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士兵精壯善戰是真,對外敵時不肯用心也是真。對他們而言,似乎只有一種情況能激發他們心底血性,那便是他們所信服的,同為丹楊人的軍官戰死——為他們的丹楊老鄉復讎!
那許多長戟帶著怒氣,一瞬間便戳了上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腳掌輕輕地撐在地上,準備再向前揮出那一刀時,身後的弩機絞緊聲清晰地鑽入了她的耳中。
「將軍!」
他們甚至顧不上回頭再看自己的家園,就那樣凄楚地,踉踉蹌蹌地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她看不清是誰第一個跪下,而後接二連三。
許耽臉一板,「你現在手上沒有了神劍,憑什麼喝令我?我憑什麼要聽你的命令?!」
「我豈是三歲小兒,任由你愚弄不成?!」許耽罵道,「我隨陶使君剿過黃巾,自然知道你們那套把戲!來人!給我綁了他!」
她將目光收回來,看看有人牽過來一匹馬,準備將她扔到馬上,於是抓緊時間問了個令她十分不解的問題。
她的瞳孔忽然縮緊。
照亮整個黑夜的火光也被那道光芒映得失去了光輝!因而前排那近百丹楊兵在這一瞬才發現,那如同雷電一般的光輝並非來自神劍「列缺」,而來自陸懸魚持了匕首的那隻手!
許耽居高臨下,充滿憐憫和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揚了揚下巴,「放了那些人。」
許耽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最初的驚詫過後,他只是感慨了一句。
長戟雖無形體,卻帶鋒刃,有寒光!
「我的丹楊兵保護了他們,他們就該為我而死。」許耽冷冷地說道,「把劍扔下,否則我就殺光他們!」
直到那個沙啞疲倦的聲音響起。
「放箭!放箭!」
……如果是丹楊兵,為何她面前的那些丹楊兵神情卻變了?
「許將軍,你留我這條命做什麼?」
從古至今,住在城邊的就沒有有錢人,這些百姓也幾乎都是黔首,整日忍受欺壓慣了,現在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用武器脅迫著走出來——或者更狼狽些的,甚至是爬出來的——卻嚇得連哭聲也漸消了去,只有母親會小聲哄著孩子,想要讓他們止住哭聲。
「是郭嘉!是曹操帳下的郭嘉!他寫信與我,他謀划的這一切,若非形勢所迫,我——」
「你不知道……浮屠教徒信我是滅世佛么?」她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不怕遭報應嗎?」
這位貌不驚人的武將「呸」了一聲,「我一見你便覺厭煩!你這班——」
「誰能想到天下聞名的『列缺劍』竟然屬於這麼一個黃口小兒?」
燃燒的民居後面傳來了哭叫聲!
「在彭城的時候,你們迎鋒蹈刃,就算戰敗了,徐州人也不怨你們;
但她的頭腦無比清晰,她不會退,不會降,更不會死!
現在我再來問你們一遍,你們作何選擇?」
許耽的目光自她臉上打了個轉,落在了那柄毫不出奇的長劍上。
許耽這個人,她印象其實很淡,因為這個人過於謹慎,也過於不顯眼。
她體力不支,將黑刃杵在地上,權當拐杖,支撐著自己,當然也沒忘記反駁幾句。
這個中年男人個頭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長得並不英俊,但也不算醜陋,再加上他似乎刻意地習慣坐在較為下首的位置,以示謙卑,因此存在感就更低了。
她錯愕地轉過頭時,七八個長牌兵正跑向她。
丹楊兵雖有「丹楊山險,民多果勁」的美稱,但想要駕馭他們卻極不容易。
那些人向著她的方向,默默將頭伏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
「我只問一遍,」她氣定神閑,「誰這般在意我?」
「我聽說陸將軍不僅劍術卓絕,而且品行高潔,軍紀嚴明,待庶民如親子,從不忍傷害分毫,不知確否?」
關於她下達的一條條命令中,這是最後一條,黑刃表達了不滿,為此還順便譴責了她一下。
那些哭叫聲,呵斥和*圖*書聲,腳步聲,很快便近了。
一片金鼓喊殺聲中,長戟兵向前將這少年圍住,密密麻麻上下亂刺,他初時提著許耽的屍體迎戰,只搶得近身再以匕首迎敵,但丹楊兵手持長戟,少年手中卻只有匕首,頃刻間便將他身上扎了幾個血洞出來!
「許將軍很看重我?」
她是應當要他們取了黑刃給她的,但許耽這些陰招已經快要給她造成心理陰影了,她實在不敢多留他一刻,生怕暗處又有丹楊兵抓了幾個百姓過來,逼迫她放人。
「這不值什麼,」她說道,「你放了他們。」
她不願避,也不願躲。
大火燒了半宿,東方的天幕下已經透出一點點暗紅,與黯淡下去的火光交織在一起。
【誰也不會記得你,誰也不會在乎你,對於那些百姓而言,這座城池的主人姓劉或者姓曹沒有區別,駐紮於此的究竟是丹楊兵還是你的——】
他渾身是血,臉色蒼白極了,火光也不能令他的雙頰染上一絲血色。
慢慢地,又有婦人裝扮的人牽著幼童走了出來,也是遠遠地停下了。
他們的眼睛里只有驚懼,絕望,痛苦,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怨憤也不敢有!
那樣的人越來越多。
她頭暈腦脹,眼神也不比往日,轉過頭去,只能模糊看到那樣的一個輪廓,似乎是一個男人。
「我記住了。」她平靜地說道。
「首惡既誅,爾等究竟想活,還是想死?」
在郯城的時候,咱們並肩作戰,共逐曹操,這份交情劉使君也記著;
於是長牌兵便小聲嘀咕了幾句。
丹楊兵陷入了一片竊竊私語之中,但他們還沒有研究明白時,那個少年將軍自長牌后又走出來了。
……她還是第一次被綁起來,這幾個丹楊兵拿了兩條麻繩過來,給她捆了個結結實實。
「賊子敢爾!」
他揮出匕首,如同揮出一根無形的長戟。
她和這群丹楊武將的三觀不說是對角線吧,至少也是水火不容,許耽要瘋成和圖書什麼樣子才能以為她會投降他們,為他們所用——
他們似乎有人下跪,有人磕頭,也有人護著自己的妻兒老小,倉惶地逃命去了。
那柄「列缺劍」不是很重嗎?能揮起那樣長劍的人,必然也是一位力大無窮的壯士,可是這個少年為何身手輕快得如同鬼魅,彷彿只是閃過一個火花的功夫,形勢卻全然顛倒過來。
已至丑時,夜黑得厲害,這座城池四處都在放火,但總有些黑暗的角落能藏住他們瑟瑟發抖的身軀。
【你為了這種無意義的事,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它說,【你不覺得這很愚蠢嗎?】
但這一切已經晚了!
……除了那些原本藏在城中的丹楊兵外,她並未放許耽這一營的丹楊兵進城,哪來的弩兵?
她回頭看去,大吃一驚。
脅迫下邳城中那許多庶民,以性命來要挾她時,許耽連眼睛都不眨一眨。
【可能愚蠢,但並不是無意義的事。】
身上那幾個被長戟戳出來的血洞仍然在一股接一股的流血,她因此感到了一陣陣暈眩。
丹楊兵大亂!
這身後是她的家園,她難道要第三次看著它毀滅,再經歷一次撕心裂肺的升級嗎?
第一個人扔下手中的環首刀后,第二個便也將藤牌和手戟扔在地上。
但那火光漸漸變為藍白色的光芒,而且越來越亮,亮得迫人,令人無法直視!
她將黑刃扔進路邊的塵土裡。
她的頭暈得很,扶了那小兵一把,「說什麼……」
於是除了火焰一間接一間吞噬房屋發出的聲音外,這裏只能聽到低低的哭泣聲。
「將他們十人一串,都用繩子捆了手,押去軍營看管,」她說,「再將城門關閉……哦對了,把我的劍給我取回來。」
這是自從許耽作妖開始,她心中就有的一個疑惑。
她平時是個鹹魚性格,除了自己相熟的親鄰摯友以外,極少同徐州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士武將打交道,她對百姓如何,許耽是怎麼注意到的和圖書?而且留她一命做什麼?
但今天她總算明白什麼叫做「愛叫的狗不咬人」。
回應她的是一陣大笑,不僅許耽笑,那些丹楊兵也跟著哄然大笑起來。
但他的聲音也清晰極了。
可當她的匕首比在他的喉嚨前時,這個胸中有城府謀略的男人一瞬間比怕黑的小孩子還要怯懦——
它戳穿了第一個丹楊兵的身體,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直至戳穿了十幾人的胸膛!
似乎是因為敬畏,不敢靠近,於是離得遠遠的便停下了。
繩索落在地上,已斷成幾截,但無人在意那些繩子是如何斷開的,因為許耽的脖頸上多了一把寒光凜冽的匕首。
「將軍,」一名長牌兵這樣小聲對她說道,「田主簿不放心你,他說……」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說實話,她捆豬也沒這麼用心過。
有人悄悄從土路盡頭走了出來。
「一見我便覺厭煩是正常的。」
她就那麼坐在土路中央,坐在一塊長牌上,任由一個士兵撕了幾塊破布條,隨便地給她包紮。
她左手抓住許耽的屍體,當做盾牌一般甩出去,盪開長戟,然後翻身下馬,右手持了匕首向前,一個突刺便又劃開一人脖頸!
使君答應了陶公說會恩養你們一輩子,今夜是這幾個武將作亂,與你們並無干係;
「你把他們都放了。」她又重複一遍。
「徐州人供養你們,」她重新將頭轉過來,望向馬上的武將,「你卻待他們如仇寇嗎?」
隨著一陣驚呼聲,她身上的繩索脫落,整個身體也像一尾游魚般遊動在空氣中,輕輕巧巧便自那幾名士兵身旁轉開,隨即一隻手摸向了騎在馬上的許耽。
而後又有一個老人。
那些長牌有五尺長,以鐵鑄成,上覆獸皮,沉重無比,也堅固無比,此時擋在她的身前,什麼樣的強弓亦不能穿。
金戈聲交錯連連,刺耳極了,也聽得她安心極了。
剩餘的幾十名長牌兵結了陣型,弩兵居於其後和圖書,嚴陣以待。
那許多的丹楊兵頃刻間將這匹馬圍了個水泄不通,戟兵上前,手持長戟,顫顫巍巍地指著她,可誰也不敢動手。
許耽愣了一下,冷笑道,「生擒自然有生擒的用途,難道你還想死么?」
弓弦漸漸拉緊的聲音一排排響起,兩旁皆是火海,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人群中有孩子的哭聲驟然放大,又被驚慌的母親立刻捂住了嘴。
然後就被推推搡搡,送到了許耽面前。
那少年在這樣的纏鬥中似乎漸漸落於下風,於是向後退了幾步——正當所有人以為,他將要逃走,將要把北城門讓給丹楊人,將要放他們通行無阻,任他們在城中大肆燒殺搶掠,大快朵頤時,少年卻微微彎下了身。
許耽搖了搖頭,「陸將軍的劍,我是不敢試的,因此只能略用一點小計。」
她一瞬間握緊了那柄黑刃。
「你既然知道,」她回敬道,「是想試試我的劍是否真如傳言般鋒利嗎?」
路邊燃燒的木屋裡,有不堪忍受重量的房梁塌了下來,巨響掩蓋了火光之後那些男女老少的哭聲。
輕輕一用力,她一躍便到了許耽的身後!
有士兵跑過去,將劍拾起,呈交給他。
「孩子——!我的孩子——!」
那些被丹楊兵以刀劍脅迫的百姓踉踉蹌蹌,從民居中,從小巷中,還有各處的黑暗角落裡被趕了出來,滿臉淚水,渾身泥土,披頭散髮,赤|裸著兩隻腳,有些衣衫不整,有些臉上見了血痕。
黑刃罕見地收了聲。
「嘖,」他想單手拎起,試了試又重新丟下,「這麼重的劍,陸將軍倒是天生神力。」
許耽的偏將肝膽俱裂,咆哮起來。
兩邊僵持著,丹楊兵見了這些弩手與長牌兵堵了路,便誰也不肯上前。
周圍到處都是一片火光,他那雙黝黑的眼睛里也亮起了火光。
「將軍!」
這些士兵紅了眼睛,咆哮著,牙間嘴角沁出血沫,瘋魔一般地沖了上來!
一道長長的傷口自他的脖頸上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