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住人的房屋被拆了卻是事實,那他們的出現,與房屋被拆卻也存在著一定關係。
「古賀家有這麼多老弱病殘的家屬嗎?」我對此反而產生了懷疑。「他是做物流行業的,要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移動,根本閑不下來。若是他真有這一大批行動不便的親戚,他一來需要一個固定的地方去安置,二來他也要在公司的官網裡介紹這些親戚吧?就算侄子啥的不夠親,自己的親弟弟總是要在官方頁面里進行介紹的吧?若是那個自稱的人說的話是真實的,我們就應當能在古賀物流的官方頁面看到這個人的介紹,但他顯然並沒有出現在介紹里。」
然而在實際上,他似乎卻並沒有官方主頁上說的這般完美。一個最廣為人知的例子便是,他在他的企業內似乎執行著一種神秘主義的統治方向。也就是說,他平日里大抵都是待在幕後進行操控,頂多隻在企業年會和拜會同等分量的客商這些重要場合才會露面。這個公司最為龐大的基層,也就是具體從事鑒定、運輸、分揀、派送等工作的一線員工,幾乎是從未見過他本人的尊容。這個公司內部也執行非常森嚴的等級制,想要讓越級的上級看到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這種森嚴的級別制度也在古賀物流速遞內部產生著一些麻煩,畢竟金字塔式的結構,越往上走競爭壓力越大。我們也可以很容易地在網上找到一些古賀的負面情報,比如在一則新聞報道中,身著紅藍兩色,款式卻同是古賀物流速遞工作服的兩撥人,正按服色分立對峙,態勢劍拔弩張,看來也不是作假。按新聞報道的說法,這兩撥人是打算在街頭用拳頭決定道理,但因為警察的及時發現而消弭了這個衝突隱患。
他們這麼做,對於住人來說,無論做出哪種常規的反應,他們都有對策:如果這些住人老老實實選擇搬家,他們就一方面讓這個人一再上門,掯勒搬家的時hetubook.com.com限,另一方面讓另一個人以勞力幫工的身份出現,以「幫工」或「住房所有者的強制命令」為由,將住人的家什全部清出,然後一方面討要工錢,一方面渾水摸魚在搬遷過程中順手牽羊。若是這些住人提出反對,那麼上門的人就不斷用語言刺|激、挑釁,目的是為了刺|激眼前這些階層與閱歷相似,同樣太半是「粗人」的人發怒動手,這些老弱病殘遇到武力,就會非常配合、賣力地一觸即潰,然後便會讓這些住人陷入傷人賠償的糾纏。要是這些住人選擇迴避,派上門的人就會直接招呼自己人,將對方家裡的東西席捲而去。於是,現在這些住人出於自然的應對,反而是這些人比較難處理的。因為住人們的青壯年都大抵在外當船工,留著的都是同樣的老弱病殘,這些人深知自己處於弱勢,因此不會自己擅開釁端,並且他們也肩負看住家宅的任務,也不會一味迴避。故而,這些看家人所採取的「把對方迎進來,卻既不允諾,又不反抗,任由對方把說辭磨爛」的手段,反而是對方所感到棘手的。
「河內同學,我想了解這麼一件事情。」我另找了一位身在山形的,能說得上話的人。「在山形的習慣里,對於一棟確定要被拆除的建築,人們會不會對它進行特殊的標記?」
大抵我們的理念都是認為應當「收族」的,畢竟我們都不敢保證一生之中都可以不依靠親人自己獨立地闖蕩。就算是一個人的能力再強,足以給自己開闢出一片天地,親人的扶持幫襯也至少能讓開闢的過程遂順一些,減少若干阻力。但有一個人卻不這麼認為,並且做出了一件大悖於人之常情的事。這個人是一位山形的企業家,古賀直氏。他是山形出身,做貨運物流的生意,半輩子闖蕩下來積攢了足夠的底力。現在在網路上可以輕鬆地訪問古賀物流速遞的官方頁面,和-圖-書在人物介紹欄目,公司對他們總頭目也可謂是不吝最高等級的諛美之詞。網上也能看到許多古賀物流員工的照片,比如一張攝於熊本,穿著統一的白色工作服的古賀員工們,這張照片體現出很高的攝影水準。
「但是租客們常年在這些房屋中居住,古賀一方總要有人來打理這些屋子。這些住人自己也說過,他們進行牆體變更,提出水道改造等事情時也是和古賀家族的人聯絡。加之企業家現在這疾風迅雷般的拆屋速度需要的前期暗中破壞工作,也需要古賀家族的人來主持。換句話說,這些租客至少應該存在一個聯繫古賀家的渠道才對,他們有沒有通過這條渠道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呢?」我在出謀劃策的前期,還是按自己的節奏,先行向高橋睦子進行情況了解和出於個人想法的發問。
這麼一說,古賀家這些「多出來的親戚」,彷彿像是不應該存在一般。而這些老弱病殘們又全都沒有在見面通知住人時拿出有力的證據,並且對於自己的立場也不是特別堅持,一旦住人擺出理由或是強硬地抗拒,這些人全都選擇知難而退,用各種託辭直接抽身。現在看來,他們宛如只是一批過來演場戲的角色。
由於古賀直氏本人已然是上流社會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而這些住人大抵是商貿港口普通的船工家庭,兩者的懸殊差距使這些住人求見古賀變得難上加難,他們也有人直接去古賀現住的郊外別墅交涉過,但總是在門外就被守門人給攔了下來。
具體的做法則是:這些拆屋的夫役也是有一個組織的,這個組織在接到這一筆生意后,在正常地謀划拆屋的手段的同時,又派了若干老弱病殘妝作僱主的親屬,去被拆的樓棟里,找住人羅唣(這些夫役也是有家庭的,這些家庭成員當中有一些人缺乏穩定的收入來源,就會依託在這個夫役的組織里充當這一類的角色)。
在一個人面臨自己和-圖-書無法獨立克服的困難時,社會屬性就會不自覺地向我們暗示「尋求他人的幫助」。而尋求幫助的對象的第一選擇便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所以,我們往往會在平時便有意維護對親戚朋友的好臉色,對他們的需求往往也報以積極的回應,目的便是為了留下這些親情和人情以備自己的不時之需。即便是不這麼功利,在血緣紐帶下生出的自然親近感,也使我們在面臨親緣人立場上會更加主觀一些。這種觀念,有一個名為「收族」的詞語來概括。
不過古賀直氏似乎也並不留戀自己所創下的商業帝國,他在事業有成的時候選擇了急流勇退,帶著自己在業界的好名聲和足以安度後半生的資本回到了故鄉山形。然而,他卻沒有和大多數歸隱者一樣選擇恬淡寧靜,而是在成為隱居家后不久便鬧起一樁大事——強行拆毀了屬於自己土地上的所有建築物,包括自己小時成長的故居。
這個舉措得罪了依然在那些房屋中居住的住人們,而他們的人脈又在不知不覺間搭在了我的手腕上,於是我也被迫站上了同一條賊船,去探索企業家古賀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嗯,跟我經常聊天的人已經跟我說過,當時是一個小年輕來讓他們搬走的。這小年輕自稱是古賀家的人,是古賀直氏的侄子,但大家都不認識他,而且他也拿不出證據,所以就沒當回事。這樣的事後面又發生了幾次,來的人分別是中年女人、老人,和一個坐著自行輪椅來的人,自稱也是越來越令人難以相信,一個說是兄嫂,一個說是叔叔,最後那個甚至說是古賀直氏的親弟弟。大家看著這一連串的不就是老弱病殘嗎,加上人又沒有重複,所以都沒當那真是古賀家的人。可之後就發生了住房被人從外面整個扒了一面牆的事情,大家才知道這是真事。」
「既然三年前這位老人已經故去,而古賀直氏又自恃身份,不願與這些租客直接和_圖_書接觸,那麼按照先禮後兵的做法,古賀家總得先有人給他們發出限時搬出的告示,並且也得有人將這些租客們的回應反饋給古賀家。雖然古賀直氏的財力能夠讓他以請秘書的方式完成這些布置,但秘書是外人,未必就清楚古賀家這些老屋的來龍去脈。真正能知根知底,懂得和這些住人周旋的,還是得由熟悉山形情況,又知曉古賀家底細的角色擔任。這樣的角色只能是古賀直氏的親戚了。」
現在,在這些狡猾的拆遷夫役用計將住人趕出,再將這裏所有的建築整個拆掉之後,這片古賀家所有的土地上已經不再有半點建築,化作了一片灰土。照理說,既然古賀直氏令人莫名其妙地把這一批建築整個拆掉,顯然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在成為一片灰土后理當有後續的動作。然而,這一片灰土,卻一直躺在了山形林立的建築當中,也沒有建起公園等設施。若是從高層建築上向下望去,這一片就顯得格外扎眼。
「古賀直氏想來到底是沒有這麼多老弱病殘的親戚的。」我以這個想法為基礎,想到了這些人員可能所出自的來源,和他們找上這些船工家庭住人的原因。河內同學在聽過我的思考後,對此也表示認同。她說,山形這邊,各個「賣力」行業的確都形成了有組織、共進退,並且會因為利益衝突而發生肢體衝突。
「那這就好說了,我大概知道這是一批什麼人了。」我點了點頭,給出了一個猜測。
古賀直氏還在現役的時候,他便在旗下的企業中建立的森嚴的等級制度。從廣為人知的事實看,內部能當面見到他的,只有他直屬,職位比他只低一等的副職們;而外客前來或是由公司主動拜會他人,他也只會在賓主身份大致對等,或者對方尚比自己為高的情況下才會出面。同樣地,在他隱退後,這些他家族土地上的住客求見古賀直氏,卻被他聘請的安保人員擋在別墅之外。這兩條可以看https://m•hetubook.com•com出,這個企業家本人的階級、身份觀念是非常根深蒂固的,他決不會輕易去見身份比他更低的人們。從這一點來想,他回到故鄉山形,卻也不進故居,而是在郊外另起別墅,這倒也符合這個風格下的作風。
這樣一想,拆屋的最終形式是「把各家各戶不承重的外牆向外拔掉」,這倒也可以由這些專業的拆遷夫役來完成。古賀直氏只給他們下了拆屋的命令,但「怎麼拆」卻是自由裁決。於是,這些夫役也對碰了軟釘子的住人還以顏色,他們觀察並掌握了房屋結構后,強行將非承重牆向外扒倒,讓冷風往屋子裡灌,硬是逼著這些住人無法再住下去。
「多年前的事情我也了解得不深,只知道近來的一二十年,古賀家就是一個老頭子住在山形這裏,租客們有什麼事情都是找他。但是他差不多是三年前走了,當時我們還都去送了他一程。現在的話我並不知道。」高橋睦子回答道。
租客們多是世代的船工,與快遞行業各個環節的一線業務員一樣,屬於最樸實的勞動者,古賀直氏給他們吃閉門羹是在情理之中;但話又說回來,拆房子這種磚瓦橫飛、灰頭土臉的累活粗活,古賀直氏顯然也不會去做,必然要雇請拆遷的夫役,而夫役本身卻也和船工與快遞業務員的層級類似,古賀直氏也不可能直接去對他們發號施令。這樣想來,古賀直氏就要指示自己的親信,再由親信去執行。這樣一來,具體負責拆屋的行動者,也就是夫役團體,就會得到這樣的信息——自己的指使者只是個傳話人,而真正有決策權的人卻不會來親自管這件事,這就給自己這些人留下了製造外快的空間。
有些地方對使用壽命數十年的樓宇也有與人類似的感情,對於使用壽命將屆的樓棟,也會像臨終或正寢者那樣為它做法事,又或是在它的牆上畫一些標記,或是在牆根下插若干標識。但河內同學表示,山形並不存在這樣的特殊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