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Nostalgia(懷舊)
第九章 局促

「為什麼要填泥土啊?這箱子這麼重,果然還是泥土占的比例更大吧?」在這番說辭之下顯然是沒法繼續請求朋友讓自己一睹為快了,船戶只好抱怨道。
那個歇息處說實話也著實令人瘮得慌:充其量就是利用船底層動力機關附近的散熱空間,在那裡隨便用簡易建材隔出了若干小間。這些船戶普遍需要在船上待上許久,他們又不是十分注重個人衛生,整個生活習慣和悶熱的環境使這一帶顯得非常邋遢。昏暗的燈光、隨意堆放的雜物、濕熱的空氣,當這位船戶將四輪車順著船內的無障礙坡道推到屬於自己的空間時,他也著實認為,自己這塊環境著實配不上紙箱中的金玉之器。
可我聽完高橋睦子轉述的這一段故事始末后,只是淡淡地回復道:「讓他把箱子扳回原來的形狀,再把倒出來的土重新裝進去、塞嚴實,最後再把紙箱子整個封一道,就這樣交給到時來接收的人就成了。」
現在,這條航船即將靠上山形的碼頭,也就是那位山形的收件人即將要來收取這個箱子。這位船戶無計可施,只好求上了不久前聽說的「自己人找到的一個外地神棍」。他用手機和高橋睦子聯絡,請她轉向我說明這個困境,並讓我為他支一個化險為夷的妙招。
船戶慌忙將這個箱子搶救起來,但這紙箱既是瓦楞紙質地,外邊又不像正規物流訂一個立方體木邊框作防撞緩衝,再加上其中用以緩衝的是鬆散的土壤,不比泡沫有它固定的形狀——於是這一磕便使紙箱有了明顯的變形。並且,本是立方體的紙箱由於變形導致內部體積減小,一些土撐破了紙箱的折縫濺了出來。
「裏面是什麼東西啊?」船戶本就因為重量而對內容物產生了好奇,這個話題一起,他立刻借坡下驢問了出來。
從敦賀到山形的近海航線原本應當是一道挺漂亮的弧線,https://m.hetubook.com.com但由於能登半島的存在,使航線必須要兜個小圈子。然而,能登半島的地形彷彿一個小鉤子,在半島東岸的七尾灘形成了一片靜海,但靜海之東便是親不知子不知這樣一個風高浪急的險地。這艘船在航行到親不知子不知的時候,一個巨浪拍上了側舷。
客船馬上就要靠港,我便先將這個結論告訴了高橋睦子。我心知這兩人的思維轉速難以和我同調,所以也不去為她多作解釋。面對她當然的擔憂,我著重地重複著「這就是我的答案」,就像船戶的友人憑一個沉重箱子就能唬得船戶覺得「內有瓷器」一般,我這個簡單的答案,也被我用一番說辭偽裝成「內有玄機」。在時間的緊迫要求下,她只好將這個法子反饋給了船戶。船戶心裏自然也是一百個不信,但他此時也更無別法,只好遵照我的步驟,重新將土收集到紙箱中,再用船上粗重工具間的膠布將箱子重新固定成大致立方體的形狀。不過,他忐忑地將箱子推到山形碼頭約定的地方,收貨人簡單地將箱子打量了一下,就對船戶道了謝,轉身將箱子推走了。船戶預想中的「當面驗視,然後拿出約定開始訛詐」的劇情完全沒有出現。
客船在觀測到浪頭時已經通過船內廣播進行了預告,客人也都回到了艙室,這側向而來的一個浪頭,著實讓船身傾斜了一個挺大的角度,但有所準備的客人們還是基本無礙。不過,這位船戶的腦中卻是一個激靈,他暗道不妙,慌忙趕回自己在船底的空間。果不其然,在一片狼藉的船底,那個重要的箱子,因為底下固定了四輪裝置,隨著船身的傾斜而滑動,進而從它原本倚靠的一壁滑向了另一壁,並且因為角度問題漂亮地磕上其它雜物,摔倒在底板上。
「是來自唐土的幾件名瓷器m.hetubook.com.com。」船戶的朋友壓低了聲音,湊在他耳邊道。陶瓷雖然現在已經普及,但瓷器在船戶心中顯然依然是與「名貴」聯繫在一起的。船戶既已生了好奇,自也想查究下去。便向他的朋友道:「現在離開船還有不少時間呢,先讓我開開眼唄?」
在依然保持著這種鬆散的契約關係的時候,有這麼一樁看上去很簡單的小事,同樣通過我與船戶住人之間的遞話人——高橋睦子而傳到我這邊:有一位船戶,他現在正面臨一個非常困難的處境,希望我能提供一個為他挽回損失的辦法。
船戶登時明白了自己這「朋友」的用意所在:他讓自己託運過去的本就是一箱不值錢的泥土,但他口口聲聲強調的卻是「一件瓷器,周邊填塞泥土作為保護」。若是沒有這場意外,這個箱子送到收件人手上,當面檢視時,自己可就無言以對了。搞不好,收件方還會強迫自己歸還這件瓷器。
這位朋友似乎覺得船戶沒有將注意力集中到正確的方向上來,於是又在他眼前比了個數字的手勢,這顯然是在提示裏面瓷器的價值,以及它的數量級。眼看船戶的眼眶大睜,顯然是他對這個天文數字的反應。在這樣一番不能再明了的暗示之下,船戶顯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朋友也勸他道:「這個包裹是有點重,推著走肯定比抱著走輕鬆些。而且,這樣也對裏面的東西好。」
「因為要保護瓷器,也只有填泥土才合適啊。」朋友無奈地聳聳肩。「具體給你說了吧,這裏面的瓷器是個開口小,裏面又深的花瓶,要保護它周全,總得塞什麼填充物吧?首先要把它塞滿,它這瓶子又有這麼深,做輕質泡沫的師傅沒法把整個花瓶內部也裝滿,而且就算裝滿了,泡沫固定之後也不好取出來;如果換沙子的話,就會把瓷器表面的釉刮花,破壞美感m•hetubook.com•com。所以我想來想去,只能挑泥土來填,泥土鬆鬆軟軟的,到時候把花瓶拿出來,外面拿水沖一衝就乾淨了。」
那些被古賀直氏趕出原來穩定居住地的住人們,便是在這些客船或貨船上謀生活的人,與過去所稱的「蜑戶」相類。然而他們就沒有登船乘客或是高級船員那般的待遇了,他們的空間往往只安排在缺乏採光、地勢低洼、靠近輪船裝置這些船中最差的地方。這些本住在山形的人們,目前因為一些機緣,正將一宗大的訴求委託給了遠在霞浦的我,這個大的委託雖然小有進展,卻遠沒到雲開日現的時候。不過,他們都是最樸實的勞動者,偶爾小小地抖個機靈也能贏得他們真心的讚歎,這也是我為什麼寧願自己屢遭挫折,也不願輕易讓他們聽到我放棄而沮喪。
情況是這樣的:這些船戶們在正常地為船隻提供服務的同時,也會幫親朋好友做些「捎帶」的活計。舉個很簡單的例子,住在敦賀的某人要把一本書帶給住在土崎湊的某人,若是正規地通過快遞來寄要花一筆錢,若是這本書對方不急著要,敦賀的人又認識一個跑水運的人,這個人所服務的船隻恰巧又有敦賀到土崎湊的航線,那拜託他捎帶這本書就是一個不錯的方法。這位現在遭重的船戶就是這樣:他原本認識這麼一個好朋友,這位朋友托他從博多帶一個包裹去山形。博多到山形這一路,正好在他所服務的船隻的航線上,他便答應了這個請求。
「你也真是。人家要這個瓷花瓶還不是為了種花嗎?種花不得有土嗎?我這麼做還讓他省了到時候買土買肥料的錢呢。」
「都拿泥土整個封住了,拆開紙箱看到的就是上面一層土,看不到裏面的。」友人又這麼補充了一句,以堵住船戶的話頭,打消他這不必要的好奇。這個瓦楞紙箱里雖然裝的是瓷器,但瓷器顯然是易碎www.hetubook.com.com品,為了保證運輸過程中的安全,在包裝時就已經在這個箱子剩餘的空間里都填滿了泥土。
「裏面的泥土怎麼辦呢?也會和泡沫一樣沖不幹凈的吧?」
這時候,船戶才終有時間來推究這其中的道理,但我卻更加不肯將原委告訴他了。我產生懷疑的疑點其實很簡單:船戶的這位朋友向船戶比了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量級,若是他真打算訛這筆錢,何必找上船戶這種幾輩子都賺不到這個錢的人?更何況,若是他真打算向船戶訛這筆錢,那就要留下可供追查的憑據,也就是在運送前,友人與船戶簽下白紙黑字的契約。但船戶根本沒在敘述中提到簽約這一節,所以我便認為,這位友人本就沒有訛詐的打算。
當然,他在船上的工作絕不止坐在底艙里發獃。他將這個箱子安頓好之後,便重新回到甲板和上層,履行他身為底層船員的吃飯營生。原本,這隻是一趟略有些外快的正常的航行,但意外卻突然發生——
通過私人託運的方式運送的東西,本也就不太可能多麼名貴。那為什麼要騙著說紙箱子里有名貴瓷器呢?我想,那無非是一個嚇唬人的借口,唬得船戶在船上戰戰兢兢,不敢打開箱子來看罷了。更何況,這一節事情也與我的若干猜想走到了一起,我才得以給出這樣的答案。
這個國度是個多山的島國,比起顛簸的陸路,大宗貨物沿著海岸線水運無疑更加便利。從古以來,海運就是相當重要的運輸方式,而自古形成的港口貿易城市,也遠比陸地上的交通樞紐為多。舉個例子來說,單是日本海一側從東到西,便可以數出土崎湊、直江津、輪島、敦賀、松江、下關、博多、平戶這一系列貿易港,向陽的太平洋一側數目更多。而隨著近代科技和造船的發達,貨船之外又增添了客運功能。現在的大型、遠洋輪船,它們的空間除了意在陳設富麗堂皇m•hetubook.com.com的游輪之外,大抵都分設客艙與貨艙,以便兼顧滿足各類運力的需要。現在的輪船早不是古時的小舟小筏可以比擬大小,就算是百千人同在一艘客船上,每個人的生活空間也依然非常寬裕。
在博多進行交割時,朋友交給他一個瓦楞紙箱。這個紙箱分量真不小,以至於他朋友不得不在紙箱下方固定一個四輪裝置用以推動它行進。起初,這位船戶看這紙箱也不過是一台壁掛空調外機的大小,便打算自己提它上船,把四輪裝置留給朋友;但他雙手一提,才知道這個四輪裝置還真是有必要留著。
船戶想了想,認為是這個道理。再加上瓦楞紙箱的四角、裝訂的縫隙也隱約透出若干硃紅色的顆粒,便沒再疑問。他也明白,他這位朋友的瓷器,若是給快遞來運,運費且不說,搞碎了還沒地方說理去;而且他給自己出的價格還是挺誘人的,他又已經把保護措施考慮得相當周全,甚至還提前考慮到它的重量而安放在四輪裝置上,不用自己費多大力氣。換句話說,自己無非是推一輛稍有些重的行李車放到自己的生活空間,到了山形再把它拿出來交給對應的聯絡人罷了。反正對於輪船來說,多這麼一箱的重量根本無足輕重,他很快就跟友人說定,按照他的要求把箱子帶回了自己在船上的歇息處。
「紙箱這麼一摔已經快癟了,裏面可是還有瓷器呢——」船戶心想,紙箱變形成這樣,箱子里的大花瓶的安危就難說了。他也不顧包裝的完整,重新立起箱子后,順手便摸了一把利器割開封裝膠帶。然而令他驚詫的是,他兩手在紙箱的土裡一通刨,愣是沒發現瓷器。別說是大件的花瓶了,就連一小塊碎瓷片也沒找到。船戶體軀陡然一震,他索性將紙箱一翻,乾脆將所有的東西都倒了出來。然而實施也印證了他心下那個可怕的預想:紙箱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同樣的土,根本沒有其他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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