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神醫一本正經地要為她看診，但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能給神醫看的病。
「相信相信，」她連忙說道，「華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
「何必聽……」
一群人聊著起這一場大戰的功臣，誇一誇遠在廣陵的二爺，又誇一誇近在眼前的太史慈，最後話題就落到了隻身單劍守城門的陸辭玉身上。
……但她和正常的小妹子除了外表相同之外，其餘相似之處其實也不是很多。
在眾人齊刷刷的目光里，這位小陸將軍磨磨蹭蹭地又出去了，引起了一片交頭接耳。
主公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似乎很想教育她幾句，但那隻手指了她半天，就是說不出話來。
她下意識地擦了擦腦門，好像擦到了汗，又好像沒擦到。
黑刃偶爾會因為她的某個選擇而嘲笑她，偶爾也會因為她遭遇什麼尷尬狀況而嘲笑她。
「說起來，小陸將軍尚未婚配……」
……小陸應了一聲，但眼神里有點驚慌。
「劉豫州十分關心將軍，我臨行前，他三番五次地囑託我，要治好你這不能成親的隱疾，」華佗說道，「將軍既不用我醫治，須自己想好說辭。」
哪怕是個普通醫生登門看診，都不能讓人家空手回去，何況是這麼閃閃亮一位神醫呢？她趕緊吩咐人去後面倉庫抱點絲帛過來，恭恭敬敬送老先生上車。
三將軍握緊了酒杯。
她覺得這個話題跳得很突兀，她有點聽不懂。
陳群不為所動，「黃門侍郎鍾元常銘石之書高古純樸，堪稱天下一絕，你若是見過，便不會連我的書法都要稱讚了。」
「你這人如何順著話題就爬上來了？我還只開了個頭！」
……就算他是華佗！就算他能給人看病！他也能給終結者看病嗎！
這樣噪噪切切的聲音在門口處出現一個人影時，突然靜了下來。
「為兄長分憂，何以言功？」三將軍大聲說道，「況且要論起平定丹楊兵亂，還是辭玉的功勞！」
但只要提起丹楊兵亂，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想聽一聽陸懸魚自己會如何描述這一場傳奇。尤其是跟隨劉備出征的那些人，並不曾親見，因而就更加嚮往了。
「……什麼大字？」
田豫深吸了一口氣。
再回到這座徐州的州治之城，城上旌旗如紅雲，城下人頭攢動，不免有種隔世之感。
「……啊？」
回去看老婆孩子的看完也來了，洗漱更衣的也收拾過自己又回來了。比如說太史慈，打和圖書仗時亂糟糟一把鬍子跟星期五似的，赴宴時就是沐浴更衣還精心修剪過須髯的美男子模式，特別有心機。
「辭玉！三弟！」劉備一激動就跳下馬，衝到他們倆面前，「我能擊破袁術，你二人居功至偉！」
……論理說這事兒不該在進城的路上說，但這位主公偶爾心裏也藏不住事。考慮到之前懸魚受過傷，華佗給她看完病就離開了徐州，難道說看出了什麼大毛病，「治不了，告辭」了？
而後領徐州之職，又南下阻擊袁術，未曾料想丹楊兵亂，幾令他失去這片根本之地。
「……不必了！我其實沒有病！」她膽戰心驚地說道，「勞先生白跑一趟！」
「等到了州牧府，」劉備看了他一眼，「你隨我來。」
陸廉又回來了。
簡雍先生笑呵呵地指了一指，「那不是？」
老先生並沒有收她的禮，但臨上馬車之前，又停下來問了她一個問題。
……被當成娶不了親的可憐男人安慰了呢。
「也只有這些事需勞煩辭玉罷了，」陳群說了一堆之後問她，「可有什麼聽不懂的？」
陸廉的兩隻眼睛直直地盯在他身上，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發獃，這種怪異的神情看得主公的心都提起來了，甚至不由自主地安慰了一句。
她悄悄地躲開了。
「尋常人藏氣于內，疾行時體內氣脈運轉亦疾，因而呼吸急促，徐行時氣脈一緩，呼吸即緩。」華佗說道，「將軍的氣息偶因心緒而變急，但出入行走卻不見區別，顯見將軍這股『氣』與常人大有不同，或許這便是將軍劍術絕倫的緣由。」
陸廉十分艱難地開口了，「主公，我……」
劉備雖然有點坐沒坐相，但平時的風度舉止還是頗養眼的，要不也不能那麼迅猛地刷到各路士人的好感度。
……後者露出了一臉欣喜的神情。
——飢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窮餓侵逼。
劉備興高采烈地點點頭，「爾等覺得……」
……她愣愣地看著這位老先生，一時沒想出什麼回答的話語。
送過華佗出門，這次要送陳群出門。
他錯愕地，幾乎是驚恐地望著陸廉。
能夠親眼見一見這位歷史上有名的神醫，她應該很激動興奮的，奈何現在處境太尷尬了，興奮不起來。
「……先生請說？」
主公耷拉著腦袋，她也耷拉著腦袋，兩個人就這麼互相看了一會兒。
但她更需要集中注意力，將黑刃的和*圖*書聲音從腦子裡排除出去。
州牧府的這間大廳里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大家都快樂得很。
「聽說小陸將軍……」
數日之後，劉備回來了。
這位主公平時是個很好說話的人，而且對裝束之事十分不敏感。
那罩袍其實很美，錦緞上開滿了朵朵桃花，在夕陽與燈火之間爍爍生輝。
……劉備心裏的擔憂更甚了。
「是。」
「主公何意？」
雖然只是一條歷史不及格的鹹魚，但她還是對華佗的大名如雷貫耳。
……而且笑起來沒完沒了。
但他的腰板從有點憤怒，有點不安，有點焦慮的緊繃狀態迅速坍塌下來了。
田豫皺了皺眉，試探性開口了。
「女扮男裝。」
……就是那種「我什麼都沒看見你殺你的人不要管我」的目光。
這位冷冰冰的美少年皺了皺眉，終於還是開口了。
「你小小年紀，如何就這般悲觀了！」主公不由自主地責罵了一句，「天下哪有治不好的病！多尋幾位醫師過來，總能將你身上這些傷病治好，保你娶妻生子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
「如何？」他連忙問，「可說了你這是什麼病症沒有？」
但是他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那她也跟著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這句話終於在陸廉身上起了效果。
……馬車走了，路對面有個人顯露出來。
她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戰鬥時，華佗先生忽然又開腔了。
陳群卻不忙上車，而是在那裡踟躕了一下。
「有什麼事嗎？」
「嗯，嗯，」陳群踩著木屐，風度十分優美地走了過來，「劉豫州將歸，當洒掃城門，以迎大軍凱旋，因而特來尋辭玉商議此事。」
「三將軍比我位高權重，」她說，「長文為什麼不去尋他。」
既然今天的慶功宴都是徐州自己人來，那也就不必講究那麼多了，大家可以洗洗涮涮，晚上來州牧府吃飯，也可以直接跟到州牧府來，跟久違的老朋友老同事老同袍啥的聊聊天。
……不知道為什麼，劉備總覺得他笑得有點勉強。
「這次真沒有！」她瘋狂擺手，「跟府上的婢女一起洗個澡也沒問題啊！她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陳群盯著她，一點也沒笑。
他曾經作為田楷麾下的小頭目，受陶謙所託，來此阻擊曹兵，那時兵不過數千，其餘只是拎著棍子的流民罷了。
「是。」
豈止是一州一郡，一千
和*圖*書多年後也是家喻戶曉！
老先生摸摸鬍鬚，並沒有強要她乖乖坐下來診脈或是乾脆脫褲子看一看生理構造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拱手告辭。
「莫怕，」他說，「華佗先生雖說有名在外，但天下間也不是只有他一位醫師啊，我聽說南陽還有一位先生姓張名機字仲景，若是華佗看不好的病，咱們也可以……」
在那件直裾外面，套了一件女子的罩袍。
「長文的字寫得真好看。」她稱讚了一句。
「陸將軍如此，」老先生瞥了她一眼，「是不相信我的醫術么？」
「我準備上奏表，表你一個琅琊郡守，」劉備說，「這下怎麼辦，你只能當個別駕了。」
「今日歡宴，除了為諸位慶功之外，」主公說道，「另有一件大事！因此辭玉須得先換了裝束才是。」
「觀將軍面色，我已知將軍身體康健，沒有什麼需要治療的病症。」華佗說道，「但將軍與我一路行至門外，我卻察覺將軍有件事與常人不同。」
「長文還有何事？」
太史慈猛地站起身，「丹楊兵亂，陸將軍麾下兵卒皆遣出阻擊泰山寇，城中無兵無卒，他隻身一人，為主公守住了這座城池！縱不賞其功，何以要如此羞辱他？！令他著婦人衣衫，為眾人取樂？！」
……雖然神情還是不太和氣，但總感覺是被安慰了呢。
穿過人群，一身直裾的陸廉自院中走了進來，剛準備和周圍的人打聲招呼，上座的主公忽然皺眉了。
「……不想啊。」
申時的太陽開始慢慢西斜，但天光還明亮得很。
主公瞪著她，「你不想當嗎？」
「那我也不通……」她硬著頭皮說出口半句，又被陳群那「我都說了這麼半天，早你怎麼不說！」的譴責目光給噎回去了。
這些形式主義拉滿的玩意兒跟她天生犯沖，她聽著聽著就不免兩眼無神，再聽一聽，就想啃指甲。
主公從耷拉腦袋的狀態進一步坍塌，直接仰面朝天，把全身重量都靠在憑几上，彷彿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那你何必男裝！」
再上下打量一番陸廉，這身細布直裾雖然不是什麼蜀錦之類的名貴布料，但也乾淨整潔，沒有任何值得被訓斥的地方。
但那張委屈的神情立刻被眾人向著另一個方向誤會了，田豫立刻起身，要替她脫了那件罩袍。
陳群的脖子僵硬地扭了回來，用一種如夢初醒的語氣同她打了個招呼。和圖書
……就這麼說吧，天氣炎熱時，這一群親近之人喝酒喝多了，簡雍先生解了衣服拍肚皮，主公都能笑呵呵的不以為意。
這位清貴世家子端坐案邊，一筆一劃都寫得工工整整，清秀優美，和她那一手勉強能看的書法大不相同。
他無法再同袁術對抗，因此不得不撤兵，但下邳既失，他又何處可去？
「我讓她去收拾一下……」劉備居於上座，很是悠閑地說道，「她現下該來了吧。」
華佗倒也不需要她同他進行一番醫學上的交流，只是準備離開時，又想了一想。
「既如此，你可去后……」主公的話說了一半又噎回去，「你這次不曾又瞞了我些什麼吧？」
小陸將軍雖然不在場，但主公在，大家也在，吃吃喝喝也沒什麼關係。
直到此時，他才算完完整整地得到了徐州。
「你是個女人。」他機械地重複了一遍。
她不得不打斷一下，「……這樣成嗎？主公？」
但他騎在馬上，注視著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景象，忽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成不成家，不過兒女之事，丈夫生於世，當以功績立於天地之間，其餘不必放在心上。」
「不錯，我家有個妹子……」
陸懸魚需要仔細想一想，自己該如何同眾人解釋。
……性別歧視的確是不好的。
「我一會兒吩咐婢女，為你尋一套女裝來，」主公說道，「晚宴時你著女裝便是，也好讓世家看……」
但他那樣滿臉不自然地走進來，所有人的臉色就都變了。
他的士兵要靠著吃自己人的屍體，才能慢慢地退回下邳，向徐州的新主人求和，低聲下氣地求一處容身之地。
「辭玉也在啊，」他說，「好巧。」
因而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迎接他們的隊伍最前排兩人身上。
這場凱旋儀式跟之前太史慈那場有點像，但是要更盛大些，堪稱升級版，除了掃出十里路，給大家大大地添了麻煩之外，城頭還要多打些旌旗，以壯聲勢，城中還要平整路面，要整合鼓吹，要奉牛酒，要上奏表，要……
華佗又一次上下打量她，「所以將軍到底要不要看病？」
「這是……主公要小陸將軍所著的衣衫？」簡雍很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你怎麼沒換衣服？」
「主公這是什麼意思？」她愣愣地說道，「為什麼要表我一個郡守？」
劉備曾數次在午夜時驚醒，夢到他失了下邳之後，形勢會如何。
「……郎君？」
htｔｐs://ｗww•hｅｔｕｂｏok•ｃom•coｍ……這是她家門口，真巧。
……狡猾！
「是長文啊。」她客氣地問了一句。
陸廉突然打了個哆嗦。
陳群伸出手，「取竹簡來，我寫在竹簡上，省得你忘記。」
「三將軍說他不通俗務。」陳群冷著臉說。
……陳群的目光跟她對上了，然後又很刻意地移開了。
劉備似乎因為思路被迫跳回前面一個話題而有點點不耐煩，「這有什麼不成的。」
晚上有慶功宴，準確說這幾天都有宴席，第一天是劉備和自己人的，第二天第三天還有臧霸尹禮張邈張超呂布陳宮過來。
陸廉就這麼被他拉到了後面一間十分僻靜的會客室里。
「你有『列缺劍』，也曾建立功勛，既是劍神，又為名將，」他說，「難道有人會因為你的婦人身份而輕視於你嗎？」
……考慮到她的核心裝置跟正常人類有本質性的區別，這甚至都不是性別問題能解決的。
……她假裝沒聽到。
「主公啊，」他說，「不要再請醫者來了。」
……但今天它笑得最大聲。
這位年輕將軍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雖然我不常給人看這種病，」老先生說道，「但是關於男性生育的疑難雜症，我還算了解一些其中緣由的。」
「那就請進吧。」她沒什麼誠意地打了個手勢。
武人出門偏愛騎馬，士人出門偏愛坐車，陳群也一樣，馬車停在路邊，車夫正半睡半醒，見他出門，連忙跳下馬車，恭恭敬敬扶他上車。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樣的劍客，竟然是女子。」劉備感慨了一句，「天下何人敢再輕視婦人！」
主公用力地拍了小陸的肩膀幾下。
「有，」她問，「要不要在旗幟上書什麼大字？」
車夫得了令，慢悠悠地載著這位老先生離開，她站在門口目送，感覺這一面也不過十分鐘，華佗先生也並未刨根問底，但她還是有一種尷尬爆了的感覺。
後者扁了扁嘴，似乎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
「記下了，記下了。」她說，「你放心吧。」
「我之前所說那些，辭玉可記下了么？」
「辭玉何在？」
「……我來，我見，我征服？」
這位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一臉想哭又很想笑的神情，最後還是張口說道。
陳群走到她面前了，她也大概聽懂了。
「懸魚啊，」劉備坐下了，也示意他坐下，「我為你延請的那位華佗先生，你可見了？」
「主公，我是女人啊。」
劉備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陳群沉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