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Nostalgia(懷舊)
第十章 漂洋

「是的。填海反倒正需要這樣可以批量生產又類似土質的東西,總之這些東西造好之後我估計八成是又倒回了海里。」
這些人憑藉觀察無法得出更進一步的結論,只能帶著紛紛的議論重新融進嘈雜而鼎沸的碼頭一帶。但他們也沒有死心,等到這個撈外快又吝嗇的傢伙幹完這一筆,重新回到同行的崗位上,又一次向周圍人開口討要舊衣服時,大傢伙不約而同,集中將他圍了起來,打算用硬陣仗來逼他就範。打頭的幾個人便藉著這個威勢向他問道:「你要這許多衣服幹什麼啊?」
大家起初猜想,他討要破舊衣物,估計就是給自己干那種有味道的外快而準備的。不過有些人又想多了一步:如果他只是為了去拉藤壺,討衣服的範圍理當限於他交情深的一小撮人當中,並且要到三四套衣服也差不多夠用了。現在看他這副討衣服的架勢,倒像是來者不拒,打從開始就像是要收個百十套衣服一樣。於是大伙兒便納悶了,他要這許多舊衣服幹什麼呢?和他交情比較好的人已經拿了若干衣服給他,有人便開始記錄他的行動:
家中寵物多年來理當早已習慣主人的氣味,不至於躁動,突然的抓撓只能源於偶爾的刺|激,我想那就是藤壺的氣味吧。船戶家的大黑狗對藤壺味道有特殊反應,所以每到運藤壺賺外快的時候,船戶都不得不對自己身上的味道大為苦惱,因為狗不僅會來撓他,還會讓他這個對狗苦手的人產生過敏反應。
男方也不是完全樂在其中地去拉藤壺賺外快。每次拉藤壺日結的工錢,其實是他填補自身空虛,外出尋花問柳的花費。對內,他謊稱拉藤壺是船戶偶爾也需要做的工作,但這到底是一個託詞,大黑狗對刺|激氣味莫名的反應還是引起了其他家庭成員的注意,並且也憑藉狗出色的氣味追蹤能力獲得了一些端倪。於是,這個撈hetubook•com.com外快的船戶勢必要進行反偵察作戰,他的策略便是向他人討要舊衣服,讓它們同樣沾上自己和藤壺的氣味。每當他跑一次外快,便製作這麼幾件衣服作為「疑兵」,收工之後就可以將它們丟棄在岔路口死胡同的垃圾箱里干擾追蹤,自己則換上氣味少的衣服金蟬脫殼。
「填海造陸。」
「是啊。」高橋睦子點了點頭。「他家有條很兇的大黑狗,他自己怕狗,平日里歸他老婆養。但這狗又不知道怎麼的,反而粘他,搞得只要他在家裡狗沒拴繩,就會弄得他非常難受。」
也還是因為這個國度是個島國,本土的各種物產和更多世界上的林林總總,流通的更大的部分其實是通過海運或空運輸入或輸出。這種「外洋」的標籤往往在我們心中代表一定的距離感。就拿《椰子之實》這首童謠來說,詞作者在南國,在海邊撿到一個被海浪衝上岸的椰子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但正由於這個椰子是其他海島(儘管也沒相隔多遠)漂洋而來,便激發了作者的「遊子離鄉」之情,這才催發了他的詩興,進而產生了這樣的詩篇。
那麼,他要那麼多舊衣物的原因,就是為了讓自己即便是運藤壺也不至於沾上太多氣味嗎?我覺得也不是。他討要三兩件舊衣專門在運藤壺時穿,然後在幹完這趟活之後徹底給自己洗一洗,倒也能起到消除大半氣味的功效。如此高頻次地換衣服,給我的感覺便是「不再像是遮蔽我們人類的嗅覺,而是更為靈敏的嗅覺」。我才因此猜測了「他們家飼養寵物」這一條。
我的猜測得到了驗證。其實也稱不上是猜測,因為我也注意到,這個撈外快的船戶在眾人合圍之下給出的解釋雖然看似證據鑿鑿,但那只是糊弄船戶們不懂其中因果關係的說辭罷了。他背上和手上的反應並非因藤壺m.hetubook.com.com的氣味而起——作為常年在碼頭討生活的人,對海中生物的氣味應當有些天然的適應。若是被海洋物種的氣味弄得過敏,就該是更加劇烈的全身反應。而且,他將手部抓得發紅出血,說明那一塊非常瘙癢;但反過來,他卻沒抓撓他的背部。所以我懷疑這應當不是單純的過敏,而是兩種癥狀的混合,一種狀態造成皮膚上可見的變化,而另一種則讓他手部皮膚破損見血,並且我懷疑這第二種便是家中寵物的抓撓。
為什麼他要這樣頻繁地換衣服呢?每次換下的衣服又到哪裡去了呢?這些問題即便是跟隨他的觀察者也不得而知。此外,觀察者還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近來干這撈外快的活,似乎並沒有把工錢當面結清。正常來說,這個臨時的外快大約一個月才有一兩回,時間也不確定,所以工錢一般是干一回結清一回。但偷偷觀察他這次幹活的人卻說,他好像幹完活就重新開著摩托車回到家裡睡了,就沒提結工錢的事。他這種干粗活的也不會電子支付和銀行轉賬的門路,也可以認為不存在通過非現金手段支付的可能。
外海風高浪急,出海的海船也必然要比航行於沿海或內河的船來的大而堅固。但海船比起內河航船也有個很頭痛的問題——船體水線以下的部位,會有某些海洋生物附著其上,其中最麻煩的就是藤壺。藤壺外殼堅硬,底盤分泌的藤壺膠的粘合力又強得不像話,使得這種生物無數年來都以附著和寄生作為生存方式。船底要是被藤壺、貝類、海藻等等當成了固定居所,那整個船隻的自重要增加,行船的水中阻力要增大,對海航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每當海船停港,清除船底附著的水生生物就成了必須的工作。無論是造船時在水線以下使用特製漆材,還是港口作業員使用大功率刷子撬掉藤壺,現代和圖書的人們依然不斷地在探索與藤壺這種老賴生物對抗的方法。
「是啊。」高橋睦子點了點頭。「嚴格來說也不是生產化肥,充其量就是一個垃圾再利用設施。比如說,在這裏將分類好的建築垃圾重新粉碎成無機顆粒,再拌入像粉碎的藤壺那樣的有機質,兌上水,這就又重新成了類似土壤一樣的混合物了。當然,這樣做出來的混合物沒辦法像土壤那樣種植和栽培,但也有地方會需要它。」
「原來是這樣,這樣一說,藤壺倒也算落葉歸根,它的分泌物把那些混合物粘在一塊,倒也對填海有幫助。」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又說道:「再問個私人一點的問題,那個運藤壺撈外快的船戶,他是不是家裡養狗,但他本人其實對狗很不好受?」
「這不可能,這傢伙對錢那叫一個上心。」隨即群體里又有人予以了斷然的否定。「你看他找咱們討要衣服的時候,說過給錢的話嗎?完全沒有。所以這足見他的吝嗇了。換做是你,你要在咱們這些兄弟們當中去要幾十套一百套衣服,你不拿點錢出來意思上也說不過去吧?」
「大家雖然聽著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但他用手將外衣除下,大伙兒都起親眼看見了他背後因為昨天的外快工作而落下的紅斑,這也不由得大家不相信。他又挽起袖口,向我們指了指手臂,這一部分同樣是因為外快而造成的影響:只見他的小臂有一大片地方異常鮮紅,像是皮膚被撓得破碎而充血的現狀。見此,大家也沒話說,只能各自返回工作崗位。在後來,大家考慮到他沒有人接班,自己又被指名道姓地要求來做這檔子事,所以還是本著善心,力所能及的都為他提供了一些支持,舊衣服什麼的真的也給他了不少。」
「老夥計們,我這不是……身體上鬧了毛病嘛……」被周圍人壓迫得實在沒辦法,他才扭扭捏捏地給出了自己的交代。原來hetubook.com.com,他隨著年紀增長也有了體質上的變化,特別是自己也開始受不住藤壺的氣味,每當自己聞到這味道,他背後就要過敏,起紅疹子,瘙癢難以忍受。然而前面的十幾年已經讓一切都形成了慣例,其他人都不願去再接這個活,他推脫不開,就連船底清理和肥料生產這兩頭也都是直接找上他。藤壺氣味嚴重,並且氣味似乎也有如本體一般的吸附力。以至於他只要跑上一趟,外衣就要沾上令他過敏的味道。這樣一來,他每到跑這種外快的時候,就不得不預備上好幾套舊衣服,走一趟換一件,才能時刻保證自己當前穿的衣服上沒有太大的藤壺味道。
「可能也只是忘記了這一茬吧。反正彼此都是熟人,大可以聯繫之後下一次再一起結算。」埋伏的刺探者當中有人議論道。
他每收到一些衣服,都會存在自己的住所。平日里,他在碼頭上賣力氣的時候,還是穿著他習慣的自己的衣物,但到了干外快的時候,他便會大張旗鼓地,從住所里拿出十幾套衣服塞在自己的摩托車上,再開向干外快的地方。好事者又埋伏在他開車運藤壺的路上,每當那個標誌性的異味逐漸濃郁起來時開始集中注意觀察。這時候觀察者們發現了一件事,這個運藤壺的傢伙每在觀察區域里出現一次,都換了一件不同的衣服。看來他大量地討要他人不|穿的舊衣物,是供自己在運藤壺時換用,並且每運一趟都要換一套。
再加上,這一家飼養一條大黑狗,卻還有人對它過敏,我不由得生出了一個猜測——這個家庭的內部其實並不和睦,可能一方存在著露水承歡的舉動。若是把這個猜測拓得完整一些,便是這樣:
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這位喜好有些獨特的船戶忽然開始在船戶群體里四處活動,內容也很簡單,就是向他的同行們詢問「有沒有適合他這個身材的,自己卻不再穿的舊衣服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他詢問的範圍相當廣,幾乎是在碼頭的同行里見人就問,所以這些集中在古賀宅基附近的船戶也普遍都感覺到有這麼回事。
這些船戶們自己所打聽到的情況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整個群體姑且採信了這個人的說法,但還是有個別比較精明的人心下的疑竇沒有完全消除,再加上外快工錢兌付不及時這一節並他也沒有給出解釋。故而這個故事也還是最終移到了我這邊。我在聽完這些故事後,心下也有了一些猜測,並且為了驗證,我先是向高橋睦子反問了幾個問題:
「粉碎后的藤壺可以用作化肥嗎?藤壺的分泌物粘合力非常高,要是粉碎后和泥土拌在一起,我猜,搞不好會把泥土都整個粘成一塊。而且,山形這邊也沒什麼做化肥的企業,大宗的化肥生產都在新發田那頭,就算藤壺真是拿去做化肥的,那也應該是拖到新發田那邊去才對啊。難道是這附近新投產了什麼化肥的生產線嗎?」
歸根到底,這還是一場假鳳虛凰的鬧劇,我不由得為這個故事而深深惋惜。
清理下來的藤壺甚至都沒什麼太好的利用手段——除了某些品種作為食用,輸出給願意吃它的國度,其餘的也無非是粉碎后埋進地里,讓自然來慢慢消化它們。山形的那些船戶們偶爾也會接到這樣的活計:從專門的清理公司用車運走一車一車的船底垃圾,送到垃圾處理廠進行粉碎,再送到肥料廠拌進成肥。雖然這些人們身上常年有著海洋的氣息,但藤壺自身,特別是藤壺內部的軟體被粉碎后更是散發一種獨特而刺鼻的腥味,船戶們也因這個緣故非常不願意去干這個活計。不過,有個人似乎卻是另類一般,非常熱衷於撈這個外快。你情我願之下,這十幾年,這個活似乎都由他家承包了。這個特立獨行的船戶並沒有捲入此次船戶們與古賀家的爭端當中,但他還是因為一件事情與我的委託人船戶們聯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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