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想什麼呢？」
「有敵至！」
因此陸懸魚隨意反問了一句，她就愣住了。
「將軍！荊州劉表有信使至！」
……聽起來還挺客氣，她撓撓頭。
……她把帘子又摔下了。
她的腦子短暫地「嗡」了一下。
這位新婦看皮膚，看舉止，看談吐，都不像底層出身，她能嫁到郡守家來，而不是隨便被買來做妾，也能證明她家即使出身寒微，至少也是商賈往上的階層，因此別的不說，飯還是應該管夠的。
新婦一瞬間抬起頭，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就是那種坐在田埂間，一邊望著一片碧綠的麥苗，一邊將頭上已經有些磨損的草帽摘下來，重新編一編的生活。
郡守家的園子很大，隨便都能找一處涼亭聊聊天，但去往涼亭的路上，陸懸魚發現一件略有點奇怪的事。
她誅殺刺客時身手那樣流暢，難道這種場面經歷過不止一次了嗎？
「你看，」陸懸魚說道，「天下沒有人能逼我嫁人。」
那雙睫毛忽然猛烈地震動了一下。
再打一仗，再打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院子里很靜，畢竟已經是下半夜了，一個人都沒有。
但當她拜倒，陸懸魚去扶她時，卻發現這位新婦其實十分瘦弱，那寬大的衣袍只裹了一副骨架罷了。
「令將軍見笑了，」她有些羞愧地說，「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她當初只是個雒陽城中的殺豬人，無父無母，出身再卑賤不過，但督琅琊東海兩郡時，徐州的士族紛紛將他們的幼子送來軍中，想要博她的歡欣。
這個回答似乎對劉氏來說有些驚世駭俗，她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繼續發問。
「是我，」她咽htｔps://ｍ.hetuｂｏｏk•coｍ•ｃｏｍ了一口口水，「請問你是……」
金瓶子，銀杯子，綴滿珍珠的鞋子，綉滿金銀線的蜀錦，還有什麼水晶瑪瑙白玉盤，羊脂玳瑁金步搖，中間坐著一個頭髮烏黑，眼睛水潤的美少年，一見她掀開帳簾，立刻急切地膝行向前幾步，向她而來！
她坐在亭子里，夜風偶爾鼓起她的淡青色絲質罩袍，那袍子顯見是這位慣會撈錢的太守家的東西，薄如蟬翼，輕若無物，吹起來便彷彿將要融化在夜色中一般。
「你睡不著？」
劉備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收回來，又望向了道路兩邊荒廢已久的田野。
他正這樣想得出神的時候，西面的荒原之上傳來了一片隆隆的雷聲。
「請問足下便是陸辭玉將軍么？」
「將軍亦為女子，難道殺人時不會恐懼嗎？」
新婦沉默了一會兒。
「快敲金柝！」
……繞了這麼大一圈，陸懸魚總算明白這妹子的血腥愛情故事是怎麼個來龍去脈了。
「一位稱心如意的郎君？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與你無關！」陸懸魚立刻攔住了她，「他們既為我而來，你在不在，我都要打這一架的。」
但她沒有奔著水池而去，最終還是在廊下停住了腳步，將手掌蓋在著柱子上，頭垂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麼。
黯淡的天幕盡頭又現出了一抹深沉的殷紅，她站起身準備離開時，忽然看到劉氏也站了起來。
劉備帶兵追擊了五十里路，終於將要合圍楊奉，將他一舉殲滅。
美人沉默了一會兒。
但這個人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儀錶是否得體，而是立刻開口。
現下她督青州軍事
ｗwｗ.ｈｅｔｕｂｏoｋ.cｏm.ｃｏm，不知哪個老婦會這般從中作梗呢？
「雖不能在一起，我心中有他。」她說，「縱使兄長逼迫，我卻不能另嫁他人。」
……就在她覺得和這位美人交流起來有點困難時，美人開始委婉地岔開了她的問題，將話題轉到她身上了：
……除非袁譚再努努力。
美人姓劉，名芳，字蘭芝，大概是按照《荀子》中「親我歡若父母，好我芳若芝蘭」來取的，家中有幾處鋪面，在廬江稱不上什麼巨富，但也算殷實人家。但雖說姓劉，祖上卻一直不過黔首，與各路姓劉的宗室諸侯完全不是一回事，勉強同姓，但絕不同宗，這也是為什麼劉勛會同意與她家結親的緣故。
「天下有什麼人可以過得不辛苦嗎？」
……為什麼這樣的美人也過得如此辛苦呢？
與那片滾滾雷聲一起快速襲來的，不是密布的烏雲，而是黑色的旗幟！
她自屋頂跳了下來，走到新婦面前，於是後者終於看清她了。
不知道是因為徐庶的緣故，還是因為徐庶帶來的這個消息的緣故。
等待來年時，這裏重新歸為大漢的治下，農人就會回來了。
「他若是這樣愚孝之人，」她說，「我為什麼還要心悅於他？」
……朝廷應該也不行。
她似乎一直以來就是用這種邏輯思考問題的，當然這也不是她的問題，沒有人會發出這樣的反問啊。
劉氏那雙在夜色中顯出了一點幽藍光輝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在看另一個世界的新鮮光景一般看著她。
「快！」
「如果尋到一位好郎君就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陸懸魚問，「那你為什麼要投水呢？m.hetubook.com.com」
那雙蝶翼一般的睫毛慢慢的沉了下去，慢慢扇了一扇。
「卯時一到，小人就出城了，」太守家的僕役十分恭敬地俯倒在營帳前，「主君說，器物粗陋，不足以入將軍之眼，只充作犒賞將士之用罷了……將軍切勿聽信小人之言，辜負君子之心啊。」
她忽然起身，鄭重地就要行一個大禮。
「啊，這沒什麼的，」她放慢腳步，扶著她進了亭子，「你多吃些動物肝臟，吃得久了，就能看到夜路了。」
美人用一隻手攏住了自己身上披著的袍子，沉默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將軍為救我，才陷入今日險境，將軍恩德，結草銜環，亦不能……」
……但在青州地界，估計沒有哪個官員能治得了孔北海。
「君子？小人？什麼器物？」她一邊嘟囔，一邊掀開了帘子。
她站在那裡時，身姿纖細卻筆直，端凝得如同一株修竹。
「……看你不像是黔首出身，」她說，「怎麼過得這麼辛苦？」
長長的行軍隊伍里，那些軍士身上的衣衫鎧甲也已經破破爛爛，但一點也不影響他們的士氣。
這個反問似乎又問住了劉氏。
「……你眼睛不好，我忘記了，我該先給你送回去，實在對不住。」她有點窘迫地說道。
「劉子台若不來這一手也就罷了，這樣殷勤，我反倒看他心虛，」她沖僕役冷笑一聲，「你將這些裝了車帶回去，告訴你家使君，他若是誠心，便將他家五郎與兒婦送來營中，留作質子！」
僕役一臉為難，正準備再說幾句軟話時，忽有馬蹄聲至。
「……你看不到夜路嗎？」
劉備轉過身去，愕然地望向hetubook.com.com
那支雄師。儘管他還不知道那是誰的兵馬，但他立刻意識到，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就這個理論，實在是應該去官府舉發，治他一個不孝的罪名。
「將軍無父兄耶？」她還是不理解地又問了一句，「若是能夠尋得一位……」
但這一仗將要結束了。
劉氏見她沉默了一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又問道。
在此之後，壽春城外，雖有賊寇，但已不足掛齒！
「將軍問起，我不該不答，」關於這位女將軍之前的問題，美人斟酌了一下，「但為長者諱爾。」
「要是我想嫁誰的話……」她想了一下，沒想出來個誰，但仍然十分自信，「他要是不想娶我，那也該他投水，反正輪不到我投。」
「……將軍？」
但劉氏起身之後，突然又一次拜了下來。
「這樣豈不辛苦？」
這一仗已經打了很久，從一個寒風凜冽的春天到秋風見涼，因而出征時的鎧甲現下也磨損得很有些嚴重了。
「在下徐庶，字元直，」他的聲音又急又快，「將軍可知曹操兵分三路，攻打徐州之事么！」
那顆小巧的頭顱輕輕搖了搖。
別的地方不好說，青州刺史孔融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跟禰衡辯論時語出驚人，「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把伏唯聖朝以孝治天下這套玩意兒砸了個稀巴爛。
「殺人和男女沒什麼關係，」她說，「我剛開始殺人時會害怕，但我殺的都是想殺我的人，所以我總希望死的是對方，不是我，自然就不會害怕了。」
尋一位稱心如意的郎君，生活在他的庇護之下，然後就元序和-圖-書斯立，家昌邦榮了嗎？
來者是個渾身上下都卷了塵土，看不出面目與衣衫顏色的人，這樣失禮極了，尤其看不出他的衣衫顏色，卻還能從衣衫款式與頭上的發冠判斷出，這好歹是個士人時，失禮就超級加倍了。
在不久之前，劉備大破紀靈，斬首萬計，袁術麾下最後一支完整的兵馬已經不復存在。
但是陸懸魚領著她往涼亭走時，新婦走得卻很慢，甚至略有點踉蹌。
但袁術還在徒勞地抱著他的「天命」做夢，他的血已經流干，但還有已經沒有退路的野心家替他負隅頑抗。
「你如何自己跑出來了？」陸懸魚很詫異，「你……」
新婦走出來時，或許是因為天太黑的緣故，她腳步很慢很輕，一面扶著牆，一面走過長廊。
好一屋子的金銀珠寶！閃瞎了她的狗眼！
「……被刺客刺殺還是第一次，」她說，「不過打架總是會打的，經常打。」
陸懸魚有點好奇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最後出聲了。
「多謝將軍提點，我並非看不見夜路……只是前幾年夜裡織布織得久了，熬壞了眼睛。」
她還在想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但是現在有了。
這是一片沃土，他想，居住在這裏的人理應獲得美好的生活。
「將軍縱督天下兵馬，那位郎君的母親若是不許，那仍是不許的，將軍又有什麼辦法呢？」
馬蹄踏著晨光，陸懸魚一路跑回城外的軍營時，發現劉勛的僕役竟然比她還快了一步，已經到了。
「若是，」她艱難地問道，「若是將軍心悅於他，他也有心於將軍，但那位郎君的母親不許呢？」
「夫家憐惜我受了驚嚇，」她小聲說道，「因而尋了一個僕婦來照看我，他自去別室了。」