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出還算穩妥的劇本之下,我們拿到了山形兩個地方的土樣。但比對一番過後發現,這兩處的土樣也沒什麼不同。作為幾個沒什麼專業知識的高中女生,我們頂多只是從手感、分量、色澤、氣味等角度得出一些表面的判斷;而為了保險,我甚至又跑了一趟鄉下,向祖父嘉茂敦清先生請問專業的意見。當專業意見也明確指出,這兩瓶土樣沒什麼不同的時候,我們這一群霞浦的高中女生,便徹頭徹尾地傻了眼。
「那我換個說法,這張快遞單的最終目的,我方才查了一下,就是山形,而我想了這麼一個問題,霞浦有什麼東西,是山形沒有,要專門寄過去,是以塑料布包裝,還很笨重。這幾個條件加在一起,我覺得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
「當然是霞浦北部的特產,含有較多鋁鐵成分而呈青色的青土了。」
按理說,快遞單至少需要有以下信息才能被網點攬收:寄件人、收件人各自的姓名、地址、聯繫電話,以及包裹的內容物。這張單據上,只寫了寄件人名為愛發正史,地址在霞浦某地,留了一個電話,內容物也沒有寫。這個人名我並不熟悉,我也無意貿然去按照地址或是按照電話詢問過去,倒是這些寄件人信息更能吸引我。
「還有那個最重要的問題呢!」當我將自己今天偶然的所得向奈惠說明時,好奇的她始終沒有放過其中任何她未能明白的地方。「那個笨重的快遞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現在臨近日落,放學高峰已經散去,下班高峰尚未到來。無論是超市還是快遞網點都不怎麼熱鬧。這時候,商家這邊理當是抓緊時間整理貨架,而快遞網點這頭則停著一輛大車。大車車身有古賀物流的噴漆,幾位工作人員正在將一個白天來收到的快遞件裝車。
「我們方才不是說了嗎?普通快遞是按稱重收費的,雖然這是他們內m•hetubook•com.com
部的快遞不會找寄件人要錢,但對於運輸成本來說,這一件也是相當高的。換句話說,它既不是貴重品,卻又要當得起古賀物流速遞為它所付出的運輸成本。我們霞浦有這樣的東西嗎?」
再結合寄的快遞特別笨重,又沒有填寫收件人信息反被古賀物流照常收件這兩件事來看,我傾向於將寄件人認定為「古賀物流在茨城(至少是土浦、霞浦一帶)的頭面人物,穿著體面,好用自帶的筆」,他所寄出的快遞同樣是寄到古賀物流的某個周知的下處,所以才不用填寫完整的快遞單,只需要憑自己的身份和某些信物,就能讓快遞網點的職員們效勞。他的面孔無疑是身份的證明,但快遞運輸途中還需要進行分揀,雖然這件笨重的物品會給人很深的印象,但它的「可信度」還是要通過包裹上的某樣東西來證實的,而那就應該是快遞單了。我能相信,這種特殊的筆,理當就是為了這種場合而存在的——它出墨不甚順暢,筆跡卻非常粗,寄件人在使用時還很用力,這不就是為了「匿名快遞」而生的筆嗎?這樣的筆配上較重的使用力道,很容易在第二、第三層的複寫形成特殊的痕迹,而不順暢的出墨又可以防止墨水在大力書寫下過度流出污染紙面。這樣一想,這支筆所寫出的筆跡,彷彿就是昭示寄件人身份的信息。
這並不是書寫者力道不繼,因為我將快遞單翻到背面,還能夠分明地感覺到筆畫書寫在紙面上所形成的溝壑——摩擦擠壓出的縱紋路之間,橫紋路更加清晰易辨。這也不是墨水質地較差——劣質墨水並不能讓拙筆固定在這些長筆畫的末端出現,而是不確定地出現在筆跡的任何一個字的任何一筆當中。再加上我已斷言他書道了無可取,也就是說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書寫法門刻意寫成這個模和-圖-書樣。那麼,問題就只有出在「筆」上了,也就是書寫工具的問題。
作為對書道有若干研究的人,我只要看到特定的一個筆跡,便能大致判斷出他的用筆、著力方式和一些明顯的書寫習慣。若是筆跡的著墨有特定的特徵,我還能斷定出寫字人用筆的偏好。就拿眼前的例子來說,被摩擦下來的這張快遞單是寄件人直接書寫的第一張,完整地體現了原始筆跡。單據上的字是硬筆字,用的是靛藍色墨水;筆跡很粗,約莫有水彩筆或幼兒蠟筆的粗細;在書道方面談不上什麼成就,倒是墨跡呈現一個特殊的痕迹——每當長筆畫的收尾,比如愛和史的最後一捺,正的最後一橫,都顯得力道不足,墨水難以繼續浸染紙面,這些長筆畫便成了前半靛青,中間青藍,收尾淡藍的漸變色彩。
搬完這一件狼犺物事,這五個人都是筋疲力盡。他們紛紛脫下手套,其中一個跳下後車廂,給車廂上了鎖,然後坐回到前面的副駕駛座;其餘四人則回到了古賀物流的門面里。
這個特殊原因想想就能明白:剛才在這些壯實的勞力們將包裹運上車時,最後一段是採取「推」的方式,而快遞單恰好貼在包裹與車廂底摩擦的那一面上。包裹自重顯然是非常重,眾人在使勁發力的時候也沒注意這個細節,而失去了第二張快遞單后,第一與第三張快遞單的聯結也並不緊密,在較大的摩擦力之下,使這張快遞單直接被磨了下來。而這些當事人們也並沒有注意到它。我正好對這個大包裹有很濃厚的興趣:因為快遞並非計件收費,而是稱重收費,這麼一件笨重的東西,快遞費要花上不少,而大件的東西又不太會有貴重物品(因為過於名貴的器物文玩不可能通過快遞這種公共且不甚負責的流通方式轉手),我很好奇寄件人到底是為了什麼願意花上這麼一筆成本。
我在www.hetubook.com.com超市門口出了一會神,趁這個工夫,穿著古賀物流制服的工作人員們便已基本將一天來的收件裝車完畢。一般來說,到網點寄件的都是個人來往的小件,這些工作人員們也是以火場接力的方式將店後方堆積成山的小件一手手接力到大車的后艙。眼見得這些工作人員收拾完小件回進網點門面里,我便有「收件已告一段落」的想法。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些人走進門面卻不是結束作業。在一聲號子之後,便是幾個人合力提著一個大包裹走了出來。我不由得大為好奇,甚至忘了自己去超市買食物的初衷,轉而繞到這輛卡車敞開的后廂一側,等著一看這個大包裹的詳細。
快遞單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雙層紙張,信息只印在最外一層的,這種單子是電子下單的式樣,多用於經常發貨,貨源與快遞之間有密切聯繫的網店等處,發貨人與快遞方都以電子形式存底,到貨后收貨人將外層的快遞信息撕下即可;另一種是三層紙張,層與層之間都有複寫成分,發貨人筆填信息,筆尖的壓力使三層紙都有同樣的字跡,發貨人與快遞各執一張紙質留底,第三張則成為收貨人的憑據。后一種單據多用於偶然的寄遞,這個大包裹便是這樣。三層的快遞單,最後一張背面有粘性,穩穩地固定在包裹的塑料布上,中間的一張已經作為憑據被寄件人取走,而外層的一張本是作為快遞留底,理當在派送時由收件人簽收,然後送貨人撕下帶回,但它卻因為某種特殊原因,現在就從包裹上脫落下來。
首先想想,快遞網點里會有這種筆嗎?顯然沒有。快遞網點提供給客人填寫快遞單的筆必然是便宜的自來水筆,這種筆的筆尖約在零點五到一毫米之間,寫不出那麼粗的筆跡。於是下一個問題便隨之產生:這支筆是寄件人特意帶去的,而現在,又有什麼人會在辦https://m•hetubook.com•com「寄一件快遞」這件事的時候,還特別記得帶一支筆呢?
送走自己的這些同學之後,為了紓解鬱悶的心情,我換了外出的便裝,打算去附近的超市裡為家裡補充一些食物庫存。到了慣去的超市門口,我驀然注意到一個「古賀物流速遞」的網點。古賀物流是域內屈指可數的物流大頭,在霞浦超市附近有個網點本不奇怪。但因為我最近對古賀直氏的事情的上心,使我不由得對那個網點多看了幾眼。
「這我哪裡知道嘛。」
大包裹大約是個長寬兩尺,高一尺多的立方體,外面被塑料布包裹著。四個年輕力壯的工作人員戴著厚麻布手套,各自用雙手托著包裹的底部,以「共同抬重物」的發力方式將這個大包裹從門面后場運到卡車後方。卡車上還有一個人在等候,四個運物人先是共同發力,將包裹提到夠放上后廂底,並且讓一個角先站上后廂。接下來,車上的那個人扎個馬步,雙手提起了扎在包裹上方的牛筋繩,趁著他這一施力分擔了他人的壓迫,站上后廂那一角兩邊的兩個人迅速撤力弓身,鑽到了包裹下方,然後用肩抵住了包裹,發出一聲吆喝;這個訊號又引導最後兩位用手抬包裹的人撤力,一樣照葫蘆畫瓢鑽到包裹下方,用肩發力將包裹撐高。這四個人順暢地發力之後,車廂里站著的人再將牛筋繩往身後拽,這麼五個人配合下來,總算是將這個大包裹給送上了車廂。接著又跳上一個人,和車上原本的那個人一起,將這個大包裹推到車廂的一角。待這些工作都完成後,這幾個工作人員一個個都累得氣喘吁吁,五個人錯落有致的粗重呼吸清晰可辨。
這個包裹看來就是最後的一道了。但我既然是不出力的局外人,自然能比他們多注意到一點東西——在運貨的大卡車開走,其他人八成是坐在門面深處休息之後,我走向原本他們賣力氣的地方,撿起了https://m.hetubook.com.com一張紙片,這便是那個大包裹的快遞單。
「不得而知。」這是垂頭喪氣的我最後的總結:我們費盡心力,得到了一個「古賀直氏在兩地之間倒換土壤」的最後可能,可採集來的土樣又表明「兩地的土壤情況基本一樣」。那古賀直氏有什麼必要在這兩地之間大動干戈呢?其他人儘管對我的方法有著或此或彼的思考,但對於我們面對的這個大問題——古賀直氏無來由地驅逐自己宅基地上的原住人是為了什麼,在場的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都無法給出另一個完全合理的猜測。
因為摩擦,掉在地上的快遞單被擠壓成一個緊密的波浪形。我走到遠處攤開快遞單,發現這張快遞單非常離奇——它只有寄件人信息,沒有任何收件人信息。
霞浦這座城市雖然不大,但隨著物聯網路的發達,每一天快遞的數量也不是小數。在我們住宅區里走街串巷的身影,已經從小時記憶里挑擔推車的貨郎小販變成了騎著載貨小三輪的快遞送貨員。一個工作日的白天,這個古賀物流的網點所接下的快遞件,就已經到了要用大車來裝的規模,我不禁感嘆起快遞行業的發達。當然,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對快遞過度包裝而造成空間浪費的感嘆。
「是什麼?」
並且,我也不用再費心去察訪「古賀物流在這一帶有沒有一個叫愛發正史的頭目」或者「這些信息是不是他本人的真實信息」。因為,這張快遞單上還有一個信息,那就是快遞單號。現在快遞網站的物流查詢功能非常便利,只要在他們的網站上輸入單號,就能追蹤這一單目前到了哪裡,並且最終是去往何地。在理論上,快遞單隻在收件、寄件和快遞方三方之間知曉,這些人之間也無需為快遞件的行程保密。但我可不一樣,雖然我現在只是站在街角的僻靜處觀察這張快遞單,可當我坐回到家中的電腦前,再過得幾天,便能追蹤到這張快遞單最終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