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而不這麼認為。」我也因為明白明石同學話中藏鋒而激起了莫名的對抗心理。於是,在心下打好了另一番算盤之後,我對明石同學道:「我們雖然在霞浦,卻也未必不能取到山形的土樣。特別是古賀直氏這樣的,功成身退的企業家,更加容易上套。說句不太客氣的話,若是我構想好的一個劇本,裏面的角色都能按照我預想的性格來演戲的話,我們甚至能等著古賀家的土樣自己送上門來。」
送餐量大,送餐工作者也必須開摩托或三輪機車去送。而為了方便工人取用,車輛顯然是要開進工事內的。換句話說,這位三叔父若是機敏一些,可以順著這個話茬向當時的送餐者套問「工事裏面到底在幹些什麼」;若是他並不長於套話,也可以確定這麼一節——當時送餐時,車輛開進工事又開出,而這恰好是工事里熱火朝天的時段,地面上的土都是翻新后鬆散、未壓實的狀態,很容易就附在輪胎的花紋溝壑上。這樣的大生意並不常有,而且送餐的排檔對車輛保養不會重視,這種車輛理當就停在店門口或店後院。登門的小野家人現在是排檔「可能的大客戶」,他們在店前店后的行動,也可以解釋為「考察餐飲製作的衛生條件」而名正言順。我安排的小野家一行有四五個人,這是根據我估算的送餐排檔在上午、下午的閑時店裡大概的人數安排的:讓每一個人用各種話頭絆住店方的一個人,而小野家這邊再抽出最後的一個閑人,到這輛送餐車附近,用針或硬質針狀物把輪胎溝壑里的泥土提取出來。這樣一來,我們便取到了工事內部的土樣,也就是現在擺在我桌上的其中一瓶。
顯然,明石同學對我的話表示了一百個「不相信」,所以我必須來執行這個劇本以證明我的能力。這個劇本的確不算短,執行劇本的時間大概花了一周半https://www.hetubook.com.com左右的時間,這一段時間里,工事早已結束,一切似乎都回復了平靜,拆除各種遮蔽措施之後露出的空無一物的土地,也和遮蔽之前沒什麼兩樣,頂多是之前的混凝土外層變成了土灰外層。但是,在一周半之後,明石同學等人再次來到我家時,我的桌上的確多了兩個中號玻璃瓶,裏面各裝著大約半斤重的土。玻璃瓶上的標籤分別寫著「古賀家原宅基土樣」和「古賀家郊外宅土樣」,瓶蓋上的泥封尚未開啟,在一個玻璃瓶下還壓著寫明從山形寄來的運單。這分明便是嘉茂淵子成功執行了自己的計劃並拿到土樣,而向明石雅等人展示勝利成果的模樣了。
「那為什麼嘉茂同學一開始不讓河內同學這麼做呢?」
到這地步,明石等人也不得不表示服氣,轉而,她們又開始向嘉茂淵子逼問這個劇本的始末。
鞋底往往也有花紋溝壑。根據行走的腳步發力點不同,會使特定的一部分溝壑設計變得很容易沾上鬆軟的土壤。由於我們想到了古賀家現在做的是「以土易土」的工夫,所以新填上的土同樣也是鬆軟的,比已經壓實成路或已經長出野草的土面要新鮮許多。這兩個農人扛著農具,以一個不引起懷疑的形象從特定的路線經過,就算是路線「偏移」一點,恰好踩上填土區域,也不會有人說道什麼。但就是這麼偏移一下,腳下鞋底的溝壑就會收集到若干新填的土壤。而兩位農人穿著這樣兩雙鞋回到家后,同樣用針或類似物品將泥土取出來,這就成了擺在我桌上的第二瓶土樣。
一般來說,農人腳踩的田間地頭也是水漿土泥,不成體統,所以農人也不會在意自己腳上是否乾淨。而我則讓這些農人特意這樣做:從家裡下地時,穿一雙乾淨的鞋,到了田地邊緣,再換一雙平時慣和*圖*書用的下地草鞋,等到一天的農活結束后,又換回還算乾淨的鞋回家。這樣一來,這雙乾淨的鞋便不會受到田間土壤的影響,而成了盜取古賀家郊外宅基附近土壤的工具。
由於山形的農地散佈於城市區的外圈,也就是郊區這一帶,所以我請小野家三叔父做的事情是,安排兩位常下地耕作的壯實漢子,讓他們接下來的幾天里,每天下地時都經過古賀直氏在郊區的新宅那一帶。他們是農民模樣,又帶著農具,郊區一帶又確有大片的稻田,他們的經過理當是不會引起過度警惕的。
河內同學發給我的,是一張左右兩側各是一撮土的照片。我只看了一眼,便沒把它當做什麼有價值的比對——因為小撮的土完全有可能是某個地方的浮土。
「除此之外,我們難道還有辦法讓古賀直氏自己把土送上門嗎?這和讓他自己說出實情恐怕是一個難度吧。」因為自己的友人河內杏葉在依照我的指示行動,但行動的結果卻並沒有得到肯定,明石雅的心情的確也有些不快,於是,她便出言暗刺我的指責很是不切實際。
這個劇本說穿了也沒什麼煩難之處。首先我需要的是一個身在山形,又能很自然地和「鄉土氣」搭上關係的人作為我的計劃的實地執行人。河內同學那個學生形象自然是不行的,而在我回顧自己與山形的人們打交道的記憶,正好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那便是小野龍次的三叔父,他是個地道的農民,近來又在四處尋找改變自家山形大米口味下降的辦法,這個四處奔波卻帶著泥土氣的半老漢子非常熱情,在我藉著為他侄兒擺脫思維枷鎖的薄情請託他時,他爽快地答應了我。
「土」,並不僅僅指稱多見於我們腳下,或干或濕,或粉或塊,或稀或稠的那些有機質,在一些場合下也可以用於稱呼「地塊」或者說「建立於地塊之上的國和-圖-書
度」。比如我們這個國度古來稱呼隔海相望的那個大國,便是用「唐土」這麼一個說法;又如唐土的《詩經》里有一個詞叫「樂土」,這也是形容「一個能過上理想生活的國度」。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叫法已經越發的成為「文語」,也就是不通俗、不常用。這不免讓我這個文字一道上的老饕索然無味。
答案不外乎「土質」和「成分」兩種。土質,也就是之前所說,土壤的干與濕、軟與硬、粉與塊等等的表現。因為土壤是成分複雜的混合物,不同物質、不同比例的混合配方使土質呈現出各種各樣的性質。對土質有所挑剔的,比如說燒陶瓷、做肥料需要的土都對土質有所要求,景德的高嶺土甚至因為特殊的土質而有了特殊的冠名。不過,土質似乎並不是這個具體問題的答案,因為河內同學去了一趟舊宅基附近,取回了一些散落在工事之外,古賀家無法干預的地界上的土壤;那些驟然失去住所的住人們也曾經潛到新別墅附近,取走過一些新換上的土壤。兩相比較所得出的結論是,這兩份樣本給人的手感是相似的。
明石同學對這個結果顯然是不服氣的——因為這些「取土」的條件她也能想到,但她無論如何無法想到我還有拜託小野家的情面,所以她始終認為我在山形缺乏執行這個劇本的人手。於是,儘管這兩瓶土樣擺在我面前,明石同學還是不服氣道:「嘉茂同學不是說,只要條件合適的話,我們可以等在霞浦,讓土樣自己送上門嗎?可這個劇本不還是嘉茂同學向小野家的三叔父拜託之後才做的嗎。」
「為什麼不可信?」
另一路,小野家安排的兩名每天經過郊外古賀家新宅的農人,他們的任務除了每天從那個路線上經過,放鬆可能存在的古賀家監視者的信任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那便是「取得郊外的土樣」。由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小野家中精明、健談的人都去執行市中心一頭的任務,對他們自然也不能作出什麼太精細的指示,但這也難不倒我。我的安排是:讓他們在基本放鬆對方的警惕之後,每天都換鞋下地。
「很顯然,這樣並不安全。」
「興師動眾做這種無用功,天下哪有這麼閑的人?」我感嘆道。「更何況,這兩份土的樣本都不是那麼可信。」
接下來,我再請小野龍次的三叔父做了這麼一件事:讓他帶三到四個家中比較健談、機敏的人,打聽「山形市裡的送餐排檔里,朝古賀家舊宅基工地送餐的是哪一家」。古賀家在中心城區鬧出來的動靜算是不小了,這來回的車輛人工,用餐就成了一個大活計。這樣的大規模供餐又只能包給市裡有一定實力,專門干這項工作的排檔去做,而這樣的排檔一個地方也不會有太多。而山形小野家這般的大農家同樣是這種外包排檔的客戶:他們部下的佃戶為數不少,為了省下中午來回一趟的時間,他們也會安排送餐排檔將午餐送到田間地頭。這樣一來,小野龍次的三叔父可以打著「找一個新主顧」的名義在古賀家工事附近徘徊,打聽到可能存在的供應者,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問起「近來做過的大生意」。而古賀家工事的規模,足以讓任何一個送過餐的排檔老闆短期內不會忘記。
「河內同學所取到的土,是工事之外,無數卡車來回搬運時遺落下來的。搬運土,無可避免地會混同,遺落的土到底來自舊宅基還是新別墅附件無從得知。甚至有可能是車輪上帶上的不知何處的土。而那些住人們所帶來的土一樣不可信:古賀直氏對舊宅基尚且做了如此嚴密的防護,更遑論新宅附近這種人煙稀少且疏於管理的地方?我甚至在想,這些住人到底有沒有摸到古賀的郊區新宅附近,又有沒有從那裡取土呢?」
但成分的鑒定可不
和*圖*書比土質的區別:土質區別往往都通過直觀印象體現,比如我就能說出那麼幾對形容詞,並且濕潤和乾枯、粉質和糯質等等用手摸一摸就有直觀的感受。但土壤成分可不是那麼容易看出來的,就拿兩塊原本是同一處挖出來的土,一塊融入氮肥,另一塊融入鉀肥,再各自重新混合后,兩塊的質地手感因素還是能保持一致,但兩塊土的成分和適用針對性卻各不相同。要對土質進行徹底的分析,就得藉助高水平的科技和設備,而我們顯然也不具備這種條件。
「也不能如此苛求嘛。」我安慰著明石同學。「但最終的結果是,小野家的『農人』角色,比我們『高中女生』的角色更能卸下這些人的防線。而且更實際的是,輪胎和鞋底都是有花紋的橡膠,可以用來取土,這一點其實是共通的。就算我不拜託小野家,河內同學一樣可以從輪胎上取土,自己穿著特定的鞋去踏土,只不過效率就不會這麼高了。」
那麼問題就只能出在土壤成分上了。在得出這個結論后,我專程回了一趟祖父——嘉茂敦清先生所隱居的鄉下,向這位為老不尊卻又著實有地學真才實學的名宿請教了關於這方面的問題,並且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所以,我在返回霞浦之後,便盤算著如何取到這些地方的土質做一番實證。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也得以明確企業家古賀直氏在自家的老宅基和郊外新別墅之間來回倒騰,只能是為了「交換彼此兩處的土」。土有什麼交換價值呢?若是說土中含有珍貴的資源,比如化石燃料、貴金屬或是高價寶石、礦石,那麼他挖掘和交換的土就應該下到更深層,而不是像我們觀察到的那樣僅停留在頂多三四米的程度。這種深度對地殼的半徑來說無疑只能算淺層中的淺層,甚至只拿土層來看也是如此。調換兩處的土壤,只能是因為土壤彼此間存在區別,那麼區別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