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Nostalgia(懷舊)
第六章 地氣

若是把問題換成『山形一帶有哪些熱門航線,哪些貨物緊俏』,這種問題,船工們顯然很容易就能答上來。可見「術業專攻」的確是古今社會的一大特徵。比如說,真正進入一個行業,其標誌就是懂得各種術語和專業的知識;真正融入一個地方,其標誌便是熟練地運用方言。這種「入行」與「上道」,便是「接地氣」。而我們現在,就缺這麼一個接山形地氣的人。
「對一個人很重要的卡片多了去了,那張卡片又是正反兩面全白的,我怎麼能知道嘛。」
我的祖父,嘉茂敦清先生,在陰陽學以及其他相關學識上的確稱得上是一位碩學耆宿,我在與朋友們的交流時也會介紹他這方面的長處。作為證明的,就是他在學問之道上的若干著述,以及留在我家壓箱底的占卜記錄。所以,明石同學在這時想到了他。但作為嘉茂家的女兒,我深知自家學問到底是幾斤幾兩,而祖父所留下的占卜記錄,我也絲毫看不出他對地學有什麼了解。再加上,這位祖父雖然學術上堪為大麓,但在個人生活的許多地方著實是為老不尊,連我都時常板著臉說教他,所以對他沒什麼太好的印象。這麼一來二去的因素,也使我沒在第一時間把他提上檯面。
我又想了想,明白了這些人的用意,並且接下來的行程也驗證了我的猜測:車輛行得一會,突然來了個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駛向另一條交通路線並沿著相反的方向開行。接下來沒多久便停在了附近,這些人提著大包小包魚貫下車,公交車上一時間的熱鬧景象又回歸到寂靜一片。
這麼判斷的理由很好確定:他們每個人腰間都系著一個小腰包,這種裝不了大物件的包裹只能用來裝錢,而且把裝現金的包裹放在腰間這個惹眼又不甚保險的地方,只能是因為馬上要面臨頻繁的使用;他們的大包小m•hetubook•com.com包是人力親自搬運而非使用扁擔等省力的工具,這說明他們心下能估計到「這些東西的搬運不會消耗太多的精力」;厚實的衣物、不算壯實的身板、令人驚異的力量三者相結合,我得出的猜測便是「經常從事力氣活,卻又不是經常移動身子」的判斷,這也才讓我肯定,他們大抵是手工業者出身,將自家製作的產品帶到集市去賣。
「淵子,這可不像你啊。按你的性子,能偷的懶你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對了,嘉茂同學,你自家不就有這麼一個人物嗎?」明石同學在一旁道。「你的祖父,你常說他是個在民俗學方面很有研究的人,山形這麼大一片地方,他多少會涉獵一些的吧?」
「這是剛滑到我這邊的一張卡片,您認識這是什麼嗎?」
「爺爺,在這之後我能不能從你這裏拿一輛自行車自己騎回去?」在下車見到祖父,問過自己的問題並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後,時間還沒過午。心裏想著自己在公交車上際遇的我,不由得還是為自己的安全而擔憂,於是便決定向祖父借一輛自行車,寧肯自己多費些體力。
當然,這些人坐得如此「有規律」顯然也是有考慮的。他們已經形成無言的默契,這自然是長期重複這種趕集行動得出的。能夠在長期坐公交的過程中都能產生效用的影響因素,我也只能歸結為「光照」了。他們坐公交卻人拉肩扛地帶著自產貨物去趕集,說明集市離他們上車的地方也沒有幾站路。而這段路程中,車輛的行進方向卻是與大體方向相反的。於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必須要看著攤子無法運動的他們,同樣出於「多曬一點太陽」的考慮,集體坐在了公交車西側一列的座位上。若是他們沒有特殊的考慮,相互熟識並且都攜帶大小包裹的這一行人,理當是坐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車廂後方相對設置較多座位的區域以便相互交流和照顧包裹。
「要是有這麼一個角色存在就好了。」我將我所希望的人物形象向身邊人與河內同學做了個描述。 「雖然有希崎家、曲直院這些人的存在,但這次的知識是專業的地學,她們恐怕也未必能給出一個確保命中的答覆。所以我希望的角色是,要麼有專業的地學知識,要麼有深厚的民俗學功底。只有這兩個領域,才可以回答『古賀直氏挖土要做什麼』這個問題。」
隨著早班發車時刻的臨近,又陸續地有人上車。不過早班這個時刻到底是定得有些早,以至於發車時間的提示鈴表明還有兩三分鐘就要開車時,車上的上座率也是稀稀拉拉的。司機在吃完早飯坐回駕駛室后又超出等待了五分鐘,這才正式地讓車輛發動。
公交卡、有裂口的卡套、趕集的農人身份……我將這些零散的碎片湊在一起,心中隱約拼出了一個不甚好的答案。
這種通往鄉下,班次又少的遠途特線公交,在人口密集的市區內設站很少,沿途大抵是每經過一個像點規模的聚落方才停一下。在一些以特定的生活方式聚合而形成的聚落,特定的生活方式便可能讓許多人都採取特殊的生活習慣,比如說早市。當公交車行到一個我並不是很熟悉的站名時,竟爾呼喇喇地上來了七八號人,這些人都是農人模樣,衣著樸素而厚實,外邊的上衣敞著,露出腰間的一個腰包;身材顯得並不怎麼壯實,但都手提肩扛地帶了不少大包小包,帶挈起來卻看上去一點不費力,不禁令人驚異他們的小身板里所蘊含的力量之巨。這些人大抵都是這個模樣,從他們的行色中我大概能想到,他們是要去趕集,也就是將自己這些攜帶的貨品拿到附近聚落定期開辦的大型集會上去販賣。
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際,包括河內同學,其實都對山形沒什麼太深的了解。對於「山形盆地里的土質有什麼特別之處」這般既專業又老資歷的問題,顯然是無法回答的。就算是把問題轉給高橋睦子,再去問那些當事人恐怕也沒什麼用——因為這些曾經的住人們世代都以船工這個賣力活為生業,也無從了解這麼專業的知識。想過這一節,我也放棄了向自己的委託人提出這些疑問的打算。
不過,這一行農人所攜帶的行李笨重狼犺,件數又多,導致他們每個人也都顯得自顧不暇。在車輛行駛過這一段逆行南折的路線后,又是一個急轉彎回到朝北的大體方向,我所坐的東邊座位也重新成為了光照較多的一側。但也正是這一個大轉彎,讓車廂出現了一定角度的傾斜,車廂底一個什麼東西順著底板滑過來,砸上了我布鞋的外側。我撿起這個吸引了我注意力的物件,發現它是一張套著透明卡套的卡片,標準尺寸。但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張卡片兩邊透白,我甚至不知道這樣的卡片還被一個卡套保護起來有何用意。但這到底是一件失物,於是我拿著它走到了司機附近。
「祖父你又怎麼能肯定嘛。」
祖父這麼一說,我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麼——那個看起來未免有些可怕的割裂口,雖然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用利器劃開的」,但另一種解釋卻也可以是「因為事情緊急必須要從卡套里將卡片取出來」。而這麼做的原因就是「卡片內置晶元的功率較差,隔著卡套都不能很好地讀取」。滿足這個特點的兩面白卡,再加上祖父說的「對農村人生活很重要」,我便清楚了,那是茨城為農人們制發的,提供生活保障支持的卡片。它這卡片上原本也是噴塗了圖案的,但因為它印刷工藝低下,加上頻繁的使用,才使得卡片磨成了兩面白。遺失這張卡片,對一個曾https://m.hetubook.com.com有過緊急需求的人來說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也難怪司機認出它之後會認為茲事體大而要自己將它索要過來,放在駕駛席邊的妥善位置保管。
不過我更加關注的是他們的「坐相」。由於知曉祖父居住的鄉下這一目的地,我能夠確認車輛的行進方向大抵是一路向北,所以我,包括零星的其他乘客,都出於「多曬點太陽」的考慮選擇了坐在東側的座位上。然而,這些人卻集體選擇了西邊沒人的座位一列坐下,彷彿完全忽視了我們其他人的考慮。
「但嘉茂同學的祖父既然是學界泰斗,那在學界肯定也是互通生氣的吧。就算祖父先生不知道,至少也應該可以引薦一條門路。」明石同學的話到底是讓我打定了聯絡祖父的主意。然而,祖父又是個熱衷老式機械而抵觸新事物的性子,比如說手機,他用的依然是十余年前機體上十幾個按鍵排在一起的老型號,按鍵簡潔的智能機他是一點都操作不來。也就因為這個原因,他這個「老爺機」也在超期服役,現在也是動不動就罷工。以至於在我需要聯繫他的當口,就始終沒有得到他的迴音。他隱退後在鄉村閑居,料想到我不得不因此動身過去一趟,我心中便是一陣暗自搖頭。
「這你可錯了,我的小淵子啊。」祖父又一次為老不尊地將枯糙的手按上了我的腦袋。「那張卡不是公交卡是沒錯,但它可沒什麼危險。」
我依言將它交給了司機,司機順手接過,把它壓在了駕駛席側放雜物的一個小籃子里。在移交時我的視線落在卡套向上的一面,陽光讓我注意到了卡套上有一道像是小刀劃出的,新鮮又洞然的裂口。
「哦,我們的公交卡。」司機轉過頭看了一眼,立刻認了出來。「是剛才那批人掉的吧?我收下它就行了。」
「你到底還是城市裡的孩子啊。」祖父嘆了口氣,從自己的衣袋中拿出了一張卡片。尺寸厚www•hetubook.com.com薄類似,也是兩面全白,但祖父沒有使用卡套。「在農村裡住,大小事情終歸沒有在城裡方便,很多時候,都要靠著這樣一張小卡片來用度呢。」
「因為這種遠郊線公交車總共就是那麼一兩個司機。要是他覺得我看破了他們的秘密,說不定會對我怎麼樣吧?」我將公交車上撿到那張卡的情況向祖父說了一遍,然後又道。「司機肯定是懂得那張卡真正的用途吧?農人的公交卡當然是裝在腰包里最合適,才不會掉出來;退一步講,農人也不會用卡套包裹經常要使用的公交卡;再退一步,就算用了卡套,也不至於在卡套上劃出一道裂口卻沒在卡上留下痕迹。並且,司機這次對失物態度是如此積極,卻又不對撿到失物的我表示謝意,我想肯定是他有自己的想法吧。」
好在從霞浦市區到祖父隱居的鄉間還是有比較直達的乘車路程的。前半段位於發達的交通網內,不必多慮,而最後一段也終究有早中晚三班公交車,不至於太過令人擔憂。於是我趕在周末起了個早,在一番轉車之後坐上了早班公交車。我的盤算是,若是能迅速解決問題,我就搭中班車直接回來;若是耽誤得太久,反正祖父家也有足夠的食糧夠我對付一餐。
我坐上早班車的時候天剛破曉,也就是我之前的一段路程都是頂著迫暗來走的。雖然天完全亮后氣溫能升到一個還算滿意的水平,但此時極大的晝夜溫差還是讓我選擇了一身厚實的冬裝出門。我上車時為時尚早,早班車裡基本沒有什麼人,連司機也在路邊的早餐店解決早飯。此時的車頭向北,所以我便按著「希望早點曬到太陽」的考慮,挑了東側窗戶邊的座椅坐下。這也是因為我第一次搭這一班車,不免時間上給自己留得過分充裕所導致的。
「你想一想,這張卡肯定不是司機自己的,但司機又認識它,知道它對一個人很重要,你覺得那會是什麼卡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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