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什麼畫面啊!大清早的,這位站門口開始脫衣服!北海城還沒那麼荒涼啊!早起來也有來來往往的小販,有上班打卡的公務員,有挑水的背柴的趕著豬羊走的。
婦人收起了同丈夫吵架時的氣憤神情,推了他一把,於是丈夫連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陸懸魚自己的衣冠自然也算不得整齊,因此剛見了禰衡一面,也準備起身回去簡單梳洗一下,再出來見客。
「不必這般客氣,」她一邊擦手,一邊上下左右打量了這幾間屋子一遍,「你們這屋子還算結實。」
她的問題很難理解嗎?陸懸魚耐心地又問了一遍,甚至還特意說道,「我只是隨便問一問,你不必怕惹禍上身。」
「可是他也不曾殘害百姓。」小婦人說道,「那位郡守來北海八年了,沒聽說他購置什麼華美的衣物,也沒見他換乘什麼豪華的馬車,他也不曾大興土木,徵發勞役,增加賦稅。」
客室里其實有點冷,因為門剛剛開過,但好在炭盆燒得還算溫暖。
這頭耕牛才六歲,正是得用的年齡!算起來他家這一堆家當合在一起,也比不上這一頭耕牛!劉大慌慌張張地四處去尋人幫忙,可是旁人此時也在忙亂,都說他家耕牛壓上兩個時辰不值什麼,且讓他再等等!再等等!
她昨日氣沖沖地離了孔融那個小莊子,繼續往城內走時,在路邊見到了一戶人家。
田豫三言兩語說清楚了禰衡的來意:除了負荊請罪,希望她能夠寬恕他的無禮之外,還有就是想要投身於她這位小陸將軍的門下。
好在幾頭豬的價格也不錯,北海現下來了不少人,有徐州的兵卒,也有平原的名士,一時間街頭巷尾比以往熱鬧許多,那些人來了北海自然要吃要喝,因此客捨生意興隆,肉鋪給出的收豬價格也很不和-圖-書錯。
「沒有,沒有。」她擺擺手,見禰衡很是不安,於是又多說了一句,「你就是不來,我也不會生你們的氣。」
「不至於!不至於!」那漢子也是滿頭大汗,「我去過三伯家了,說不定他家二郎一會兒就過來——」
「將軍有赫赫之功,卻如此仁義寬和,雖古人亦不能及——」禰衡感動得眼圈兒紅了,伸手就想摸自己胸口……然後那個手頓了一下。
但客室里的兩個人狀態很不對勁。
她還是沒明白他想幹嘛,於是愣愣地看著他。
禰衡那張凍得發青的臉又變紅了。
……她就算有心找茬也是找孔融的茬,找一個根本沒出仕,跑來交友的袋鼠的茬有啥意義呢?況且就昨天吵那幾句嘴,平原城隨便找個大姐過來殺傷力都比袋鼠強多了,所以她根本不會記他的仇啊。
她跳下馬,「我來幫你們。」
……罵架用?
她的聲音十分自然,一點也聽不出什麼緊張。
他剛剛想從懷裡掏出來遞給她的這根竹簡叫「名刺」,簡單說就是古人用的名片。
「你們將田郡守送回府中,」她如此吩咐了一句,「我去看看就來。」
劉大恍然驚醒,趕緊跟兩個弟弟一起上前,將房梁接了過來,再把那頭可憐的,金貴的,被壓了大半天的牲口救出來。
見她猶豫,禰衡立刻著急了。
劉大覺得今天奇妙極了。
「呆貨,想什麼呢你?杵那跟個橛子似的!趕緊把房梁接過來啊!等著貴人給你扛活啊?!」
等到明歲開了春,要再抓幾頭豬崽來養,那時豬崽價格貴了些,但那時可以四處打些豬草來餵豬,而不必耗費糧食,這也省了一筆支出,這一回賣得的錢便要為三郎攢起聘禮了……他喜歡徐家村那個姑娘,但人家心氣高的很,還不知會怎樣呢……
她策馬上和_圖_書了這條小路,張望的這戶人家先是大喜,而後臉上又帶出了不安。
禰衡撲通一下行了個大禮,於是光溜溜的後背上那捆藤條就滑了下去,落在了他的後腦勺上。這一幕特別有存在感,害她多看了好幾眼這個奇葩造型,才忙忙地扶起了他。
「沒事,」她說,「你這裡有熱水嗎?」
「快去尋人來幫忙啊!」婦人急道,「我早同你說過這個棚頂該修一修了,你偏不聽,若是困上這一夜,明天就好吃牛肉了!」
她聽過之後問道,「此地的郡守管不管?」
寒風襲來,禰衡打了聲噴嚏。
田豫懸著的心慢慢下落,雖然沒有完全放下,但差不多也算是放下了。
「給禰先生尋一件袍子。」她吩咐了僕人一句。
「貴人就是貴人!
「將軍莫不是心中仍有怨意?」
陸懸魚從回憶中回過神,看向了臉上還有點不安的禰衡,以及旁邊正在嚴肅認真等待她的意見的田豫。
田豫就是這個時候出來的。
那張凍得青白色的臉還有點猶豫,但她向著室內的方向伸出一隻手,作了個手勢,禰衡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跟著進去了。
「將軍大駕光臨,可有什麼吩咐?」
「怎麼說呢……」她盤腿坐下來,想吐點槽,又不知從何吐起,最後只好半吐半露地說道,「我不生你的氣,不是因為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是因為百姓的要求真的很低很低啊。」
直到僕役跑進來,將衣服交給禰衡,禰衡剛想穿上,又忙忙地趕緊放下了。
她洗了臉,梳了頭,系好頭巾,衣衫整齊之後,總算出來見客。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只有二十齣頭的樣子,力氣卻跟個怪物似的,繞著牛棚轉了兩圈,輕輕巧巧地跳進牛棚里,彎下腰試了試之後,一聲暴喝便將那根卡在泥牆下的房梁抬了出來!
和-圖-書「你也不看看人家有車有馬,看裝束便知是貴人!你去吃一鞭子就知道能不能求人家了!」
他心頭盤算著,今冬二郎便要娶妻,東邊的那間房還要收拾收拾,再添置幾件東西,最好是請木匠打個柜子,到時新婦嫁進來也覺得他們劉家殷實,在鄉鄰面前不會落了面子。
她歪著頭看了看這個男人,又看了看他那兩個弟弟,他的妻子,還有躲在屋子裡,窗絹後面,悄悄打量她的小傢伙。
「好啊!」婦人氣得咬牙切齒,「你還嫌起我了?!」
……收一隻袋鼠來幹嘛?
「我們在此處過我們的日子,」她說,「為何要怨恨他?」
……原來這樣的才能當將軍!劉大那一瞬間感覺舌頭和嘴巴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他忙忙地爬起來,告了聲罪,然後躲到屏風後面去穿衣服了。
……想想也對,這要是從孔融府上一路光著身子跑過來,這肺炎妥妥的了。
「將軍可要在寒舍暫歇一歇么?」婦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舒展了一下身體,伸出兩隻手,搓了搓,給自己拍了個小小的BUFF。
……屏風后的身影一看便知是個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似乎是在穿衣服。
於是人也就跟著進去了。
這位袋鼠青年雖然行為有一點變態,但他的心理並不是變態……就是有點憤青,還有點愛噴人而已。
「那是自然,」小婦人忙道,「今歲這場雪災,數我家這房子結實!這也是我們留了心的,將軍不知,前幾年我娘家村子里還有房倒屋塌的,我一個娘家伯父被砸了個重傷,沒幾天便去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
他清晨起來時,忙將豬圈裡的幾頭豬趕進城裡去賣掉,因此無暇顧及妻子的嘮叨。他這人素來是不聽嘮叨的一個人,這幾日族裡忙亂,總和*圖*書要照顧幾個窮兄弟,幫他們將雪壓塌的茅屋重新搭起來,因此那幾口肥豬又多吃了好幾日的糧食,令他十分心疼。
……但也不對勁啊!
「不要緊,」她很無所謂地說道,「這種事過去就過去了,我沒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南邊那家連自家的屋頂也塌了,哪有心思來管我們!」漢子抱怨道,「偏你能說嘴!你說的這些,我豈有不知的!」
這個青年在台階下站著,光著上半身,背了捆藤條,在寒風裡瑟瑟發抖。
「……所以呢?」
她在台階上目瞪口呆。
「請入內敘話。」
那位少年將軍就是此時出現的。
「因為他——」她決定乾脆說得更簡單些,「他不幹活啊。」
於是三個人中唯一一個衣著很整齊,發冠也很整齊的青年士人田豫就懵了。
農人自己住的房子倒還結實,但旁邊搭起的牛棚已經被雪壓塌了,正在那裡使勁,想要將那根房梁抬起,將壓在下面的耕牛解救出來。只是房梁太重,憑著家裡這兩三個男人扛不起來,正在那裡打轉。
「郡守?」小婦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還在忙著查看耕牛的幾個男人,「沒聽說過。」
「你就不曾多走幾戶!」
他回過頭,抖著手,想指那根房梁給弟弟們看時,他家的婦人急得跺了腳。
「那你們怨不怨郡守無能?」她問,「享用百姓祿米,卻不能為百姓分憂。」
……小陸將軍披著外袍,一頭青絲鬆鬆散散地挽在袍子里,臉色還泛著晨起時的紅潤。
「阿兄,阿嫂,」旁邊的青年訕訕地想打圓場,「那邊過路的人,能不能……求人家……」
雪后的夕陽落下來,照在那一處田舍上。
「國讓醒了?你感覺可好些了?」將軍轉過來,指了指屏風,「剛剛有客至,你先招待他一下,我去梳洗過再來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心急如焚,領著兩個弟弟忙亂了半天也沒把那頭牛救出來,眼見著那頭寶貝一般的耕牛蔫下去了,他的心也跟著泡在了苦水裡——
大喜也許是覺得她會幫他們一把,不安則是覺得,這位年輕將軍沒有命手下過來幫忙,而是只身前來,那必然不會想幫他們忙,反而可能有什麼話要尋他們說。
禰衡立刻不自在地推拒掉了,「我自有衣物在車上,煩勞府上僕役代為取來便是。」
就這樣體面的人,遇到雪災也是一樣灰頭土臉。
戶主大驚失色,「那怎麼行!將軍貴體,踏足賤地已是小人的福分,如何能勞將軍——」
這戶人家有牛有田,顯見著比起一般的佃戶要強上許多,此時下過雪,他們身上的衣服雖然補丁疊著補丁,卻能將每一個人包裹起來,從她這一路來看,這算得上是難得的體面人了。
「將軍……」他的聲音帶了點不自覺的顫抖。
……這家的兄弟幾個是有點呆,但婦人心很細,連忙又倒了盆水端過來,請她洗手,她將手伸進盆里,發現還是一盆溫水。
禰衡也滿臉羞愧地遞上了一根竹簡,於是她終於明白禰衡剛剛那個動作是想幹嘛了。
這個顴骨有點兒高,因此看著就很精明的婦人愣了。
……也對,賊都到了城下也沒見孔融奮發,往年沒賊的時候那就更不奮發了。
「……為何?」
「昨日對將軍那般無禮,皆因在下誤解了將軍。孔北海一番解釋之後,方知將軍忠果正直,仁心愛物,是天下間難得的英傑!故而今日特來請罪!」
陸懸魚的思緒終於徹底從輕柔溫暖的被子里脫離出來,她側了側身,示意禰衡上來。
他這些十分煙火氣的盤算在午後回家時,一瞬間便碎了一地。
「將軍的意思,我不明白,」小婦人迷惑地說道,「為何要怨恨郡守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