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同學是從報紙與城市廣播中得知拆屋奇聞後轉告給我,所以我們對事件了解的深度也止於報紙所作的報道。但在近來,河內同學的姨媽,高橋睦子忽然找上了河內同學,先是讚譽了一番「河內同學的朋友在妹妹敦子的故女、葉山夢紀事件中的智慧」,然後便話鋒一轉,提出了「想再次借重那份智慧」的請求。高橋睦子已經步入了知天命的年紀,換句話說,便是處於「有足以養老的穩定收入,家裡已不必再有大的開銷,剛脫離工作,身子骨還硬朗」這個「老來新自由」的大好年齡。處於這個年齡段加上人脈還保鮮、還不習慣悠閑的背景,使高橋睦子非常喜歡調處麻煩和攬事。之前,我在葉山夢紀那一段過往中所發表的意見與結論讓她覺得「彷彿又看到了新的世界」。意猶未盡之下,這次機會的降臨也讓她順理成章地想到了我。
被潮風磨洗得精壯、耿直而樸實的人們,的確是很難想通「自己為什麼會遭到這般突如其來的霉運」。見到高橋睦子的熱心,他們也樂於把「想問題」的角色讓給頭腦靈光的人來充當,他們只需要過回之前的安穩日子,別的倒也不多奢求。這是河內同學向我轉述的,來自「被拆屋」一方的訴求。
「老婆孩子都沒住的地方了,能高興得起來嗎?」
勞動者們在揮灑自己的汗水時,往往會用高亢、嘹亮的號子聲提振精神、奮起力量。的確有不少事例都證明,「吼一嗓子」對激發血性、振作精神的確是有用的。於是,「號子」逐漸在各個行當里流傳並延續下來,又逐漸被行當里略有文采和樂理的人規範和豐富,甚而形成了可堪登大雅之堂的音樂作品。牧歌、漁歌、採茶小調、開鐮號子等等,都有著若干作品被音樂家所取法,而唐土的趙季平先生為經典名著《水滸傳》改編電視連續劇所創作的主題www•hetubook•com.com曲,便是來源於河南的手工匠人走街串巷所吆喝的匠人小調。
長期、自幼從事海女的工作,忽然換到了陌生的陸地環境——大城市山形去養老,有難受和空虛,進而產生精神方面缺乏寄託的現象,這個病理的成因我都能大概分析出來。既然是基於這樣的猜測,那麼她在買菜的時候受到某種刺|激發作,進而下落不明,這樣的條件能讓我產生怎樣的發散呢?我的猜測自然是:她過去的生活記憶在她的腦中強烈地發作,讓她不受控制地產生了「尋找水邊」的衝動,並且她也實際地執行了。所以我的建議也很簡單:從她買菜和慣常行動範圍內的水濱作為起點,沿著山形市內的景觀河找尋,特別是注意沿街的飯館——便如警視力量尋找可能為希崎奶奶提供容身之所的地方那樣。
所幸,這位走失的女性並不如希崎奶奶那般精明,甚至因為精神上的空虛感而產生了懵懂的幻覺,也就是說,這一次的對手並不是一個心理戰的合格對手。因此只要從她的心境去設想最有可能的情況,其實命中率就會很高。我即便是作出了和之前類似的結論,也還是很有信心地將它反饋給高橋睦子。而高橋睦子將這條結論傳遞給石塔家的小兒子之後,竟爾傳回了可喜的反饋——這也預示著我必須接下進一步的任務了。
夜幕降臨,走出小菜館的船工吼起了沙啞而跑調的船歌踏上返回自家船隻的路。雖然離藝術的高度相去甚遠,但在這些船工的群體中,這反而是屬於自家的娛樂和真實。在與酒田遠隔千里的霞浦,那位「十六七歲的女娃子」同樣遙想著這些船工們的船歌,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
在企業家家族找上他們的時候,這些平凡的勞力們所從事的工種是海上的船工,即便到現在有人家的支柱職業發生了變化和*圖*書,也還是以船工為主。這也是為什麼我在開頭記錄一段「勞動號子」的原因——船工常年風裡來浪里去,大半時間以船為家,一旦出遠海便是數天數月不回家門。也難怪企業家可以這麼大張旗鼓地拆屋而沒有遇到太多阻力:能充當反抗群體主力的青壯群體,大半都還在海上。
再想想這一節:為什麼石塔家照顧這個神志不太清醒的中年女性是由小兒子來負責?一個可想而知的理由便是,在這個船工家庭,大兒子往往要跟著父親繼承事業,只有小兒子能自謀職業,並且這個家庭也認為,他自謀的那種「弔兒郎當」的職業有更多時間去照顧這個病人。從這裏我們也能想到,小兒子並沒有體驗多少船工的生活,而這便成了他找尋的盲點:幹了一輩子船工生活的石塔,他找到的妻子也定然是在這個圈子裡的,很有可能也是同為船工的人的女兒,至不濟也是非常熟悉船工生活的。因為船工的收入並不能容許養一個懶媳婦,就算是嫁了人,行業里的女人也依然需要勞動去換取收入,比如那些小菜館的掌勺、洗碗等等便是和這種身份很契合的。
幾瓶酒下肚,這樸實而憨厚的漢子將自己這段時日來的壓抑化作一聲低吼傾瀉而出。對坐的豁達漢子也沒再勸他什麼,只是同樣舉高酒杯,將想勸慰對方的言語轉為碰杯時力量和角度的掌握,再隨著劣酒一瀉而下。
山形是一個盆地,周圍的河道也只是提供生活用水的來源,並沒有內河航行。準確來說,這些船工其實更多的是隸屬於酒田這個大港,山形只是作為貨運大埠而成為他們謀業務和安置老小的目的去向。現在,他們的家人在山形賴以安居的房子被莫名地拆了,這自然成了懸在他們心頭上的一樁煩心事。從船歌號子里便能聽出來——一部分船工,他們的吆喝不再嘹亮,該出力的和-圖-書地方也是各種脫力。
「你可別誆我了。」這個低沉的聲音道。「你要說半仙真有點本事,那也得有幾十年的道行。你老兄怕是單聽了老貴說了那麼一點子皮毛,我可從我老婆那裡聽到了詳情,當時就把她一頓罵。咱們用腳趾頭想都能想明白,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娃子,當個錘錘的半仙!」
「你可別小看半仙咧,俺可是很信這一套的。」看起來更為隨性和達觀的那一位倒是很中意這一套。「我聽老貴說了,他老婆搭上的這條線很管用的咧。你知道『小田川丸』上的石塔嗎?」
我是怎麼推究出船工石塔那個精神不正常的妻子的行動軌跡呢?其實也不難推測:與她共同生活的小兒子發現母親未歸,肯定也要大動干戈地找尋一番。作為熟悉母親的人,兒子肯定會對母親平日里經常行動的地方都找一遍,如果在這些地方找到,就不至於現在還懸著沒法解決。並且兒子發現母親走失,顯然也要像希崎家那樣求助警視力量。警視力量自然也會監控人流重點區域,但他們的工作繁雜,進度緩慢,並不能得到即時的反饋。
「還是為了山形那頭房子被老東家給拆了的事情?」
「老兄,你這是咋了?」一座碼頭邊上的小菜館,兩個筋肉虯結、皮膚黝黑的漢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悶聲對飲。飯菜質量未必入得多數人的法眼,但低廉的價格與不甚衛生的環境,以及自家粗製,還量大從優的土酒,彷彿都是為了這些生活在普通甚至低等階層的人們所準備的。這一頭,便有這麼兩個船工模樣的人,以一身剛結束一天勞作、疲憊又壓抑的姿態走來坐在了慣常的位置上。聽起來,這是兩位相熟的工友,其中一個情緒還算正常的人正向對方,一個情緒顯得低落的人攀談。
「我也聽老貴說了這事了,他說,你們在山形的家屬那邊,好像現在請了外援來幫你們
m.hetubook.com.com出主意?而且你老婆也都同意了?」
這些租住了企業家家族房屋的人們,便如報道所說,以前他們被企業家的家族找到,以一個非常便宜的價格得到了租房甚至長租的機會,幾十年過去,企業家家族也由得他們長期住下,並沒有提出漲租金或是搬出去的要求。所以,這些長租的住人們便有些想當然地認為「經過幾代人之後,自己已經是這些房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擅自決定房屋命運的企業家太不顧及人情。
我們在與河內同學的「霞浦—山形」熱線中近來正圍繞這樣一件事情展開討論:一位衣錦還鄉的山形企業家,忽然就把自家所有並長租給若干普通人的房子,連同自己的故居,給一股腦地拆了。這樣沒來由地毀人住家自然招忌恨,何況是在住人本來不願,還是企業家使了詐才把他們趕出住宅的情況下。於是乎,在我們這些局外人因為「為什麼企業家要違反人之常情地拆屋」而好奇的時候,那些被趕出住家,一時間難覓去處的租客們也正為此一探究竟,而其中正有一條人脈,將我們也帶入了當事人的視角。
「可不是嗎?原本住的好好的,這下逼著他們要到外面去租新地方住,這一來二去的就是幾萬元沒了,我當然犯愁啦。」
「他老婆你也知道,上了點年紀之後腦子就不太好使,現在是石塔他小兒子在山形跟她一起住。前幾天,他老婆上街去買菜,沒想到這一去就走丟了。石塔他老婆這麼一走,老貴老婆沒找到她一起磨嘴,再去問了石塔小兒子,這不就知道出事了嗎?她又把這事一禿嚕,她那個嘴友再給半仙一攛掇,這半仙還真就把石塔老婆給找著了,不由得你不信咧。」
「那個神神叨叨的老娘們,被一個同樣裝神弄鬼的半仙找到,不稀奇,不稀奇。」
「是那個河童頭,左臂刺了唐獅子的傢伙吧?他怎麼了?」眼m.hetubook.com.com前的陰鬱工友乾咳了兩聲,顯然,這兩條明顯的身體特徵說明這個石塔顯然是目前的說話者認識的人。
具體來說,這個「機會」就是指他們那一批閑來無事的熟人間的龍門陣。在高橋睦子的熟人中,就有人來自被企業家強拆了住所,現在無家可歸,被迫重新以高額租房居住的家庭。這些家庭中同樣有與高橋睦子年齡彷彿、同樣歇業在家,主要負責看家育幼的中老年人。他們聽高橋睦子自稱「認識某個半仙一樣的人物」的時候,便將自己這邊的希望請託給了她。而高橋睦子也因此又找上了河內同學,將更為詳細的,租住方的立場告訴了河內同學。
「那你老婆總是明事理的吧?我印象里她可不太會找你說主見。憑什麼她聽了半仙幫石塔找老婆這件事之後,會特意來找你說?還不是因為那個半仙真有點本事嗎?」
「哎,還不是老貴他老婆嘴碎,愛往外說事。」這個低沉的男性將手裡的酒瓶往下一頓,續道。「這事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又非愛在她那個圈子裡說。跟她一個圈子裡的人不都是那種好攬事好傳閑話好出餿主意的人嗎?這不就有人說,她認識個『半仙』,能把有的說成沒的,把死的說成活的,這不就把事情給攬過去了嗎?我老婆也就是聽得多了當真,晚上居然打電話給我要讓這個半仙幫事。要我說,這種半仙難道還有可信的不成?」
是的,我便是這兩位船工口中的那位「半仙」。高橋睦子女士也就是他們所說的,老貴老婆所在的嘴碎群體成員之一。好攬事的高橋睦子為了取信於這個團體,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提出我的存在,而是先讓我解決一件近期發生於這個群體的「題外話」,也就是「試探我實力的同時作為引薦的投名狀」。雖然我本不願無謂地從局外人變成當事人,但高橋睦子畢竟是河內同學的姨媽,拗不過人情的我還是只能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