人們也不是各自為戰,他們在集體得知企業家要強拆這一片的房屋后,豈能不同心協力?照這樣想的話,他們肯定會形成一個聯盟,並且約定『時刻留人在這裏看守這片房屋』。對於若干個家庭來說,只要有大概三四名賦閑在家或是養老的人,做到不間斷值守應該就沒什麼問題。這種結盟的做法常人都想得出來,這要是再讓企業家暗渡陳倉把自家住的房子給拆了,我是無法想象這些住人到底是顢頇懵懂到了何種程度。」
然而,我也沒敢把話說得太滿。畢竟,若是真要頂著有人值守的情況下把建築強行拆掉,辦法也不是沒有,比如說唐土在大興土木的城市建設中,就有不少強行拆遷了釘子戶的故事。隔海對岸的具體辦法五花八門,可以是用熟悉的人把對方的值守人員騙走,也可以是刻意製造一起交通事故引人來哄搶物資,總之奉行的思路便是卸下防備加調虎離山。
「雖說房子是他的,但這麼毫無徵兆地說拆就拆,我們家都在這裏住了四十年了,讓我們上哪裡找地方住去?」這是報紙刊載的一位住人的發言,作為住人一方的情感,它算得上很有代表性。
「就這一點來說,我還真想問問嘉茂同學呢。」河內同學道。「報紙上說,這些住人也想到了向市政去申訴,但是卻看到市政已經發給了施工許可。但他們也發現,市政的
https://m•hetubook•com.com許可只是『諒解式』的,也就是說,市政只是允許企業家這邊施工並且產生粉塵、噪音,卻並沒有允許他讓施工隊去斷水斷電斷網。這樣他就沒法用『軟暴力』逼租客離開房屋了。然而,這位企業家卻是實打實地讓這些租客神不知鬼不覺地著了道。我想知道,這位企業家是怎麼辦到的?」
「這些住人們意見鬧得很大,以至於被報紙注意並捕捉,有些也是因為企業家的這次強行拆屋的做法過於霸道和耍詐所致。他們對媒體的說法是:自己出門去上班,回來房子被拆了;去接送一下小孩,回來房子被拆了;去買一趟柴米油鹽,回來房子被拆了。我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吧?去附近買米買油頂多一刻鐘,這就能讓一棟房子沒了?」
「抵抗拆屋的確會用到這樣的手法,但想拆的一方也有手段來逼迫住人搬出去啊。比如最簡單的『從外圍切斷水、電、燃氣、網路供應』,就能徹底讓屋裡的人喪失基本生活條件。」我說道。
大抵都是這種情感立場的住人們,顯然是不願意讓拆屋順利進行的。企業家拆故居的時候已經對他們發出了限時搬走的命令,但住人也做了反抗:他們先是打苦情牌,見行不通又搬出「沒有明確租期約定」的事實,卻都沒能動搖歸鄉的企業主拆屋的心思。
有一個冷笑話:福爾摩斯與華生外出野營,半夜兩人因寒氣襲體而醒來,看到滿天星辰,福爾摩斯問華生有何感想。華生說了若干,而福爾摩斯說出了關鍵:我們的帳篷被偷了。帳篷里的人睡得夠安穩的話,拿走外面的帳篷是有可能的;但拆屋鬧出來的動靜有這麼大,就算是睡得再安穩,也會被噪音驚醒的。
我也是突然想明白了一點——這些租出去的房屋是經歷了那一條虐令才不得不以天上掉餡餅的方式租出去的,到現在顯然也要瀕近它的使用壽命了。企業家家hetubook.com.com族自然是能意識到這點的。雖然屋內的傢具大多是住人們自己搬來,但要讓這些房屋「不見」,卻也有一個不傷及屋內的辦法,那就是「不動樑柱,只毀牆體」。牆體上雖然經過了屋內住人的改造和粉飾,但牆體的所有權終歸是跟著房子的,企業家能想出的手段就是拆毀非承重牆的牆面。拆毀牆面需要若干時間,但它未必就得在一時之間進行。
在唐土以及唐土所輻射出的文化圈中,人們對「住所」往往看得很重。在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之外,就該是「寢不安席」了。而拆人住所,也被視作與挖人祖墳,奪人|妻女同等的惡行受人唾棄。
「不過,我們還是想知道最重要的問題。」河內同學道。「這位企業家,為什麼要拆掉這些房子?」
但這些住人終歸是沒能親自領受「便宜的租屋」這一恩情,並且由於之前的好印象陡然崩壞所帶來的落差感,使他們在立場上也變得決絕起來,雖然他們承認所有權的歸屬,但在言語中還是更多地強調自己。
但河內同學卻說了一件令人驚詫的事情:近來,有一位功成名就的山形企業家衣錦還鄉,榮歸故里。這本是一件好事,但這個人回到家鄉后,並不是睦鄰善友、安享晚年,而是大興土木,把包括自家老宅在內的,周圍一片房子一股腦拆了個乾淨。可想而知,這一決定幾乎是得罪了住在這一片的所有人。
「著了道?還能一覺起來發現房子就沒了嗎?」我搖了搖頭。「拆房子的動靜怎麼都掩蓋不了,又不是偷帳篷那麼簡單。」
那麼,假設這個企業家也有非常高的智商和行動力,他能拿出什麼調虎離山的手段呢?他的手上只有土地、房屋的所有權和允許施工噪音、粉塵的諒解式許可,他的能力其實是很有限的,甚至連市政設施都不能破壞。比起唐土給人以暴力、蠻橫卻詭詐形象的拆遷隊,這位企業家手裡的牌其實少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