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物質經濟飛速發展的今天,貧富差距日益懸殊,人與人之間的階級感、距離感也相應越發明顯。得名于《聖經》的「馬太效應」便是這個現象的反應。因為距離感的增強,相應也催生了「不信任」、「不平衡」和「仇視」的負面情緒。船戶這群普通的勞動者,和古賀直氏所代表的成功的富商,他們的關係用劍拔弩張來形容也一點不過。先前,我因為「土質」的問題向自家的學究耆宿,也就是我的父祖詢問過。聽到他們的答案后,我就已經知曉了古賀直氏的用意。但我將用意向父祖報告,並說「打算將結果回報給高橋睦子」的時候,這兩位長輩卻提醒我說,這兩個階級之間可能會因此激化矛盾。這讓我陡然意識到,徑直把真相說出來可能是欠妥的,所以才編了這麼個五色土的故事,先搪塞過一陣,以待事態的發展。
「自然不是。」我這樣回答明石同學越發接近真相的提問。「這是新制的一個陪葬品。」
「古賀直氏顯然是這個時代的商人。為了利益最大化的考慮,他絕不會養著這一大批吃閑飯的人。所以,古賀物流之所以現在是這個樣子,必然有它『上一代』的傳統在,那便是過去那種『重人情』的模式。而主持這個模式的又必須另有其人,所以我才能肯定,古賀物流一定不止這一任當家。至少是第二任的當家古賀直氏也是這個姓氏,便說明這理當是一個家族繼承的企業。這樣一想,能夠在交班后依然在古賀家的家族企業中保有相當的控制力的,只能是古賀直氏的長輩至親。」
「甚至,我們可以這樣想:古賀物流速遞在快遞行業中算得上有不小市場的企業,快遞行業也不是什麼夕陽產業,依然有很好的生存環境。古賀直氏完全沒有必要選擇急流勇退嘛。再者,如果是真的想功成名就衣錦還鄉,那也該在抽身之前和-圖-書
打點好企業的未來,比如最重要的是指定一個繼承人並讓他建立自己的威信,而不是在走後留下這麼個群龍無首的攤子。」
在現今渠道利潤空間不斷被壓縮的形勢下,快遞行業顯然也要壓縮自身的運營成本,而縮減人力便是很重要的一環。換句話說,古賀物流速遞完全可以裁掉若干冗員,省下一大筆人力方面的開支。
這兩處為什麼不正常呢?可以這麼想:一個快遞企業的工作者們在城市的街道里穿梭,往往是星星點點的派件,並且一個人負責一大片,絕不會有兩群同樣企業的員工聚集在城市的一處。就算是內部讎隙打算在街頭靠拳頭理論,這些人也有足夠聰明,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還穿著自家服飾做這等事。再說另一頭,一個攬件網點里有四五個人同時在班,這也顯得很不正常——因為攬件網點並非倉庫,不會有太多散件需要分揀。而派送員此時正開著車在外派送,也不可能留在網點里歇著。這樣一來,攬件網點只需要一兩個人在這裏看著攤子就行了。這兩個鏡頭共同透露出的信息是,古賀物流速遞的僱員十分冗餘,在必要的限度之上還有許多無謂的雇傭開支。
這便是我對明石同學所說,古賀直氏絕不是「衣錦還鄉」的證據。古賀直氏是在商海中沉浮的,很難是個寬厚的君子,從他驅逐船戶們用的是手段,而非開誠布公地請求幫助、先禮後兵便可看出。這樣一個有手段的人,焉能徒然讓自己的事業群龍無首?
「嘉茂同學,這些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在入土前,將逝者生前的愛用、常著、喜好之物一併帶入,這是很多地方都會有的喪事習俗,衣服、被褥、婚戒等等陪葬品都在此內。除此之外,另一種陪葬品則是「奢望之物」,也就是生前望眼欲穿、為之奮鬥,卻未能得到或者未能完全得到的和_圖_書東西,一個最宏大的例子便是秦始皇的陪葬品——兵馬俑。再具體到古賀直氏這裏,則是這樣一個情況:古賀直氏這位亟待入土的親人,更是古賀物流速遞的一個元老,或許說是締造者都不為過。也許出自他的遺命,也許出自古賀直氏自發的景仰,一個展現他拼搏軌跡的功業錄,被加入了他的陪葬物中。這便是具體到市町一級的板塊圖,不同的顏色並非代表不同的派系,而是古賀物流速遞在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年代拓展業務的情況。比如說,青色土代表已站穩腳跟,或者說是作為大本營的區域,白色是正在發展並且比較順利的區域,紅色是涉足發展卻遇到抵抗的地方,黑色則是未開之地。這是我猜測的一個例子,具體什麼顏色代表什麼意義,這便是古賀家才會去細究的安排了。
「所以,嘉茂同學就編了一個五色土的事情來搪塞我們?」明石同學不滿道。
方才,明石同學問我,這件事情大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推進,沒必要這樣暴風驟雨地趕走船戶,徒增人際間的摩擦。而我的回答則是,古賀直氏是因為自家的親人新近去世必須葬入家墓,而不得不採取急切的非常手段。
「那麼,我還有第二個問題。」明石同學咂了咂嘴。「現在,你要怎樣解決這個情況?
「明石同學,你設想一下這樣的情景。這些船戶們盛怒之下,找到我委託這個事情,我照實地向他們說『古賀直氏趕走你們,是為了把他家的祖墓整個遷到城郊去』。聽到我這話,他們豈不是得糾集人手,去把古賀家的新祖墓給刨個底朝天?這難道是個好結果嗎?」
古賀家的堅持似乎介於兩者之間。這一家雖然沒有林立堂皇的墓碑,卻也不願令自己的先人在寺社接受只如常人一般的待遇。所以他們的做法是將先人埋入自家的土地上,卻也不在地表之和-圖-書上做過多的招搖。
「其他的,嘉茂同學你大抵講清楚了。」明石同學在腦中想過一遍我所作出的說明后,默然點了點頭。「但還有最關鍵的兩條:第一條是:你是怎樣看出古賀直氏那位新近去世的親人,其實是古賀物流速遞的締造者?」
在形形色|色的人生中,八苦前四,也就是生老病死都是避不開的。不同的地緣和文化,對生老病死有著不同的理解,也衍生出了不同的,舒緩這四苦的儀式。比如古來便有的慶生席、鎮魂式等等。而在這當中,儀式感最強,程序環節最為繁瑣的,無過於是為逝者舉行的入土儀式了。在東亞這個文化圈,古來是奉行入土為安的。但近來因為生人的膨脹和隨之而來的用地需求,入土的概念也隨之變遷。現行的通用做法是,一座城市往往會有由神社或寺院管理的公墓,以家族為單位立起碑石,碑石之下則收納這一家族所有離世者的骨殖。
我之前說,用量過大的黃土是搬遷祖墓的需要,其他的四色土作為木製板塊拼圖的填料,因為任何平面地圖只需要四色便能保證任何毗鄰區塊顏色互相不同。可是,這個木製板塊,雖說暗合古賀物流速遞目前劃分成四個派系的員工的服色,但這個政區的版圖,當真是用來反映古賀直氏派系分佈這麼個看上去「沒什麼用」的東西嗎?
「這就要說起我們之前對古賀物流那些照片,以及我自己碰到的古賀物流員工們的觀察了。我們也從一個比較『常理』的角度去想:一個物流企業,他們的人力成本,除去比較核心的總部門的行政人員(這些人上班也不會穿那些五顏六色的服飾,而是普通的襯衫西服職場裝),此外絕大多數的人頭,應當是快遞的攬件分揀倉儲運輸派送等等各個環節的工人,其中分揀派送更是大頭。但我們卻看到了幾個不尋常的場景:比如說,和圖書身穿紅色和青色工作服的古賀物流速遞在街頭對峙;又比如,在霞浦的那幾個工人在把青土搬上運輸車后,集體回進了那個固定的攬件網點。」
古賀直氏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做了一個大胆的決定——將自家的家墓再一次搬到城市的邊緣。如果只是「另起一片宅基」,那倒是很簡單,把市中心的土地賣掉,再到郊外買一片新的便搞定了。但既是搬易家墓,要做的就不僅是易地了。因為那一片土中埋有先人骨殖,把家墓搬走,就非得把腳底下那一片土也跟著搬走不可。這也就是古賀直氏趕走自家宅基上的船戶,並興起一個戒備森嚴的工事,在裏面將兩地的土不停交換的原因所在。
起先,我的想法是:古賀直氏雖然抽身而退,但依然留下了某種控制自己的企業的手段。而那個木製的政區拼圖框架,我原以為這便是他整頓派系衝突的關鍵所在,當這樣一個東西送到現在群龍無首的古賀物流速遞決策層時,將會引發那裡的若干波瀾。但河內同學去手工藝小街實證后,回答我說「試作品是熏黑的模樣」時,我便意識到「這東西其實是陪葬品」,進而算是全盤明白了古賀直氏的意圖。
「古賀直氏卻也是實打實地去弄了五色土嘛,所以我的回復也不能說是『耍了他們』。不過,說我『利用了他們的信任』這一點是事實。如果船戶當中存在有學問,特別是古代禮儀方面學問的人,他若是聽到古賀直氏這些舉動,就能直接挑明古賀直氏的意圖,而不用從高橋睦子繞一個大圈子到我這邊了。」
古賀家所擁有的宅基,在數十年前還是城市的邊緣——選擇城市的邊緣安家,可以在受到較少非難的情況下向外圍多圈些土地,這是當時乃至現今大戶人家的通行做法。不過,戰後的發展速度遠非過去的速度可比,幾十年來的發展讓每一座大城市和圖書的邊界都迅速向外擴張著。這使得古賀家的宅基早已不再是城市的邊界,而是城市中間的一片普通的土地了。在城市中間,自己的一舉一動便多了無數個觀察的視角。我們都很在意與周圍人的人際,若是像過去那樣,在市中心為自家的故人吹法螺、請僧人,鄰家顯然不會高興。
「因為民俗不僅是我們的『生俗』,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組成部分,那就是『葬俗』。那天,我聽河內同學說起她去山形手工藝小街實地驗證的結果。我注意到她說的『那些試作品的木材黑不溜秋的,像是被煤油熏黑了一樣』這麼個細節。正常來講,做拼圖所需要的木材,是在一塊大的板材上劃出界線,然後精細地操作切割工具達到拼圖效果。作為外框,理當用清漆之類打平磨光,以便拼圖板塊放進去,可河內同學說的那個,彷彿是被煤油熏過的處理方式是為了什麼呢?沒有什麼木材是天然就黢黑一片的,木匠有意這樣處理,也定有它的作用,而這個作用便是防腐防蛀。看起來一抹黑的東西是渣油調和透漆的配料,用來保護木材不受蟲蛀。」
「這樣的話,你要怎樣向你的委託人們交代啊?」明石同學依然很不滿。「他們滿懷期待地希望你為他們揭露真相,結果你卻聯合古賀直氏一起耍了他們一手,這可是事實啊。」
這隻是現行通用的做法,對於一般的家庭來說,這樣的做法是最為經濟的。但也有一些家道殷實、家貲豐厚的大族依然保有身份上的高意識,他們依然堅持在逝者的儀式上的繁文縟節,甚至不惜因此而產生的大破費。一個具體的表現便是,一些遠近聞名的「豪族」,他們會在自家的土地上開闢一片「家墓」,然後為每名家中顯貴立上一塊雕龍畫鳳、富麗堂皇的碑石,再大書特書該人其實難副的「豐功偉業」,這便是足以款示賓朋、教育後人的好談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