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了李二,於是後面的話也沒有問完。
「臣犯了一個錯誤,」老人溫和而平靜地說道,「所以臣不能離開。」
然後他撞上了站在他身後明明看到這一幕,卻退也未退,更沒有給他讓出半個位置的賈詡。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行事當有準則,不令你阿母擔憂,也不令你的父親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當再三思量。」
他是看不到那個縹緲而明亮的未來了,但他的確還有一點用途。他既是公卿之首,又是刺殺董卓的主謀,如果他跟隨呂布逃走,天子將成為西涼人發泄怒氣唯一的目標。
「陛下最需要臣的時候,就是現在。」他像在聊每一天的朝政那樣,不疾不徐,也沒有絲毫的慌張和悲切,「臣當奉身以死,報陛下,報社稷。」
「李郭二賊勢大,長安既破,必不利於卿,聞溫侯曾欲攜卿同出,」小皇帝有些迷惑地看著這個老人,「卿為何不與溫侯一同離開?」
但更顯眼的是坐在板車上,半身是血,拄著一把出鞘長劍的少年。
於是她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不管怎麼說,我總以為你會高興一些呢,因為你應當高興一些,畢竟我研究清楚這個升級機制之後,在告訴你之前,你是可以高興一些的。】
……三郎?她十分迫切地想要開口說話,但她既沒有睜開眼,也沒有能開口說話,甚至連手指都不能動上一動,那兩根弩矢讓她失血過多,哪怕她的身體異於常人的強壯,又有一身戰鬥裝備作為防禦,她仍和圖書然虛弱得無法作出什麼反應。
……她到底是為啥升級的?
【上一次你升級時,我就有一些猜想,這次我基本可以確認了。】黑刃說道,【你想聽聽嗎?】
那個「世界」已經破碎很久了,只是除了賈詡之外,任何人都沒有察覺到而已。大漢最後的榮耀,最後的威嚴,以及最後那一點能夠受人憑弔的殘骸,都將在絕對的暴力之下碎為齏粉,一同碎為齏粉的還有那些守節秉義、忠貞為國的迂腐玩意兒。因此他不介意再上前踩一腳,稍微加快一點進程。
一口氣噎在李傕的胸腔里,咽不下,吐不出。他突然意識到,他是不可能摧毀這個老人的意志的,無論是王允的品行還是出身,對他而言都是難以逾越,甚至只能仰望的一道天塹。他甚至也理解了董卓與呂布都被這個老人利用算計的緣由——在他們這些出身寒素,性情粗野的邊地武人心裏,王允的舉止風度,都代表了他們所嚮往的,純粹而高潔的世界。
這不是她的錯覺,她的確是升級了,她幾乎已經忘記她還能升級這種事了……
誰也不想對上他的目光,當然就更不想試試他的劍法。
黑刃似乎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
所以對於陸懸魚而言,出城的路在經歷那一次波折之後,倒還不算十分艱難,畢竟三市這附近並非公卿居所,他們這些瘋狂往外跑的老百姓當然從顏值到風度更沒有半分肖似王允的子嗣。
她從板車上猛地跳下來,於是所有靠m•hetubook•com•com
在板車上小憩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聚過來問長問短,但她無暇回應任何一個人。
【他沒有令他的父親蒙羞,他的確做到了承諾的一切。】
【你要休息一下嗎?】黑刃十分客氣地問道,【你現在跟廢物沒什麼區別了。】
離城門還有一段路,路邊屍體一具疊著一具,還有些沒有立刻死去的,或是那些已死之人的親眷,趴在那裡嚎啕哭泣。
【他平安嗎?】她在心裏急切地問道,【他和蕃嫂子,還有阿浣在一起嗎?她們怎麼樣?他……】
【當然,首先我要恭喜你。】
黑刃偶爾說話會陰陽怪氣,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它今天陰陽怪氣含量超標了,而且話里藏著一股不懷好意的味道。
當那輪紅日映入她的視線時,她似乎肺部充滿了新鮮的氧氣,身體里流動著充沛鮮活的血液,以及那種更加強大的,能令她屹立在大地之上的力量。
王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子面前,將軍竟縱兵如此,作威作福,又何必問董卓事?」
三郎是個好孩子,這不錯。但李二曾經也在這條巷子里有過急公好義,豪爽大方的名聲。
身邊有人在哭,好像是同心,又好像是羊家的兩個孩子,她似乎聽到董白問了一句,於是有人回答。
無論經歷過多麼痛苦的一夜,太陽都會照常升起。
因此李傕與郭汜在宣平門樓下等到的,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焦躁而絕望,惶恐得如同喪家之犬的王允。那個老人黑袍www.hetubook.com.com方履,腰佩長劍,甚至連頭上的進賢冠都理得一絲不苟,莊重而凜然的風姿令李傕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說。】
「那是陳家三郎。」
想象中的圍追堵截並沒有到來。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聲音變得歡快起來。
在這樣的亂世里,只要有一點機會人就想活下去,三郎也並不例……
……那個能為史書所載的世界。
【你一定等不及了,所以我要告訴你——我親愛的主人——當你願意為之戰死的家園被徹底毀滅時——你就升級啦!】
陸懸魚終於決定問一問黑刃,【你知道三郎怎麼了嗎?】
那些高級將領自然更沒心情,他們在忙著衝進宮中,瓜分董公留下的最後一點遺產,並且商議整個朝廷的去留。
【……別墨跡,】她說,【我哪來的心情。】
在倉皇的公卿大臣之中,只有司徒王允陪著十一歲的天子,登上了宣平門樓,沉默地注視著長安一片火海。
「將他帶走,」李傕終於回過神來,不再直視這個老人,而是吩咐左右侍從,「全族下獄!」
王允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十一歲的天子還不是很明白,但他總歸知道身邊的這個老人是大漢最後的忠臣了,因而他又一次急切地想要說服他,「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卿可速去,以待來日?」和-圖-書
賈詡冷眼看著李傕與王允對峙,此時終於上前一步,聲音並不高地提醒了一句,「將軍。」
【……什麼?】她沒意識到她哪裡想得有問題,【三郎到底如何了?】
有搶車的,有搶馬的,有搶牛羊的,還有搶女人,搶糧食的,她們這輛馬拉板車幾乎把所有資源帶了個齊全,因此就略有些顯眼。
黑刃避開了她的問題,既沒有說三郎究竟如何,也沒有說起蕃氏和阿浣,他用前所未有的莊重語氣,對她說道。
區別只在於有些人在華美的宮殿中望著它,有些人在尚有餘燼的廢墟中望向它,還有人在泥淖中的樹下望著它。
但只要他留下,他能夠想方設法將西涼人的怒氣盡量地聚攏在自己身上。
天子聰慧而有仁心,雖然年紀尚幼,他已經忍不住去想象,這位皇帝親政之時,那個海晏河清的大漢天下了……但他的微笑很快收斂了起來。
「王司徒,」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上前,左手按劍,語氣不善地問道,「董公何罪?爾竟行此下作事?!」
阿浣只是三郎一時異想天開撿回來的小女孩兒而已,非親非故,甚至也還沒到能夠產生愛情的年紀,她想,如果三郎丟下了母親和阿浣,自己逃走了,她並不能苛責他。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搜捕全城,不許跑了一個姓王的和圖書!」
這位身著黑袍,因而顯得格外清癯孤高的老人耐心地聽到最後,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不,你錯了。】黑刃突然說。
「無論將來如何,我總會護著她的。」
【你要是有能耐,】她說,【你就憋著吧。】
長安城外原本是平原,但皂河被塞滿屍體之後,河水自然溢了出來,四處橫流,將長安附近百十里地變成了一片沼澤,到處都是將要腐爛的屍體,自然也就到處都是這股撲鼻的惡臭。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變得很溫和,【休息一下吧,我來警戒。】
但她還不能完全地掉以輕心,因為秩序崩潰了之後,除了西涼兵的燒殺搶掠外,賊寇也迅速地出現了。
這個長安之夜裡,到處都充斥著這樣的聲音,因而及其紛亂嘈雜,但合在一起后,又令人心中無端生出死一般的寂靜與凄涼。
事實上,大部分西涼兵都是由中小軍官帶領著,漫無目的的在城中劫掠而已。盛宴開始前他們或許還有鬥志,但當他們終於可以在王城的屍山血海上享用饕餮大餐時,這些人其實根本沒心思出城追擊某個小人物。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板車行進得有些遲緩,周圍又升起了令人窒息的惡臭,令她幾乎無法呼吸,於是不得不從泥淖般靜謐而黑暗的睡眠中稍稍蘇醒。
在這樣的滅頂之災面前,誰知道誰會怎麼選呢?
李傕對上賈詡那雙平靜而略帶一點嘲諷的眼睛,心中的敬畏便轉為了蓬勃的怒氣。
【……能等出了城再嘴欠嗎?】她昏昏沉沉地在心裏反駁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